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有時困龍沾化雨,洗盡人間熱血流

秋風捲動皇旗,陽光灑在燕京千街百坊之間,往日繁盛熱鬧的街巷,今天卻沒了多少歡鬧,幾乎整個城池都籠罩在山雨欲來的壓抑之中。

踏踏踏……

大隊身着明光鎧的北樑禁軍,提着槍盾在天街上奔行,無論是文人士子、販夫走卒,還是南來北往的江湖人,都擠在寬闊大街兩側的房舍之間,往皇城方向眺望,彼此悄然私語:

“華劍仙怎麼會私通南朝……”

“這架勢明顯是證據確鑿,怪不華劍仙遭逢夜大魔頭幾次都能全身而退……”

……

燕京正中心的大街,名爲子午街,不過南北都傳承自始帝開創的大梁,街道還是被俗稱爲天街。

天街盡頭便是北樑皇城,此時皇城九門緊閉,城牆之上可見密密麻麻的禁軍。

正中心的定安門外,已經連夜搭建起了一個高臺,監斬太監和劊子手在高臺旁站立。

項寒師腰懸名劍‘太平’,站在城門樓下的牆垛後,遠眺京城千街百坊,時至今日,眼底也帶上了幾分歲月如梭的蕭索。

甲子匆匆而過,當年那個跪在城牆下,看着師父屍首的幾歲小童,已經不知不覺站在了城頭上,成爲了能左右天下大勢的當權者。

這一輩子的路顯然很難走,從到國師府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國子監的寒窗苦讀、筆耕不倦,從初入官城的謹小慎微,到手掌大權的殫精竭慮。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走的如履薄冰,無妻無子甚至沒有自己的僕役房舍,從未有一時一刻爲自己而活。

項寒師之所以活的如同一場苦修,並非爲了報國仇家恨,而是聽了師父氣絕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三朝征伐,千年不止,寒師,這天下需要一份太平……”

項寒師知道師父並非死在西北王庭手中,而是死在了不是你死我活的亂世之下,彼此可能從未謀面,放在太平時節可能還能成爲摯友,但三國亂戰各爲其主,見面就是得殺。

項寒師從小到大,都在爲了結束這局面而踐行,他收復了西北萬里疆域,整頓了北樑朝野江湖,助樑帝休養生息積蓄國力,也在南朝埋下了無數暗子。

只要再給他十年,等到西海諸部老人死絕,等到南朝諸王帝統之爭,等到他正兒八經成爲奉官城之下第一人,這紛亂天下,就再無人能阻擋他腰間這把太平劍,哪怕他死在了功成名就之前,這洶洶大勢,也能推着北樑走向橫掃六合、萬邦來朝的盛世。

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這輩子可以說就犯了一次錯,燎原最後之戰,不該讓剛剛生了兒子的陳巖鷹,去追奮力突圍的那架馬車。

那馬車裡攜帶着西北王庭最後的一枚火種,也是釀成今日局面的禍根。

他當年要殺陳巖鷹,便是因爲算到,只要天琅王遺孤長大成人,西疆暴亂將無休無止。

他這些年一直在西海各部搜尋那名孤兒的下落,但萬萬沒想到西北王庭那枚僅存的火種,竟然跑到了南朝,還遇到了一位視如己出的恩人,硬生生千錘百煉,把其打造成了這世間最鋒利的一把刀!

三朝各有淵源,本不可能完全誠服於他國,但陳巖鷹的一次失職,卻直接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契機。

南朝女帝以女兒身繼承皇統,本來必然引起血統之爭,但隨着天琅王遺孤的出現,竟然變成了天作之合,原本也互相仇視的南朝和西海,就這麼毫無阻礙的合二爲一。

這等局面的鉅變,讓往日所有付出,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看起來就像是老天爺給他開的一個玩笑。

項寒師知道老天爺沒有站在他這邊,但他能走到今天,便相信人定勝天,所以今天佈下了一個局。

今天若是能屠掉老天爺養的這條大龍,局面就回到了以前——西疆當即化爲一盤散沙,南朝的帝統之爭依舊會發生,所以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謀劃之內。

而若是今天屠不了,那便是成事在天、謀事在天,已經傾盡所有,天意如此,不可逆也。

李逸良站在項寒師身側,因爲知道夜驚堂一定會來,目光都搜索着天街左右的一切形形色色,在沉默良久後,開口道:

“此行我回來,先生其實並不讚許。本來大勢不可逆,南北恐怕很快會統一,天下重歸太平,這是先生想看到的。我來了,就爲大勢增添了一分變數,若是此戰功成,南北之戰少說延續三十年,恐怕要死整整一代人。

“但我還是回來了,世上並非每個人,都像先生那樣心懷大義、有公無私。若是當前局面換成我朝佔優,南朝岌岌可危,我想夜驚堂也不會爲了大義,放棄東方氏坦然請降歸順。”

項寒師知道李逸良這話的意思,並非在說奉官城、夜驚堂,而是在說他。

他口口聲聲說‘太平’,現在太平之道擺在面前,他卻死守在對立面,說白了還是有私無公,守的並非天下百姓,而是大梁這一家一姓。

項寒師沉默一瞬後,迴應道:

“世間並非人人都是聖人,我亦是如此。我步履維艱一甲子,心裡裝的其實還是殺師之仇、養育之恩。”

“呵呵……”

李逸良輕輕嘆了口氣,擡眼看向了天之南:

“我以前還不理解,先生爲何要在陽山畫地爲牢六十年。現在才明白,先生當年站在雲安城頭,面對排山倒海的義軍,心情可能和我們現在差不多——心裡明白何爲大義,但要真做到放下舊日恩情,順勢而行站在大義那邊,談何容易。

“先生受的只是無關痛癢的滴水之恩,便爲此內疚一輩子,我等面對的是敵國入侵,受的還是生養之恩,哪裡能放手而去,若此戰不成,唯一死爾。”

