次日上午,別院裡迎來了幾個不速之客——英國公夫人與世子顧如鬆,以及世子夫人柳氏。
別院裡的人本就大多是顧氏的陪房,見到二人到來自然不敢怠慢,一面將人讓到了花廳裡,一面飛跑着去稟告了顧氏。
顧氏聽說母親與兄嫂來了,眸光沉了沉。她們的來意,她自然盡知。平心而論,她對孃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已經是失望透頂了。當年拿着她的一生,換了兄長世子位安穩。同在京城裡,十幾年自己在武定侯府的處境,他們不會不知道。但是,沒有一個人爲自己出頭做主。哪怕,是親生的母親和嫡親的兄長!
便是前日,在安陽侯府時候,也沒見母親出來說半句話!
如今聽到自己和離的消息,倒是急急忙忙趕來了?
顧氏嘴邊勾起一抹諷刺,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帶着錦兒等人來到了花廳。
英國公夫人與兒子媳婦正坐在花廳裡,早有服侍的人送上了熱茶,卻是誰也沒有心思喝茶。英國公夫人眼睛有些紅腫,發怔地看着花廳裡角落裡擺着的一隻半人高的紫葡萄裂紋大花插。這還是當年她塞在顧氏嫁妝裡的東西,有些年頭了,沒想到被顧氏擺在了別院——說起來,也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稱職,女兒就嫁在京城裡,除了外孫外孫女滿月時候,她竟是幾乎沒有等過凌家的門!
想到這裡,心下發酸,便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卻一眼看到了正走到門口的顧氏。
“阿琬!”
英國公夫人急急地叫了出來,忍不住站了起來。
她這一叫,原本負手站在廳中看着牆壁上掛着的書畫的世子也回過了身,看向顧氏的目光中看不出什麼情緒。
“母親,大哥,大嫂。”顧氏點了點頭,淡淡地打了招呼,“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了?”
見顧氏神色言語甚是冷淡,英國公夫人先有些受不了了,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一把捶在了顧氏的身上,哭道,“你還問?你這孩子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做事就沒個分寸呢?”
世子夫人連忙勸道:“母親且好好兒與妹妹說。”
又對顧氏說道,“昨兒家裡才知道妹妹竟然與妹夫和離了,都驚得什麼似的。國公爺當時就怒了,母親憂心一夜。這不是麼,一大早起來,飯都沒吃,便出城來了。妹妹別怪母親,原是爲你着急呢!”
雖然是在勸,但是言辭之間卻也很是有些不滿之意。
她的女兒顧明蘭,正是說親的年紀。突然出來一個和離的姑母,叫人家怎麼說顧家女?顧氏和離,傷的可是所有顧家女的體面!
想到女兒,世子夫人饒是向來賢惠,也不禁要埋怨顧氏了。
有這樣一個和離的嫡親姑母,往後,誰敢來求娶?
顧如鬆輕輕咳嗽了一聲,世子夫人便不好再往下說,只扶着英國公夫人坐下,輕聲細語地勸她喝口茶。
顧氏坐在了主位上,看了一眼錦兒。錦兒會意,帶了幾個丫鬟出去。
端起茶,顧氏垂下了眼簾,沉默不語。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想的?”英國公夫人淚眼朦朧,“可是因爲前日的事情,姑爺那裡有什麼說的了?”
她捶着自己的心口,嘶聲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姓周的那賤人生出來的,也全都是一窩子的黑心爛肺!顧如柏一火心似的盯着爵位,顧臻臻那小賤人害了你一次,還要害你一輩子集!我只恨當初沒有狠下心來除了他們!”
這話她說過無數次,每一次卻都只是說說而已。
顧氏嘴邊掛着淺淺的笑,依舊不答話。
“阿琬。”顧如鬆開口了。
他容貌肖似英國公,生得十分英俊。人到中年,身上自帶了一股儒雅成熟的風度。他坐在了顧氏的對面,眼中有着不加掩飾的審視。
正如顧氏瞭解他,他對這個唯一的親妹妹也很是瞭解。顧氏有多要強,顧如鬆非常清楚。
到底是什麼,叫顧氏連兒女的聲名體面都不要,也要與凌頌和離呢?
他看着顧氏,沉聲問道:“凌頌是不是爲難了你?”
爲難?
顧氏只覺得好笑。
自己在安陽侯府,被凌頌親眼看到了與外男獨處一室。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回到侯府後,會發生什麼吧?自己的好哥哥倒是萬事不知似的來問自己?
“爲難倒是不至於。”
顧氏終於開口,她慢條斯理地撥着茶盞裡的水。
英國公夫人狐疑地看着她,“沒有爲難你?”
並不像啊!
凌頌的人性,她也算知道一些。況且,一般男子見到前日那樣的情形,只怕都不會輕易過去吧?
“那你爲何要和離?”英國公夫人皺眉,“倘若姑爺並沒有爲難你,你這……”
她糊塗了。
顧氏冷笑,“他沒有爲難我。只是要我一死,以保全武定侯府的名聲而已。”
“什麼!”
