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內宅,夜至一更。
蘇蔬和潘金良分兩廂落座,中間地上置放一火盆,炭火正旺,酒足飯飽之後,蘇蔬邀了潘金良攀談。
潘金良顯然不知蘇蔬是女子,只道她是知縣大人,是以甚爲拘謹,更是有心在知縣大人面前顯山露水,也就故作嬌羞,不敢擡頭看蘇蔬。她隨蘇蔬來到縣衙住下已有兩三日,此女不僅樣貌俏麗,更是心靈手巧,特別做得一手好菜,既然有心攀附蘇蔬,在蘇蔬面前她就使勁渾身解數,今晚親自下廚,葷的素的鼓搗一桌子,直吃的衆人肚皮滾圓,飽嗝連連。
飯後,蘇蔬和襲香閒聊,忽然想起燕兒大概即將臨盆,她就着急回汴梁,更擔心麒麟,還怕時日久了,莫蘭和奶孃白鳳揚不知所蹤,那樣,術虎巴阿就白走淮陰一趟,自己更加難以復仇,於是,她想快刀斬亂麻,把武大之事弄清楚,該判的判該抓的抓,然後回京向徽宗覆命,卸下知縣一職,同司空軒武好好過日子。
“現在,你我只是私下聊天,並非審問,你不必害怕。”蘇蔬安慰她道。
潘金良驀然擡頭,對蘇蔬這樣的開場有些震驚,“大人,何來審問一說?”
蘇蔬冷然一笑,“潘氏,武大怎麼死的,你最清楚,並且我也清楚,我現在說是私下攀談而非審問,那是因爲抓你,早晚之事,我已經找到當時給武大驗屍的何九叔,他言說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出血,嘴脣上有齒痕,是中毒身死,當日武松亦將你告上大堂,卻不料想那昏官收受某些人的好處,沒有受理此案。”
潘金良此時後悔跟蘇蔬回來縣衙,本想使個美人計,與這知縣大人混個好人情,保自己安然,現在看來卻是自投羅網,聽知縣大人言辭鑿鑿,胸有成竹的樣子,自己,只恐凶多吉少。
忽然間,她卻不怕了,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自己做的事情,難逃天眼。
她又想起西門慶的絕情,曾經的恩愛不過是浮雲過日,眨眼之事,想起自己賣身爲婢在張員外家裡,被他調戲不成後竟做主把自己許給武大,想起跟了武大後遭受的白眼,無奈才從清河縣搬來陽谷,想起自己日日夜夜的孤獨悽苦,此生混到如此地步,這也是命,罷了罷了,天許我半生的命數,不敢求一輩子。
“大人,武大是我毒殺。”
她此言卻讓蘇蔬驚駭,還以爲自己需費些精力才能把此事查明,熟料想潘金良居然輕鬆招供。
“潘氏,你要想好了,你現在所說的話,雖然不是在大堂,但我依然可以作爲證供。”
潘金良哂然而笑道:“大人,您已經認定的事情,即便我狡辯,不過是早死一天和晚死一天罷了。”
既然她想招供,蘇蔬起身喊:“少遊,喊人升堂。”
襲香剛想拔步去找姬少遊,卻被潘金良攔住,“大人且慢,罪婦有些話說,說出後,哪怕您將我立即斬首。”
蘇蔬給襲香使個眼色,示意她退到一邊。
潘金良看蘇蔬悽然一笑道:“大人您遠從汴梁而來,所謂到底是甄家之事?還是奴家之事?”
蘇蔬不打誑語,道:“當然是甄家之事,不過,對於武大之事,我亦不能置之不理。”
潘金良道:“大人您一定是有備而來,對我和西門慶並武大之事瞭解了前前後後,是以,我也沒必要辯駁,但是,世人只知我潘金良**,狠毒,誰知我的苦楚。”
她擡手理了理掉下的一縷發,嘴角分明還在笑,眼淚卻滾落下來。
“想我家破人亡之後,被賣到張員外家爲婢,挨打受罵自不必說,卻被那張員外看中,幾番調戲不成,後來某一日,把我堵在屋子裡欲行歡愛,我抵死不從,被他暴打一頓,威脅我,若不從他,沒有我的好日子過。
我無奈將此事告到主母那裡,希望她能爲我做主,沒料想,主母非但不同情我,還因此更加記恨我,時時提防我,哪怕我給張員外送去一杯茶,她都會不停的謾罵,說我勾引老爺。
一起相好的幾個姊妹都勸我,何不從了老爺,做個妾侍,然後扳倒主母,扶正自己,豈不是享受榮華富貴。我不爲所動,是想嫁個兩情相悅,恩恩愛愛的男人。
終究有一天,張員外再次羞辱我不成,一怒下將我嫁給清河縣最醜最窮的男人,那便是武大,以此報復我。”
她敘述到這裡,蘇蔬搶話道:“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武大爲人老實忠厚,你若跟着他好好過,他不會虧待你。”
潘金良哀聲一嘆,詰問道:“既如此,莫若當初我就隨了張員外,豈不是更好?”