彼此輕聲閒談,時間也爲之點點推移,滿城秋風,似乎又蕭索了幾分。

而兩人身後,便是兩個鐵籠,裡面關着華俊臣和許天應。

華俊臣被重枷鎖住雙手,背靠欄杆坐着,眼神沒有即將趕赴刑場的膽怯畏懼,有的只是發自心底的焦急,直勾勾望着天街盡頭,並非期盼夜驚堂過來,而是擔心這不要命的小子真來。

華俊臣雖然能力不強,但並非看不清局勢。朝廷已經被逼的無路可走,只能殊死一搏,他和許天應就是魚餌,而這座京城,就是北樑精心打造的屠龍大陣。

夜驚堂是厲害,但單槍匹馬,又如何一人敵一國?今天只要來了,就是和他這岳丈一塊赴死。

夜驚堂只要活着,這世上纔沒人敢動華家,他女兒也能餘生美滿,不會過半天苦日子,以夜驚堂的本事,有一萬種辦法給他報仇。

而若是今天來了,死在了這皇城之外,往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竹籃打水,華家事後必然被清算,他女兒也得守一輩子活寡,這是他這當爹的寧死也不想看到的局面。

天街上下的氣氛近乎死寂,大部分人的心思,都放在隨時可能出現的夜大魔頭之上,但也有人牽掛着城門樓前的牢籠。

天街側面,禁軍教頭李光顯,和在燕京豪門當金龜婿的陸行鈞,結伴在街口悄然觀望,眉宇間滿是愁色。

李光顯和陸行鈞,都是華俊臣的至交好友,本身武藝也不差,如果兄弟在江湖上有難,二話不說便會提着刀劍過去搭救。

但現在華俊臣是扯上了私通敵國的事情,被朝廷抓住問斬,李光顯和陸行鈞都各有家小,哪裡敢跑去劫法場,以他們倆的實力也劫不了,此刻只能乾着急:

“糊塗,真是糊塗,俊臣那麼不學無術的人,怎麼敢幹在國難之時兩頭押寶的蠢事。他以爲他是華老太師,能穩居幕後算無遺策?”

“唉,俊臣這步棋其實沒下錯。事情到這一步,今天他即便死了,也能再保華家三百年富貴。怕就怕夜驚堂真來了,夜驚堂要是死在燕京,那局勢就徹底亂了。朝廷怕各大世家人人自危倒戈,現在是不好動華家,但只要局勢穩定下來,必然對華家秋後算賬……”

“下棋把自己下死了還叫沒錯……”

而另一側的酒樓中,青龍會的龍王和執事老劉,以及從南朝被放回來的十二樓、樑上燕,都在窗內圍聚。

龍王本名江元駒,作爲青龍會的掌門,往年一直很有城府,但此刻卻還是露出了幾分焦急:

“都說了不該來,他只要不去救曹阿寧,就弄不成這敵明我明的局面,現在朝廷反手一記將軍,半點謀劃的時間都不給,可如何是好?”

老劉知道整個青龍會,都把寶壓在了夜驚堂身上,要是夜驚堂倒了,青龍會必被北樑朝廷乃至江湖清算,此刻也滿心愁色,迴應道:

“夜驚堂並非魯莽之人,如果發現十死無生,肯定不會露面白白送死。”

十二樓和樑上燕,被夜驚堂赦免罪行放了回來,自然得記人情。十二樓略微思索了下,評價道:

“從國師手中劫法場,我等派不上用場,當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聲東擊西,幫夜大閻王轉移視線。待會若他真來了,我就進宮刺駕殺樑帝,我就不信項寒師能連皇帝性命都不顧。”

老劉對此搖了搖頭,畢竟他已經和掌門分析過很多次,北樑當前這局面,皇帝死了都沒夜驚堂死了重要。

樑帝被刺殺,只要夜驚堂死了,朝臣扶持太子上位,北樑照常運轉,出不了大亂子。

而夜驚堂若是沒殺掉,西海和南朝的聯盟就牢不可破,北樑要是沒守住,樑帝保住了又有什麼用?

而且他們都能想到這破局之法,樑帝和夜驚堂又豈會想不到?

“與劫法場相比,直接暗中挾持樑帝當人質,來換華俊臣性命,要簡單的多。樑帝要是能被鑽了這空子,那也不配當這麼多年皇帝,現在定然就藏在密室裡,夜驚堂敢去抓,不還是得被項寒師圍住……”

“抓太子行不行?”

“事關大梁國祚,夜驚堂就是把太子當衆燉了,樑帝都不會皺下眉頭……”

……

而正如老劉所言,同一時刻,皇城內的某處暗室內。

房間極爲幽閉,四面都是厚重石牆,樑帝在棋榻上就坐,五指間翻轉着一顆棋子,安靜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頭髮花白的仲孫錦,雙手籠袖站在入口處,閉着眼睛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

眼見時間快要接近正午,外面還是風平浪靜,樑帝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圍三缺一,方能誘使敵軍出逃,伏而殲之。如今擺下天羅地網,不留半分生機,夜驚堂可能會被嚇退,不敢到場。”

仲孫錦和夜驚堂打過交道,對此輕輕搖頭:

“夜驚堂若正常是掌權者,今天絕不會來,但他雖然位高權重,卻是純粹江湖人,信奉的是‘俠義’。至親有難畏死不至,他這輩子便不配再提刀。就算救不了,他至少也會露頭嘗試一下。”

“昨日夜驚堂潛入死牢,便沒有被提前發現,仲孫先生確定今日,能提前發現夜驚堂行蹤?”

