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官有心想要拒絕,然後自謀生路,投奔其他蘇州班子看起來還比較有前途。大概她和玉梨班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還有一些志氣吧。
然而志氣並不能當飯吃,她不是生長在溫室中的花朵,很清楚生活的艱難。她自從嗓子壞了之後就乏人問津了,就算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重新站在那個舞臺上,但關鍵是別人相不相信啊!
沒有願意接手她的戲班,這個時候要出走玉梨班,那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其實連翹還真不是在意一兩個人的身契銀子,之所以一定要收這個錢才能放人,這也是因爲做事情不能壞了規矩。要是看到前頭走的人不比付出什麼代價,原本打算留下的都會呆不住!
更何況連翹作爲一個新老闆,還是一個女孩子,本就沒有什麼威信。這個時候表現的太寬厚了,相比被感恩戴德,更大的可能是被戲班的人輕視,從此之後就不會將她放在眼裡了——這固然是要看人品,但連翹並不想考驗人品。
不過這些人中還有一個,即使有人拿出身契銀子想要帶走,連翹也不太願意放人,這個人就是陳小官。那一日連翹是見過她的表演的,如果改行做話劇,相對而言是比較容易的。換一句話說,她天生就是該吃這碗飯的!
很多人以爲話劇非常容易,實際上這是錯誤的!連翹在話劇社做化妝師助手的那些歲月可以作證,話劇如果專業起來,那是真的難!並不比戲曲這些簡單。只是說話劇的入門門檻低一些,然而想要精通,可能會超過戲曲、歌劇這類。
戲曲和話劇,看起來雖然都是表演藝術,但差別是很大的。做得到其中一樣,也不一定做得好另外一樣。實際上就連更相近的電視電影與話劇之間都隔着一層,更不用說曲藝了!
但陳小官不一樣,連翹能夠從她表演曲藝的樣子看出她是具有表演天賦的,這種天賦在話劇上大有可爲!連翹也打聽過了,即使是當初陳小官嗓子沒有壞的時候,她的唱腔和身段在紅角兒裡面也不算出彩,只能說達到紅的標準而已。
她真正出彩的就在於一種魅力,一種能夠讓再不關心戲曲的人都能夠沉浸入劇情的魅力!什麼是老天爺賞飯吃,這就是老天爺賞飯吃!
而在連翹看來,陳小官也是老天爺賞飯吃,只是和唱戲無關,她更應該演話劇!
這樣一來,她就成爲了連翹設計中核心人物,雖然核心人物最好不止一個。但在玉梨班這樣一個瀕臨解散的戲班子裡,就能撿漏這樣一塊璞玉,這已經是鴻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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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還特意問一句陳小官,正是因爲她的重視,否則隨便他們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
陳小官很猶豫,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感到身後有一個力道扯了扯他的衣服。福至心靈的,她沒有說什麼。
等到連翹去到外面院子裡聽玉梨班的樂師演奏,陳小官才轉身看着身後的好姐妹:“你剛纔拉我做什麼?”
這位是陳小官在玉梨班裡最要好的一個好姐妹,此時也不繞彎子,直接道:“我覺得這位連小姐有些門道,或許對咱們也是個機會!你何不在私下仔細和她說說呢?這個時候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要走,事情可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陳小官業務水平是一流的,但是在爲人處世上只是平平而已。說不上十三點,只是要說是社交達人就太爲難人了。偏偏他們做的這一行還經常需要用到情商,這樣看來當初她紅的時候沒有選擇接客倒是明智之舉了。
至少也就沒有機會得罪人了。
聽到小姐妹這樣分析,陳小官連連點頭。見連翹在外面聽樂師們演奏,覷着空了,才上前道:“連小姐...”
連翹做了個暫停的手勢:“陳老闆且等等,我與樂師們有話說。”
樂師,在古代的戲班中屬於幕後工作者,遠遠不如臺上的名伶們來的風光。但對外的風光雨榮耀那是對外的,就如同後世的幕後工作者,特別是那些搞技術的,燈光、剪輯、音樂,等等等等吧,那都是受人尊敬的!
是的,他們賺的或許不如演員多。但是面對一部電影中糾纏的各方面關係,演員要向太多方向低頭了。即使是挺有名氣的演員,被替代也不是困難的事情。做技術工作的幕後工作者就不同了,某種程度上他們更能保持獨立。
只要有技術,就算不吃這家的飯,去吃別家就是了。
樂師也是一樣的,價錢沒有有角色的伶人高,做到頂尖的樂師也只是那樣的價格。但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好的伶人還能用錢請來,好的樂師拿錢也不一定請的動!因爲樂師實在是太缺乏了,偏偏場子又多。相比之下伶人就不一樣了,數量太多了,那個不行還有這個麼!