蘇蔬登時無語,明白她之意,無論武大還是張員外,皆是她不喜歡之男人。
潘金良又道:“武大是好人,待我也好,但他從不允許我拋頭露面,廟會我去不得,燈節我去不得,綢緞莊胭脂鋪我去不得,街坊四鄰的我亦去不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家裡,做針黹活計,然後等他回來,別人若娶個貌美渾家那是榮耀之事,在武大,卻是丟人現眼一般,只差做個籠子把我圈起,說來說去,都是因爲他忒老實,八九歲的頑童,只怕都能騎在他脖頸上拉屎撒尿,更別說那些浮浪子,他逢人便低頭,白日出去賣炊餅,經常是得不到幾文錢便歸,炊餅卻被人哄搶一空,我x復一日的對他失望。”
一個女人,喜歡誰是她的權力,不喜歡誰,亦是她的權力,潘金良身爲奴婢,沒有人身權力,到最後喜歡不喜歡誰她都沒有了權力,嫁給武大郎,那是主人的報復,她接受命運的安排,和武大好好過日子是對,那麼她想反抗命運的安排,究竟是錯?還是對呢?於此,蘇蔬亦是費解。
潘金良繼續敘述,“即便如此,還有人嘲笑武大,無奈我們才從清河縣搬來陽谷,直到我遇見二郎。”
蘇蔬明白她口中的二郎就是武大郎之弟武松,忽然發現她眼中泛光,面上帶着隱隱的笑意。
“真是個好男兒!”潘金良毫不掩飾自己對武松的愛慕,“高大武威,赤手空拳能打死老虎,笑聲朗朗,大碗的吃酒大塊的吃肉,於風雪中站立如鬆,於燈火下安坐似山,那是我想倚靠的山。”
潘金良對武松的感情蘇蔬曉得,提醒她道:“可是,他是你的叔叔,你喜歡他,豈不是亂了人倫。”
燈火閃爍在潘金良的臉上,她幽幽道:“恨一個人,可以清清楚楚,喜歡一個人,沒來由的,大人所說,我怎會不懂,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向他表白,卻遭到他的喝罵,請問大人,我喜歡武松,真的錯了嗎?”
這個問題尖銳,蘇蔬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喜歡一個人沒錯,但喜歡自己丈夫的弟弟,究竟是錯?還是大錯特錯呢?
“後來西門慶yin*我,他年輕俊朗,甜言蜜語,又出手闊綽,哄的我開心,我着實過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大人,我的話講完了,武大是我毒殺,幽閉?騎木驢?立即斬首?請大人判罪,無需再去大堂審問。”
不知潘金良是對自己毒害親夫的悔過,還是對西門慶絕情的絕望,還是明白武大之事如同紙包不住火,總之,她承認罪過。
蘇蔬問:“那西門慶和汪婆,是不是你的同謀?”
潘金良卻出乎預料的搖頭道:“汪乾媽曾經撮合我和西門慶不假,但人是我殺的,西門慶只是好色,卻沒有殺人。”
蘇蔬不明白,潘金良爲何袒護休了她的西門慶,還有那個汪婆?不過,既然潘金良承認她殺人,蘇蔬唯有喊來衙役,讓她畫供,帶走打入大牢,至於西門慶和汪婆,再做計議。
潘金良追求愛情本無錯,錯的是她的手段,或者是命。
蘇蔬若有所思,推門而出,卻見術虎巴阿在院子裡練功,朔風起,吹動他的衣衫,五色光縈繞在他身前身後身左身右,非常奇異。
蘇蔬走上前道:“術虎,請教你個問題。”
術虎巴阿停住,雙掌環在腹前,壓下丹田之氣,收功,再問:“何事?”
蘇蔬只是對潘金良那番話糾結,道:“假若有個女人,喜歡上了她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叔叔,你說,她的叔叔究竟該大聲喝罵,還是該好言相勸?”
術虎巴阿眉頭一皺,雙手絞在一起,咯嘣嘣攥出聲響,心裡莫名的就慌亂起來,所幸門口的紗燈照到這裡便闇昧不明,他裝着整理衣衫,趁此瞬間,思量一番,最後道:“有些人,有緣做夫妻,有些人,只能做朋友,被嫂子喜歡,我不知道究竟是那個男人的幸運,還是那個男人的不幸,花不開,我期望花開,花開後,我又怕見其姿容,喜歡是一種罪過,不喜歡是一種煎熬,男兒天地間,豪情幹雲天,唯有此事,剪不斷理還亂,罷了罷了,聽老天明鑑。”
他說完,轉頭看向蘇蔬,風緊,吹得蘇蔬抱臂而站,哆哆嗦嗦,他低聲道:“天冷,趕緊回汴梁吧,司空將軍他一定在掛念你。”
然後,扭頭就走。
蘇蔬看着他的背影,茫然道:“喂,你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都哪跟哪?你還沒回答我呢,究竟武松該不該怒斥他嫂子?或許他應該好好開解,但是此事若是換了我,我也生氣,武大畢竟是他親哥哥,你說我該同情潘金良嗎?我,我……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也扭頭回自己房間,撲哧!一刀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