“天街周邊,乃至皇城內部,皆佈下了重重機關。夜驚堂即便能全數拆解,想要走到定安門也得一天,除非他和上次在碧水林一樣……”

君臣正在商談之間,仲孫錦話語猛然一頓,轉頭看向了外側。

樑帝眉頭緊鎖,正想詢問,卻聽見石牆之外,響起了鼓聲:

咚咚咚——

鼓聲如悶雷,傳遍京城所有街巷,也傳入議論紛紛的萬千人心底。

城頭之上,項寒師停下了話語,手扶在了劍柄上,擡眼眺望向天街盡頭。

而關起來的華俊臣、許天應,藏在天街兩側的李光顯、青龍會諸人,乃至暗中觀望的無數三教九流,在聽到正陽門方向傳來的鼓聲後,皆轉眼向了筆直天街的另一頭。

忽如其來的變故,讓京城幾乎自行宵禁,天街之上沒有閒人走動。

雖然距極遠,但目力極好的人,還是能瞧見天街盡頭的正陽門外,有一道若有若無的黑點,迎着秋風,從滿天蕭瑟中走來。

人影身着黑衣,頭戴竹質斗笠,腰間掛着一把老刀,衣袍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遠看去,就如同江湖上遠行而來的尋常遊俠。

但身上散發的氣勢,卻如同從九幽地府走上來的洪荒惡獸,每靠近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所有人心頭,讓人呼吸都爲之凝滯,雖然距離極遠聽不到聲響,但看其動作,心頭依舊能感覺到那道重若萬鈞的腳步:

踏、踏、踏……

“來了?”

“就一個人?”

“就一個人。”

“嚯……”

天街兩側所有三教九流,都沒看清來者面容,卻都知道是誰來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沒想到,對方竟然就這麼單槍匹馬,從城外一步步走進了這座屠龍大陣。

項寒師迎風而立,並沒有立即跑到城外去攔截,而是手扶劍柄站在鐵籠之前,平淡望着那道由遠及近的身影。

而視野盡頭的黑影,面對劍拔弩張的巍峨雄城,卻好似走入了無人之境,連氣態都沒有太多變化。

踏、踏、踏……

城門衛的無數軍卒,看着即將進入城門的黑袍刀客,雖然只有孤身一人,他們的感覺卻如同面對千軍萬馬大軍壓境。

按照職責,他們應該攔下盤問,但聽到直叩心門的腳步聲,還是順從本能,不約而同左右退開,讓出了通往皇城的筆直大道。

呼呼~

燕京內外秋風蕭瑟,整個城池彷彿都死寂下來,只剩下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人影很快來到了天街之上,沒有停步,只是擡眼望向了天街盡頭,看向了城門樓下的兩個鐵籠。

“夜驚堂!你來做什麼?快走!”

華俊臣此時也顧不得遮掩,從牢籠中站起身,貼着圍欄大聲怒喝,試圖讓夜驚堂別來送死。

許天應雖然奢望夜大閻王來救他,但也知道這地方就是座誅仙陣,只要進來了就得死,爲此也是高聲呼喊:

“別過來,這裡全是埋伏,來了必死無疑……”

站在城垛後的項寒師,面對後方的呼喊與示警,並沒有制止。

而由遠及近的那道黑影,也並未爲此停步。

踏、踏、踏……

萬人矚目之下,隨着黑袍刀客走過天街,後方的城門,便被合力緩緩關上。

而天街兩側的街巷間,也傳出密集腳步聲。

踏踏踏……

近萬身着明光鎧的禁軍,從街巷間涌出,手持強弩大盾,堵在了天街後方,兩側也是密密麻麻的軍卒,束起的盾牌槍林,把整條天街圍成了長方形牢籠,隨着黑袍刀客的腳步往前皇城方向推進。

踏踏踏……

腳步聲齊齊推進,無數鎧甲兵刃展現出的寒芒,散發出沖天殺氣,壓在了城內所有人頭頂。

李光顯、陸行鈞,乃至青龍會諸人,瞧見此景都是通體生寒。

畢竟這些禁軍,都是樑帝的死忠親軍,可能對夜驚堂沒威脅,但絕對不怕死,夜驚堂一刀殺一排,也得殺半天,在項寒師壓制下,就算是硬耗都能把夜驚堂耗到力竭。

轟隆隆——

隨着行程過半,皇城前方便再度傳來行動。

提心吊膽的三教九流轉眼望去,卻見數架和城牆等高的巨型盾車,從定安門左右推了出來,遮蔽了行刑的高臺,而後沿着天街兩側推進,很快把皇城外一里的街面,都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甕城,只留一個缺口,等着黑袍刀客走進去。

八千禁軍精銳,身着武裝到牙齒的寒光鎧,手持大槍,在盾車後方嚴陣以待,從天空看去,就好似密密麻麻的蟻巢。

如此駭人陣勢,還有項寒師在內的諸多巔峰武人在城頭壓陣,即便真有一條魔龍降世,恐怕也能硬生生圍死。

但孤身一人黑袍刀客,宛若閒庭信步、目中無人,在無數禁軍心驚膽戰的注視下,不緊不慢走進了盾車構建的巨大甕城。

轟隆——

後方的缺口當即合攏,一里街面徹底化爲生靈禁絕的死地,盾牆後方響起密密麻麻的弓弩上弦響動:

咔咔咔~

繼而無數帶着幽綠色澤的箭頭,從箭孔中探出,指向了被圍在中間的黑衣人影。

嗖嗖嗖……

隨着盾車合攏,城內各處都傳來了破風聲,無數想看情況的江湖人,也顧不得被朝廷收拾,跑出來躍到了建築的最高處,往空蕩蕩的甕城中打量。

發現強弓勁弩上的箭頭色澤不對,甚至有江湖人破口大罵:

“堂堂朝廷,千軍萬馬圍一個還用毒,你們要不要臉……”

而周邊密密麻麻的禁軍,顯然也沒心思打理外面的江湖小泥鰍,只是整整齊齊站在盾車後方,緊握槍弩如臨大敵。

踏、踏、踏……

夜驚堂走到甕城的正中心,才停下腳步,略微擡起斗笠,掃視周邊黑色盾車構建的甕城,聲音清朗開口:

“這個甕纔像話,不過似乎還是矮了點。”

嗖嗖~

項寒師和李逸良,從城門樓上飛身而下,落在了盾牆之前。

雖然周邊是天羅地網,已經形成了必殺之勢,但瞧見夜驚堂真敢單刀赴會,李逸良眉宇間還是顯出了一抹凝重,畢竟夜驚堂看起來可不像個會白白送死的莽夫

而項寒師手提太平劍站在夜驚堂正對面,眼底並沒有多少喜怒,只是迴應道:

