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有仁是在準備返回雙陽時在機場接到孟憲樑電話的。孟憲樑向他通報了王琮餘被“雙規”的消息。
“你不是一直在懷疑北京這位客人的真正使命嗎?知道答案了吧?”
孟憲樑的聲音聽不出有什麼不安,相反,似乎還有幾分詼諧。
“人家的工作節奏很快,你那邊也要抓緊!”
收線之前,孟憲樑叮囑他。
穆有仁對孟憲樑處變不驚的本事一向很佩服,或許這就是人家能夠久居高位熟諳官場規則並在其間遊刃有餘的前提所在。但他自己卻輕鬆不起來。市人代會上提出今年全市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要突破五百億元,這次他率領市政府商貿代表團到南方几省開展招商引資活動,就是落實這個計劃。籌建中的農副產品經營中心即將落成,那將是全國最大的一處農副產品產供銷基地,還要創辦“風味美食一條街”,僅靠本地客商支撐不起那麼大的規模;毓嵐縣五洲商務酒店已經由法院解封,並被移交給當地政府管理,盤活這筆資產也需要大筆啓動資金。市經貿委、商業局、三農辦等幾部門共同搞了個“借雞生蛋”的設想,計劃從華東、華南經濟發達地區吸引有實力的投資人共同參與經營。他這次親自帶隊出來,所到之處反響都很大,正式簽約或達成意向有幾十筆,協議總額達到二百四十億元,算得上滿載而歸,但孟憲樑這個電話,卻讓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在飛機上,穆有仁望着舷窗外掠過機翼的片片白絮,突然覺得自己像置身於這層翻騰飄乎的雲團中一般,找不到落足之處。王琮餘出事,是在他預料之中的,但對方動作如此之快,而且事先毫無徵兆,卻是他沒想到的。好在很早以前,他已經未雨綢繆,有些事情提前做了預防,所以他並不擔心在王琮餘身上受多大牽連,在這個強調依法辦事、一切要靠證據說話的社會,單憑王琮餘一個人胡說八道,決定不了什麼。還是孟憲樑看得遠,關鍵人物、關鍵環節掌控得住,就不會翻船。
想到孟憲樑,穆有仁的腦海裡忽然跳出郭斧的影子。他仰在座位上半閉着眼,一旁的經貿委主任和他說了句什麼,他也沒聽清。
穆有仁與郭斧在一起共事有許多年了,當初正是郭斧看好了他,才把他一步步提拔爲副市長的。就能力、魄力而言,穆有仁在雙陽市政府班子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所以很快就脫穎而出,由排位最後的副市長一躍而負責常務工作,並進入市委常委班子。郭斧當市長,強調“抓大帶小,各司其職,權責統一”,對班子裡幾個人很放手,尤其對穆有仁,基本上是言聽計從,很少否決他的設想或舉措,這固然有利於調動副市長們的積極性,但其弊病則是容易被人鑽空子,對這一點,穆有仁看得很清楚,也正是利用這一點,他才得以從中上下其手,一步步把郭斧引入歧途。
何廣慧能夠成爲雙陽市政商兩界爭相追捧的知名人士,便是拜穆有仁所賜。這位滿口閩南話的“香港鉅富”,據說在港澳臺和東南亞多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樓盤。他的出手不凡的確令沒見過大世面的雙陽人爲之瞠目,初到雙陽,便捐資百萬建起一座聾啞兒童學校,緊接着又爲歌舞劇團投資建造了一座很具現代藝術水準的排練大樓,由此結識依阿華,並與穆有仁搭上了關係。更重要的是,“香港著名慈善家”的桂冠戴到頭上,何廣慧在雙陽市各級幹部和全市百姓心目中都有了千金難買的崇高位置。當然,精明的何老闆不會放過任何討好常務副市長的機會,房屋產權改革時,需要自掏腰包買下公有住房,何廣慧一下子支付五十萬幫助穆有仁圓了夢;穆有仁的兒子在香港讀的是自費大學,每年需要二十萬費用,不需開口,何廣慧便把十萬英鎊直接打入穆公子的國際銀行卡里。投桃報李,穆有仁自然不會讓何廣慧吃虧,就像民間流傳的順口溜說得那樣,“酬謝老闆怎麼辦?給個工程叫他幹!”其後的房地產開發,凡是資金充裕、油水較大的項目,幾乎非何廣慧莫屬,不出兩年,他的金地隆集團便異軍突起,成爲了雙陽市外來投資領域的龍頭企業。