這也算是典型的價格不能完全反映供需的例子。
有的戲班子都沒有自己的樂師班子,或者不齊全,往往就是有相熟的合作樂師。等到要表演的時候去請人就是了——這樣做的好處是省錢、方便,壞處是彼此磨合不夠,效果就不好了!
玉梨班並沒有完整的樂師班子,不過骨架還是存在的,這也算是不錯了。只可惜之前挖角骨幹的事件中,不只是伶人戲子被挖走了,還有幾個最優秀的樂師也走了。剩下的這些陣容殘缺也就算了,偏偏水平也只能達到不功不過的水平。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畢竟話劇的bgm相比戲曲中音樂佔了半壁江山,重要程度是直線降低的。也就是說,不需要那麼齊全的陣容,以及非常高的水平,就足夠勝任了。
連翹和樂師們說話,主要是爲了安撫他們。如果是技術高的樂師,那反倒是不用安撫了,因爲他們去哪裡都不愁飯吃。至於這些樂師,雖然也能找到飯吃,可要讓其他戲班幫他們付身契錢,這就有些困難了。
這上面連翹還得謝謝原來的班主!一年前因爲陳小官的大紅大紫,玉梨班也沾光蒸蒸日上。也是爲了防範於未然,所以班主多花了一些錢給戲班裡的人,換來了重新簽訂身契這個條件。
原本即使只剩下一年身契的,這次也一次性換成了十年。
說實話,戲曲行業內部並不是靠身契留人的,而是靠行規。哪怕是身契時間到了,屬於戲班的人也不能隨便轉換成自由身,得得到班主的允許才行!一般人班主也就放了,可是那種戲班的搖錢樹,或者不可缺少的人,班主是不會放的。
要想恢復自由身,往往得給班主額外的好處,或者找到足夠分量的人去說項。
當然,如果捨得一身剮,也不是不能硬氣地恢復自由身,畢竟這件事鬧到公堂、鬧到行會,肯定會支持履行文契的。只是這樣一來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了,之後在行業內還混不混?
其他班主肯定怕自己手下人有樣學樣,所以對這種破壞行內潛規則恢復自由身的,哪怕再有本事,也不會接納!
雖然原有的身契已經足夠了,但是爲了將現在的員工牢牢綁定在玉梨班,前面那一位班主以防意外,還是續了很長的身契。這倒是便宜了連翹,她肯定不會死扣着那些身契已經到期了的人,用行規壓他們。
一個現代社會勞動法影響的年輕人,真做不出那種事。
現在就不一樣了,她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背靠契約高枕無憂。
安撫完樂師,連翹並沒有急着給他們佈置任務,只是鼓勵了他們一番。至於說給話劇做bgm的工作,說實話,現在話劇還沒有見着影子呢,實在沒必要爲了這個召集。
“陳老闆,我們去那邊說。”連翹指了指大雜院外面,對面的一排柏樹。
陳小官點了點頭,隨着連翹踱步過去,心裡思緒着如何說。連翹卻沒有給她機會說什麼,而是先道:“陳老闆一定是一個極喜歡演出的人,出演故事中的人物,體會那些人物的悲喜。”
“是、是...”有些措手不及連翹怎麼說起這個,但反應過來又覺得連翹說的沒什麼不對的,這正是她的真實想法。所以匆匆忙忙的,立刻應答了一句。
連翹轉過身來看她,臉上露出微微可惜的神色:“只是有一點可惜,陳老闆的嗓子...我不是內行人,知道的還不如您多,您是肯定知道的,以您如今的情況,要想獲得什麼成就,實在是太難了。”
這話說不上刻薄,連翹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而且陳小官自己一直用心刻苦,想要重新找到屬於自己的路,但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路已經從康莊大路變成羊腸小道了。想要走到終點,何其艱難!
有的時候痛了,累了,她其實自己也有過懷疑...她還能走出自己的路嗎?
然而短暫的自我懷疑之後她只能繼續,不然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連翹的神色變得熱切起來:“而現在,我給您一個選擇,我讓您來做頭等角色。我這個戲班子,若是成功了,一定將您捧紅——您覺得如何?”
陳小官因爲連翹的話怔了怔,不是因爲別的,就是因爲連翹這話實在是太古怪了。她如今的情況是這樣明顯,嗓子這個樣子,除非是去鄉下地方流動唱戲的那種鄉野戲班子,不然誰會讓她做頭等角色!
至於說捧紅,這就更難了——就算新戲班子做得好,帶出了一個好戲班,但那又如何捧紅她一個戲都唱不好的?
然而縱使心裡有滿腔的疑惑,這個時候看到連翹的信誓旦旦,她也動心了。只能說實在是黑暗裡走了太久了,這個時候只要有人伸過來一隻手,她都會有迫不及待去抓住的衝動。
或許希望渺茫,或許這只是人家大小姐的一個玩笑...可、可萬一要是真的呢!?
她知道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這不是她能控制的。
“我、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