“夜大人果真好膽識。北樑家底薄,當前就只能湊出這麼大個甕,不過捉夜大人,應當足夠了。”

噗噗~

夜驚堂身上黑袍隨風而動,先掃了前方的兩人一眼,又擡眼望向盾牆後方的巍峨皇城:

“北樑擺出這架勢,已經窮途末路殊死一搏,事成則萬事依舊,事敗則國破人亡。

“在動手之前,我先給伱個機會。你把華俊臣和許天應放了,讓他們離開,等打進湖東道那天,我可以接受你乞降。

“如果不聽勸,那等兵臨城下那天,想把新仇舊賬還完,難度你自己清楚;我行事風格你應該聽說過,可不會賜三尺白綾,給你這一國之君體面。”

聲音清朗洪亮,遠傳整個京城,是在和誰說話,所有人心裡都明白。

皇城深處,樑帝坐在暗室之中,聽見此言明顯皺了皺眉,但作爲一國之君,豈會被三言兩語嚇住,並未理睬。

而城頭之上,華俊臣見夜驚堂準備先讓他離開,在牢籠中又氣又急:

“你傻不傻?快想辦法突圍,我這條命又不值錢,你死了整個天下都得大亂……”

雖然話這麼喊,但華俊臣瞧見下方陣勢,就知道夜驚堂插翅難逃了,滿眼都是痛心疾首。

項寒師等夜驚堂說完話,才平靜迴應道:

“今天你活了,華俊臣就能活,你若活不了,他跑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當前已經插翅難逃,你有多少本事,儘管使出來即可,,何必說這些討巧之語?”

夜驚堂等待了片刻,見樑帝始終沒露面,也不再多費口舌,把目光投向了前方兩人:

“我既然敢來,自然就有底氣,說這句話,只是想讓華俊臣和許天應先行離場,好放開手腳打的痛快些。機會已經給過,你們自己不信,那來吧。”

話落,夜驚堂擡起雙手,坦然面對周身千軍萬馬。

萬人圍聚的定安門前寂靜下來,只剩下在瑟瑟秋風中飛舞的皇旗,發出‘噗噗~’輕響。

項寒師在夜驚堂身上看不到絲毫膽怯緊張,心頭自然滿是凝重,不過局面已經到了這一步,能殺夜驚堂,死局便迎刃而解,殺不了,那就萬事皆休,當前做任何退讓都沒意義。

爲此在注視夜驚堂一瞬後,項寒師還是擡起了左手,沉聲道:

“殺!”

嗡——

一語落,周邊盾牆之上,頓時傾瀉出萬千羽箭,在半空形成了一個黑色圓環,激射向盾牆之間的渺小人影。

嗆啷——

項寒師身形同時暴起,太平劍猝然出鞘,壓在了漫天箭雨之前,逼向前方的夜驚堂。

李逸良手中劍隨之出鞘,緊隨其後攻向夜驚堂側翼。

鐵籠中華俊臣、許天應,乃至遠處高樓上的十二樓等人,瞧見此景皆是心頭一沉,但不過下一瞬,眼底又涌現震驚!

嗆啷——

只見被千軍萬馬重重包圍的夜驚堂,面對鋪天蓋地的箭雨和兩名巔峰強者的突襲,非但沒有退避,竟然還後發先至,雙足重踏先行撞出。

轟隆——

爆響聲中,夜驚堂腳下地磚瞬間粉碎,左手帶出一線雪亮寒芒,身若狂雷直逼左翼的李逸良,而右手則同時擡起。

項寒師一馬當先,雖然擺出必殺之勢,但知道當前的對手是誰,打法並不毛糙莽撞。

朔風城一戰,項寒師已經覆盤過,瞧見夜驚堂動作,便穩住自身氣血,飛身躍起,當空一劍直刺夜驚堂額頭!

颯——

但讓項寒師沒想到的是,雖然纔過去半個多月,夜驚堂卻早已今非昔比。

項寒師還未抵進身前三丈,就發現周邊氣流瞬間紊亂,漫天紛飛的羽箭,當空掉頭激射向他身側!

嗡——

因爲箭矢太多,又同時激射向一個方向,遠看去就好似盾牆之間忽然匯聚出一條墨龍!

轟隆——

項寒師見狀當空揮劍,攪碎激射而來的無數羽箭,天街之上霎時間碎屑橫飛,但箭矢太多,項寒師騰身突襲的情況下,還是被密集羽箭硬生生撞退,瞬間推到了盾牆邊緣。

而與此同時。

夜驚堂撞退項寒師,身形沒有半分停頓,左手倒持螭龍刀,在天街之上帶出一條筆直銀莽,瞬間殺到了李逸良側面。

颯——

李逸良在官城苦修近五十載,雖然天賦功力皆弱於項寒師,但師承堪稱天下無敵,並不像常人想象的那般尋常。

發現夜驚堂把他當成了突破口,李逸良眼底沒有半分忌憚,只是右手持劍對衝,同時左手掐訣。

夜驚堂見此當即雙腳重踏,推刀前斬,不給對方任何干擾身位的機會。

但沒想到的是,李逸良擺出這架勢,並不是在干擾他,而是在干擾自身!