英國公夫人倏然站起,只覺得眼前發黑。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摔倒,還是世子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顧如鬆也明顯不悅了,但是臉上卻並沒有意外之色。
設身處地,凌頌的做法他倒是能夠理解。畢竟,妻子與外男同處一室,還睡在了一起。不管是不是被人陷害,這頂帽子算是實實在在地戴在了凌頌的頭上。
這種事情,對於安三來說並沒有什麼,頂多被人詬病一句風流而已。但是對於顧氏來說,卻是滅頂之災。她固然會聲名狼藉,就是國公府和侯府,也都跟着丟臉。
叫顧氏一死,全了名節,更可說她貞烈不堪欺辱。雖有掩耳盜鈴之嫌,卻是一個最簡單,也是最好的法子。
然,顧氏是英國公府的姑奶奶,他凌頌一個破落戶,竟敢真的去逼自己妹妹去死?
他的心裡升起一股火氣,說不清是氣凌頌的不知好歹,還是氣顧氏行事草率——便是受了天大委屈,難道不能回孃家去?有英國公府在,難道真的會叫凌頌逼死她?
“他那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罷了。”顧如鬆蹙眉道,“你們十幾年的夫妻了,他豈會真的要逼死髮妻?我且問你,和離一事,是你提出的,還是凌頌?”
顧氏擡起了眼簾,定定地看着顧如鬆,半晌才笑了。她可究竟,期待什麼呢?
“是我。凌頌風流放蕩,涼薄無情。這樣的人,我沒法跟他過下去。”
“胡鬧!”
顧如鬆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胸口起伏,顯然極是氣憤。負手在花廳裡來回踱步,指了顧氏幾下,又將手放了下去。
“阿琬,我記得你以前雖然驕縱些,總還是明事理的。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呢?”顧如鬆心痛地教訓顧氏,“你有委屈,孃家就在京裡,可以找母親,找你嫂子說,難道我們不會爲你做主?你不甘跟凌頌過下去,這又是什麼屁話?”
情急之下,他連從來都是不喜的粗話都說了出來。
“自古女子從一而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凌頌千般不好,總還是你一雙兒女的父親!你貿然和離,想過阿肅阿妙嗎?你是不是要叫他們兄妹倆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樑骨?啊?”
“那不至於。”顧氏笑了笑,目光冰冷,“世人總不至於都糊塗。阿肅聰慧端方,阿妙爽利純良,他們兄妹兩個,從來不會叫我憂心。”
“你!”顧如鬆一甩袖子,“冥頑不靈!”
“阿琬啊……”英國公夫人顫着聲音,“不是姑爺要休了你?是你自己提了和離?”
見顧氏點頭,她只覺得如遭雷劈。從前日出事後,她回到國公府便開始唸佛,只盼着凌頌能夠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能夠相信顧琬。哪怕,哪怕是將顧琬從此禁在侯府內,總也能夠保住她侯夫人的名分的。
沒想到,竟是顧琬提出和離的!
“阿琬,你糊塗啊!”她一把抓在了顧氏的手臂上。顧氏只覺得被英國公夫人抓着的地方疼痛不已,皺起了眉。“阿琬,你哥哥說得對,女人這輩子,可不就是出嫁從夫?人生在世,哪裡能事事遂心呢?我和你父親,這麼多年了不也這樣過來了嗎?”
“母親。”顧氏止住了她的話,臉色有些蒼白。她原以爲,這三位今日登門是來指責自己的,沒想到,母親和兄長的話外之意,是在勸她回頭嗎?
“您這輩子這樣過的,我先前也是想就這麼認了命。但現下,我不願意了。我手裡有銀子有人,有一雙好兒女,憑什麼要忍氣吞聲?憑什麼呢?”
她站起身,笑意涼薄,“我不願意!當初,您哭着對我說,若我不嫁給凌頌,哥哥的世子位不保。我不甘,卻也嫁了。這麼多年來,哪怕過得再不順心,我也不曾回顧家去訴苦。因爲我知道,您心裡,兄長永遠比我重要,您的丈夫永遠比我重要。我知道,我和離,你們覺得丟人了,覺得國公府跟着沒臉了。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已經和離了,和離書在官府備了案,再也不可能回頭。你們,其餘的話,也都不必再說了。”
“天哪!”英國公夫人聽說和離書都經了官府,身上一軟,便委頓在了椅子上,老淚縱橫。嘴裡只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呢?”
顧如鬆臉色鐵青,冷冷地看着顧氏,“你說的是真的?”
當年顧栩寵愛周姨娘一脈,一直不曾上摺子請立世子。若不是顧氏代替顧臻臻嫁入武定侯府,他的世子位還真就是不那麼穩當的。但這是他心裡最不願意叫人提起的,就這樣被顧氏拿到檯面上來說,不免叫他有些惱羞成怒。
“莫非你覺得我會說笑?”顧氏挑眉。
顧如鬆深吸了一口氣,怫然怒道:“既然你如此有主意,日後只不要後悔!”
與同樣臉色陰沉的世子夫人一左一右扶起了英國公夫人往外就走,走到了門口回頭,“我顧家,無犯案之男,無再嫁之女。顧琬,你若是一意孤行,便不再是我顧家女!”
顧氏心中一痛,咬了咬嘴脣,在國公夫人的淚眼中,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