有了穆有仁這層關係,何廣慧後來與雙陽市黨政兩巨頭都有了交往。相對於孟憲樑,郭斧與他的接觸更多一些,兩人還經常在一些場合觥籌交錯。爲了嘉獎何廣慧對雙陽市城市建設和慈善事業做出的貢獻,在郭斧力主之下,何廣慧被授予雙陽市榮譽市民的稱號,因此外界都認爲,何老闆與郭市長的關係非同一般。但穆有仁知道,郭斧這個人在政治上的智商遠不及他的行政管理能力,他不像孟憲樑,每次與何廣慧見面都要有冠冕堂皇的政治理由,而且穆有仁也確信,一向以清廉自持的郭斧不大可能在經濟上與何廣慧有什麼瓜葛。
開發軌道交通工程,建設高標準地鐵,是郭斧作爲市長多年來的夢想。穆有仁與何廣慧商議後向郭斧提出,由市政府與金地隆集團合作組建軌道交通工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除銀行貸款外,政府出資一部分,金地隆集團出資一部分,然後向社會發行債券進行融資,工程交付使用後,以所得收益作爲各方投資的回報。民間集資問題一向比較敏感,所以郭斧有些遲疑,但何廣慧解釋說,在香港,這屬於“融資”而非“集資”,是法律允許的,而且以金地隆名義面市,與政府不發生關係,是完全的企業行爲。郭斧找法律界人士作了諮詢,得到的解釋也是這樣,於是便點頭同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在相關融資文件中,卻規定由市政府出面爲債券回報率提供擔保,穆有仁利用他出國考察地鐵工程的時機,指令辦公廳加蓋市長圖章簽發了文件,而直到案發,郭斧一直不清楚這些幕後交易。
想到這些,穆有仁多少有些後悔。這些年來,郭斧對自己也算得上夠意思,而且一直是把自己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使用。在這樣的上級手下工作,個人意志能夠自由表達並充分得到體現,雖說多了個“副”字,其實與市長也差不了多少,誰知爲什麼鬼迷心竅,聽從人家攛掇,上了這樣一條風雨漂搖的船!人家與郭斧之間有那種難以言明的暖昧經歷,有那種不得不防的利害關係,自己圖的是什麼呢?說穿了,還是“”兩個字作怪啊,市長的烏紗帽能比副市長顯赫到哪裡去?
穆有仁承認,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然而他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別的不說,何廣慧一旦出事,從軌道工程公司和金地隆調出的上億元資金就無法自圓其說,那可是掉幾回腦袋都綽綽有餘的滔天大罪了。
穆有仁明白孟憲樑一再暗示自己要抓緊辦的是什麼事,但是,從一開始他就不想去當別人的殉葬品。唯一的希望是何廣慧甚至依阿華都能從這個世界上自行消失,消失得連個影子都沒有,那就一切大吉了。
可是,穆有仁也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就說依阿華,早就過夠這種半是隱居半是躲避的日子,一再聲嚷要體體面面地“衣錦還鄉”。
穆有仁原以爲只要郭斧一案判決完畢,塵埃落定,自己順順當當地坐上市長位子,再大的後遺症也能完全掌握並逐步治癒,誰能料到最後的結局會是這樣!
由依阿華,穆有仁又想到了任天嘉。這個看似文弱、單純甚至有些內向的女人對政府事務可以說毫無經驗可言,內斂當中卻有這般不爲人知的犀利與銳氣,竟然能在這麼短時間裡一層層剝繭抽絲,令這麼多在當地經營數年的人無法應付,而且更爲可怕的是,她做這些事絲毫不動聲色,外界看到的只是一個忠誠敬業的女市長,沒有人察覺到這位市長還負有其他使命。到底是孟憲樑這塊生薑老辣,從一開始就看出了端倪,可是如今,他不也在疲於招架嗎?
飛機離雙陽市越來越近,穆有仁還是沒能想出應對之策。他把手頭利害相關的幾個人逐一理了一遍,田中秋笑嘻嘻的面容閃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