轟轟轟——

夜驚堂一刀斬出,卻發現對衝而來的李逸良,腳下地面劇烈顫動,身形也隨之詭異橫移,變成了‘之’字形,根本沒法從動作判斷身位。

颯——

夜驚堂快若奔雷的一刀,從李逸良身側斬空,反應奇快,當即推刀橫刺,扎向對方咽喉,同時轉動對方腳下青磚。 ✿ttκǎ n ✿C ○

但李逸良自小被奉官城打,先不說功力悟性,技巧上絕對被錘鍊的出神入化,不用過腦子,都能知道夜驚堂下一步最優解是什麼。

雖然身形被街磚帶動,但李逸良手中三尺青鋒,卻沒半分偏移,手隨劍走,直接指向夜驚堂腋窩。

颯~

夜驚堂刀出一半,便發現角度卡死,刺過去是以傷換傷,在以一敵二的情況,當即抽刀飛退,拉開了一個身位。

而與此同時,被撞退出去的項寒師,已經重踏盾牆再度折返,手中太平劍當空直刺。轟——

夜驚堂一直防着項寒師,但項寒師功力之深,還是超出了常人預料。

只見項寒師一劍出手,太平劍前方氣勁震盪,瞬間化爲一條無形龍蟒,瞬間在街面上撕開一條几尺深的凹槽,直逼夜驚堂後背。

夜驚堂反應奇快,和李逸良拉開身位,便當空旋身一刀,以力劈華山之勢落下。

轟隆——

兩道摧山斷海的恐怖氣勁當空相撞,皇城之前頓時掀起沖天塵霧。

動靜之大,讓城牆上的雜魚高手都難以站穩,而盾牆上的軍卒,則直接被掀飛了一排,發出淒厲慘呼。

轟轟——

夜驚堂刀刀連環,不給對手半點機會,在一刀出手後,身形已經側閃過沖天塵霧,下一刻到了項寒師身側,刁鑽一刀直取腰腹。

項寒師功力深厚如海,但體魄爆發力並不比夜驚堂更強橫,兩人速度相差並不大。

眼見夜驚堂全力一刀襲來,項寒師身若無根飛葉,身隨刀走之勢,手中太平劍連點。

叮叮叮~

皇城外頓時爆出一串金鐵交擊的脆響。

夜驚堂連出三刀,雖然全被項寒師精準截擊,沒有造成任何殺傷,但也靠着匪夷所思的爆發力,將項寒師壓到了盾牆邊緣。

如果雙方一直保持這種水準搏殺,夜驚堂哪怕以一敵二,也能憑藉駭人的爆發速度左右迂迴,直到抓住其中一人突破口。

華俊臣和十二樓等人,瞧見夜驚堂以一敵二都不落下風,眼底甚至顯出了狂喜,覺得今日之局未必無解。

但很快,一盆寒入骨髓的冰山,就直接澆到了所有人頭頂,讓華俊臣等人通體深寒!

李逸良和項寒師,和夜驚堂存在境界差距,如果只是和夜驚堂切磋,夜驚堂永遠佔據先發優勢,二打一也很難完全圍死。

但現在三人並非切磋武藝,而是項寒師和李逸良在賭上大梁國運,和夜驚堂殊死一搏!

叮叮叮……

天街被刀光劍影遮蓋,所有人心神都被甕城內兩道來回衝殺的身影牽動,連呼吸都爲止凝滯。

但就在夜驚堂和項寒師險象環生交手之時,天街上已經莫名吹起了橫風,滾滾流雲在蒼穹之上匯聚,轉眼間遮蔽了天幕,繼而細細密密的雨珠,就從天空落下,隨風朝着甕城內飄去。

呼呼~

沙沙沙……

天街周邊滿心驚悚的軍卒,乃至華俊臣等人,並沒有察覺天地間的細微異樣。

但以夜驚堂的境界,卻真真切切感覺到,有無邊飛絮自四方而來,往甕城內匯聚,連體內的氣息都在不受控制的被牽動。

餘光看去,拉開距離的神秘劍客,並沒有在搶攻,而是站在了盾牆之下,把長劍橫在身前,手按劍身渾身衣袍大動,整個人變成了仙島上的那顆蒼天巨木,周遭天地的一切都在向其靠攏,一股浩瀚天威漸漸擴散開來,直衝雲霄,也壓在了周邊萬人心底!

幾乎下一刻,周邊的萬千武卒,就察覺了李逸良的變化,齊齊驚悚轉頭,瞧見攪動風雷的沖天氣勢,瞬間感覺旁邊正在交手的項寒師和夜驚堂,都變成了小孩子過家家。

“這是……”

“怎麼回事?”

……

夜驚堂已經初窺天機,光看這堪比仙佛的架勢,就知道對方在強行跨入‘九九歸一’的境界。

九九歸一便是‘煉虛合道’,說簡單點就是脫凡入仙,和天地大道合爲一體。

一旦步入煉虛合道,周遭一切就成爲了身體延伸出去的手腳,功力越強控制力越強,除非對方也是九九歸一,不然就算身藏千般術法,遇上了也是被鎖死周身,只能以肉體凡胎硬剛神明。

此時李逸良強行步入煉虛合道的境地,雖然臉上青筋鼓脹,看起來極爲痛苦,但明顯還是靠肉體凡胎,把這片天地強行撐起來了。

夜驚堂感覺到神魔降世般的壓迫力,心中當即沉了幾分,從項寒師面前強行脫身,雙手持刀速度爆發到極致,一刀斬李逸良胸腹。

但可惜,踏入‘九九歸一’,只要體魄能撐起來,哪怕身懷瑕疵只能持續一瞬,對上其他人也是仙凡之別!

眼見夜驚堂全力突襲而來,李逸良雙眸血紅臉龐青筋鼓脹,眼神卻無比鋒銳,大袖招展間,左手往下虛按,發出一聲雷霆爆喝:

“落!”

轟隆——

蒼穹之上,隨之響起一聲驚天霹靂!

周遭數裡的軍卒人羣,感覺到大地都猛然一震。

本來自由落體的細密雨珠,忽然加速變成萬箭齊發的箭雨,往地面激射,打的盔甲盾牆噼啪作響。

而雙手持刀突刺的夜驚堂,身形就如同被一尊山嶽忽然砸在肩頭,整個人當即被壓在了街面上,用手撐住的青磚轉瞬粉碎。

轟隆——

甕城之內翻騰的塵霧和箭矢,瞬間被全部壓在地面,以至於夜驚堂周身數丈化爲一塵不染的真空地帶,下一刻又被加速傾瀉的雨珠籠罩,幾乎看不清夜驚堂身形。

夜驚堂腳扎大地,渾身肌肉鼓脹,卻難以挺直腰背,體內氣血紊亂幾乎壓不住,肢體肉眼可見的顫抖,宛若變成了被虛無神明一腳踩住了螻蟻。

項寒師瞧見此種天威,眼底也顯出了一抹駭然,不過動作並不慢。

眼見夜驚堂如同肩抗山嶽,連腰背都難以挺直,項寒師身形當即全速爆發,一劍洞穿密集雨幕,直刺夜驚堂後背。

颯——

夜驚堂左手持刀,見此奮力重踏,想要往側面騰挪。

但可惜,已經眼角滲血的李逸良,並沒有給夜驚堂機會,只是左手微動,夜驚堂腳下的街磚便直接化爲碎粉。

嗡~

夜驚堂雙足發力,小腿卻直接陷入地面兩尺,如同踩在流沙之上,根本沒有半分着力,身體自然難以騰挪。

眼見一劍直逼後腦,夜驚堂當即抽刀後劈,試圖掃開劍鋒。

但左手全力猛拉,卻發現陪伴多年的螭龍刀,卻如同被虛無神佛握住,牢牢釘在空中紋絲未動!

夜驚堂反應堪稱驚人,身位兵器完全被限制的情況下,依舊瞬間脫手,徒手抓向了後方刺來的太平劍,未等項寒師氣勁爆發,便左手猛震。

鐺——

被譽爲北朝名劍之首的‘太平劍’,瞬間攪爛了夜驚堂手掌皮肉,但猛震之下,劍身也隨之寸寸繃斷,化爲了金屬碎屑。

但與此同時,脫手螭龍刀,卻也當空掉轉刀頭,直接扎向了夜驚堂胸腹!

噗——

螭龍刀刺入不過寸餘,就被夜驚堂雙手抓住。

雖然強行停住了螭龍刀,但刀身上的力道,就如同洶涌而來的江河洪流。

夜驚堂雙臂強行鎖住螭龍刀,但雙腳如同踩着流沙,根本沒法落實,整個人便被推着往後方飛速滑去

嘩啦啦~

早已化爲碎粉的街面,頓時出現兩條尺餘深的長槽。

項寒師在太平劍斷裂時就已經鬆開劍柄,眼見夜驚堂被推向自己,沒有絲毫遲疑,便右手握拳渾身氣勁催發到極點,一拳直接轟向夜驚堂脊背。

原本項寒師以爲,夜驚堂即便難以騰挪,也會震碎螭龍刀,從而空出雙手設法招架背後。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螭龍刀在夜驚堂手裡脆的如同木劍,卻遲遲不肯擰碎,直至一拳正中背心。

嗙——

當空傾瀉的雨幕,在驚天動地的重拳之下,瞬間被震出一個半圓空洞,連同地面碎石都被掀去一層!

狂暴氣勁瞬間震碎夜驚堂半身衣袍,連發冠都爲之炸開,滿頭黑髮當空繃直,而氣勁透體而過,哪怕隔着一個人,依舊把前方的李逸良震的衣袍緊貼在身上,連後方盾牆都退出去半丈。

如此駭人拳勢,看的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不出意外哪怕是巔峰武聖,背心正中這麼一下,也得當場五臟重創。

而事實也不出衆人所料,夜驚堂肌肉虯結的脊背,直接出現了一個拳坑,口鼻涌出血水,倒滑身形被硬生生砸的往前推移半寸,而螭龍刀也隨之入肉三分。

李逸良已經七竅流血,臉龐近乎猙獰,卻依舊死死壓着夜驚堂,使得夜驚堂直接變成了一個難以騰挪的沙袋。

項寒師一拳出手,發現夜驚堂體魄硬的令人髮指,並未就此倒下,便拼盡全力,再度連續三拳,轟在夜驚堂後背。

嗙嗙嗙——

三拳如同撞城錘,硬生生在肌肉鼓涌的脊背上砸出三個凹坑,連天街邊緣的盾車都被氣勁轟退撞向了街邊房舍,力道之恐怖可想而知。

夜驚堂臉頰青紫,嘴角咳出血水,雖然看似還能站住,但拿後背硬抗項寒師全力轟擊,體魄再強橫又能抗幾下?

“夜驚堂!”

華俊臣被關在鐵籠中,瞧見此景就如同瘋魔一般,全力撕扯枷鎖,試圖過去解圍。

但把他關進來時,就已經鎖住了氣脈,厚重枷鎖哪裡掙脫的開,此時只能看着夜驚堂被一拳拳打垮。

而盾牆外圍,十二樓等人見狀心急如焚,已經提劍準備上去解圍。

但聲勢如此驚天動地,先不說已經堪比仙佛的李逸良,哪怕是項寒師,當前一拳恐怕都能把他們四個人一起轟碎,這讓他們怎麼近身?

嗙嗙……

拳拳到肉的轟擊不斷傳出,被氣勁震飛的雨幕,直接化爲了脫弦利箭,砸的盾牆噼啪作響。

華俊臣和十二樓等人心如死灰,眼見一拳拳落下,神色逐漸化爲絕望。

無數遠觀的北樑武夫,眼底也顯出複雜,畢竟他們沒想到如日中天的夜大閻王,今天真能被打死到這裡。

武人都信奉‘武無第二’,如果項寒師單挑把夜大魔頭打死,他們這些北樑江湖人,肯定興奮激動到熱淚盈眶,但當前是二打一,項寒師還是裹足力氣打沒法還手的夜大魔頭,北樑江湖人再宵小,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吹捧的光彩事。

當前也只有周邊的禁軍統領,和大內僅存的些許高手,見狀難掩激動興奮,甚至插嘴喊道:

“打頭啊!”

項寒師雙掌齊出連續轟擊,並非傻愣愣不知道打頭,而是夜驚堂腳難以借力,但腦袋顯然能動,以夜驚堂的反應,完全能偏開鋒芒,當前最正確的決策,便是轟擊背心,直至震碎骨骼內腑。

轟、轟、轟——

不過片刻時間,十餘拳便落在脊背上,饒是金鱗玉骨,夜驚堂後背依舊被錘的血肉模糊,每一拳下去甚至迸發出無數血珠。

夜驚堂口鼻血流如注,看似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被一拳轟碎內腑徹底氣絕;但搖搖欲墜的身體,就是不倒下,甚至雙手始終都抓着螭龍刀。

而李逸良強推鳴龍圖達成‘九九歸一’,幾乎就是以燃燒壽命爲代價,不過頃刻之間,臉上皮肉便已經幹蒼,口鼻涌出了血水染紅了衣領,虛握的左手都開始微微顫動。

眼見半天沒把夜驚堂打死,李逸良幾乎夾雜着血沫,怒吼道:

“快!”

項寒師已經全力轟擊夜驚堂,但夜驚堂的體魄強度確實超出了常人想象,十餘拳轟上去,哪怕後背皮肉全被錘爛,脊椎骨就是沒斷,身體也如同不倒蒼松,劇烈顫動但就是不倒下。

項寒師知道李逸良撐不了多久,風輕雲淡一輩子的雙眼,此時也顯出了幾分悍勇,額頭青筋暴起瞬間把氣勁催動到極致,以至於右臂衣袍都瞬間被震碎,一拳再度轟擊向夜驚堂脊柱:

“死!”

轟隆——

浩瀚氣勁爆發,瞬間清空前方雨幕,連街邊三架盾車都被掀翻,直接轟碎了房舍屋脊。

但這一次卻沒再傳出拳拳到肉的觸感!

項寒師一拳出手,卻驚覺周身風雨乃至腳下砂石,都在同時後移,硬生生把他帶到了數丈之外。

而出手的一記重拳,也變成了當空爆發,衝開無邊風雨,捲動了夜驚堂飄散的黑髮。

夜驚堂雙手抓着螭龍刀,立在漫天風雨之間,背後血肉模糊,口鼻中也滿是鮮血,但不屈悍勇的眼神,卻化爲了冷冽,便如同九幽閻羅,望着前方已經渾身顫抖、口鼻血流如注的李逸良,沙啞開口:

“知不知道我爲什麼不還手?”

聲音一出,滿城風雨當即陷入死寂,所有人心底情緒全數煙消雲散,只是滿眼驚疑望向了已經傷痕累累的夜驚堂。

李逸良體魄幾乎被浩瀚天威撕裂,眼見夜驚堂還沒倒下,甚至開始反擊,眼神便流露出了幾分絕望:

“爲何?!”

“因爲兩個九九歸一,我打不過。”

夜驚堂看着即將油盡燈枯的李逸良,如同硬抗起萬仞山嶽般,慢慢撐起了身體:

“既然破釜沉舟殊死一搏,就該有不計代價的魄力。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想着‘棄車保帥’,留着項寒師性命,只讓你這卒子和我換命。以你這破綻百出的九九歸一,換的掉我夜驚堂?”

說罷,夜驚堂轉頭望向被推到盾牆邊緣的項寒師:

“還是你覺得,單憑你這煉氣化神的肉體凡胎,只用拳腳,就能撼動諸天神佛?!”

“咳——”

李逸良咳出一口血水,想咬牙繼續壓制夜驚堂,整個人卻已經如同千瘡百孔的麻袋,再難凝聚出絲毫力道,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撲通~

項寒師瞧見夜驚堂站起身來,渾身肌肉鼓涌,背後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心頭便已經暗道不妙,當即飛身躍上盾車,雙手抱月衣袍鼓脹,氣勢肉眼可見的迅速攀升。

“晚了!”

夜驚堂轉過身來,身若蒼松立在暴雨之中,看着衣袍大動的項寒師,冷冽眼神猶如判死御令:

“兩個‘九九歸一’,彼此配合,確實能把我按死,所以我得給你不用拼命,也能把我打死的錯覺。

“現在他已經油盡燈枯,只剩下你一人。你自行推演鳴龍圖,即便九張全對,也和自身體魄不契合,六尺高的人,穿着八尺壯漢的鎧甲,你以爲能發揮出多少實力?”

言語之間,夜驚堂赤着上半身,在雨幕中攤開雙手。

呼呼~

本就被雨幕籠罩的城池,逐漸颳起橫風,捲起了街面砂石斷箭。

蒼穹之上黑雲滾滾轉眼間遮蔽了天幕,化爲了壓城黑雲,幾乎直接壓倒了城門樓之上。

天街周邊軍卒和人羣滿心驚悚,齊齊擡眼看向蒼穹,結果下一刻就發現:

噠噠噠~

天街上的磚石,乃至兩側房舍的青瓦,都在狂風急雨下劇烈顫動。

繼而甕城之間的夜驚堂,雙腳便緩緩離開了地面,滿天風雨都在往其周身匯聚,整個人就好似化爲了一尊降世神佛,一股浩瀚天威當空壓下,直接落在了所有人頭頂!

“這……”

華俊臣和十二樓等人,眼底顯出驚悚,擡眼望着躍至萬人之上的夜驚堂,便如同凡世螻蟻仰望九天神明,連思維都在此刻停滯。

而周邊萬餘軍卒,也在這浩瀚天威下不由自主潰退,連周邊盾牆都出現了混亂。

霹靂——

雷動青蒼,風行雲聚。

猝然之間,扭曲電蛇從滾滾黑雲中涌出,撕裂翻騰雲海,照亮了剛剛暗下來了巍峨城池,也照亮了那道宛若神明人影。

夜驚堂滿頭長髮當空飛舞,雨幕在周身化爲了漩渦,低頭看着站在盾牆上的項寒師,雖然也是額頭青筋鼓脹,黑髮肉眼可見的失去色澤,眼神卻鋒芒畢露猶如無雙利刃,在風雨平淡開口:

“這才叫‘九九歸一’,你一個擅自窺探天機的凡世癡兒,拿什麼和我鬥?”

呼呼——

項寒師站在盾牆之上,渾身衣袍鼓脹,沖天氣勢猶如盤踞龍蟒,已經讓周邊軍卒毛骨悚然,但天空那尊九天閻羅相比,依舊如同神人腳下的一隻困獸,饒是拼盡全力嘶吼掙扎,依舊只能仰視難以比肩。

不過即便如此,項寒師眼神依舊沒有辦法退避,只是寒聲道:

“大勢所趨,時也命也。此生未能拜見奉官城,實屬憾事,不過能和你交手一場,我項寒師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喝!”

話落,項寒師發出一聲雷霆爆喝,繼而便雙足重踏。

轟隆——

下方盾牆瞬間四分五裂,項寒師沖天而起撞破風雨,一拳直接轟向九天神佛。

而夜驚堂也同時張開雙臂,深深吸氣,致使胸膛鼓脹,周遭風雨隨之大動:

“給我起!”

轟隆——

雷霆爆喝化爲八月驚雷,霎時間響徹全城。

颯颯颯……

數萬軍卒本在驚悚眺望,卻愕然發現手中兵刃,被無形蠻力拉扯,瞬間脫手而出,激射向雷雲滾滾的天幕。

而十二樓在內的城中萬千武人,隨身兵刃也脫離刀鞘劍鞘,遠看去就如同燕京城內,出現了一場自下而上的密集暴雨。

咻咻咻……

暴雨帶着幽森寒芒,齊齊激射至半空,出現在夜驚堂後方,槍尖劍鋒皆指向了騰空而起的項寒師!

如此浩瀚神威,落在剛剛躍至半空的項寒師眼底,便如同凡人直面滔天海嘯,眼底的悍勇直接了化爲難以企及的絕望。

但項寒師身形沒有絲毫停頓,依舊抱着死志,攻向了夜驚堂。

皇城方向所有人都是毛骨悚然,連關在籠子裡的華俊臣和許天應,都瞬間驚醒過來,看着幾乎遮蔽蒼穹的萬千兵刃指向這邊,發出幾聲:

“誒誒誒?!……”

夜驚堂滿頭長髮在風雨中飄揚,幾乎轉瞬間榨乾身體所有,連頭髮都爲之枯黃,但眼神卻如同降世閻羅,雙手往前猛揮:

“開!”

轟隆——

雷雲大動,十二樓等人擡頭仰望,只覺整片天幕都在往皇城方向傾瀉。

難以計數的刀槍劍戟,裹挾着扭曲雷霆,在爆喝聲中匯聚成一條銀色狂龍,直至撞向騰空而起的項寒師。

項寒師聲勢之強,已經是以一人之力,壓住世間萬千武夫,但在自九天砸來的銀色狂龍面前,依舊渺小的如同米粒。

“喝——”

但項寒師眼底卻無絲毫畏懼,渾身肌肉虯結,便如同拼盡一切的屠龍者,雙手揮拳帶起滔天氣勁,直接砸向撞過來的萬千兵刃。

轟轟轟——

蒼穹之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數千把兵刃當空粉碎,無數銀亮碎屑當空散落,只是雷光照耀下,皇城之外的天空都變得晶瑩剔透。

但九天直墜的銀色狂龍,卻未曾被撼動分毫。

萬千兵刃瞬間吞沒項寒師,直至撞在天街之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繼而貼着地面往前,衝出一條巨大凹槽。

轟隆隆——

原本豎立在城門樓前的盾牆,在萬千鋒刃前猶如紙片,瞬間被攪爲碎粉。

銀色狂龍裹挾早已被吞入其中的項寒師,撞上後方的城牆。

轟——

六丈高的城牆瞬間出現了一個大洞,狂龍一穿而過,又碾碎後方白石廣場。

直至撞到皇城正殿的盤龍御道,萬千兵刃化爲的洪流,才堪堪停滯散落。

叮叮鐺鐺~

轟隆——

蒼穹之上,再度響起一身悶雷。

滿城風雨依舊,但燕京城內驚天動地的風波,卻在兵器雨點般落地的聲音中,驟然停歇下來。

無數手無寸鐵的武卒,呆立原地,愣愣看着滿是斷壁殘垣的皇城,偌大京城竟然死寂到沒有任何喘息聲。

夜驚堂一招出手,滿頭長髮都失去了色澤,後背傷痕也沒有再自愈,從九天直墜,落在了城頭之上,只是一刀削開了鐵籠,而後轉頭望向城下難以計數的軍卒和武夫:

“我方纔能殺你們所有人,但沒有動手,兩國紛爭各爲其主不假,但我並不想多造殺孽。

“你們能看清楚局勢,現在就該回家陪老婆孩子,我很快就會給你們一個不用刀口舔血的太平盛世。

“如果執意要和項寒師一樣剛烈殉國,我尊重英雄義士,也不會勸你們,下次見面,我會和對待項寒師一樣,給你們一個痛快和體面。”

清朗嗓音傳遍全城,甚至落入了皇城深處樑帝的耳朵裡。

萬千軍卒赤手空拳,愣愣站在原地,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饒是樑帝死忠,在如此天威之下又那裡還有半點戰意。

夜驚堂掃視一眼後,便抓住華俊臣和許天應,朝着皇城外飛馳而去。

許天應和華俊臣瞧見此通神之景,已經呆若木雞,被提着飛過盾牆,纔回過神來。

華俊臣見真就活着殺出來了,內心激動之情無以言表,恨不得把偏房幾個侄女也送去夜家當陪嫁,但這時候想這些未免太遠了。

瞧見滿城死寂,華俊臣本想提醒夜驚堂來兩句,可以趁機呵令禁軍造反奪權,只要抓住樑帝站住燕京,他在以世家之首的名義勸滿朝文武歸降,北樑當場就完了。

但華俊臣轉眼看去,才發現夜驚堂雖然神色冷峻,看似如日中天,但眼底已經有些飄忽,逃遁的速度都不是很快,估計尋常小宗師都能追上,明顯是在強撐氣勢。

?!

華俊臣見此心中一震,此時仲孫錦被嚇住了還沒敢冒頭,周邊還有無數禁軍和北樑武夫;他和許天應沒啥戰力,要是北樑人緩過來,那怕是真得死無葬身之地。

爲此華俊臣大氣都不敢出,擡手扶着夜驚堂,故作鎮定往外跑,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出了紕漏。

颯颯——

不過片刻時間,三道人影就跑到了視野盡頭,雖然沿途有無數軍卒和武人,但都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在暴雨中擡眼目送,直至三人完全消失在了遠方的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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