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任天嘉就從市委招待所大院出來,信步向東山風景區走去。昨天晚上又是一場酒宴,折騰到很晚。到任一個多月,別的感受沒有,官場上的應酬的確讓她應接不暇。雖然她一再表示不喜歡這些場合,但下邊的人也有難處,來的客人都有冠冕堂皇的身份,而且哪個也得罪不起,市長不出面,就好像沒把人家放在眼裡似的,能辦成的事可能也就辦不成了,尤其是各種檢查團,往往是接待規格決定檢查結果,而市長能不能陪着喝酒,便是接待規格的主要標誌。在這種情況下,儘管滿心不願意,看到下屬一副爲難的樣子,她也只好硬着頭皮去虛與委蛇。昨晚的酒席是爲北京一個新農村建設調研組送行,好在領隊的那位司長聽說任天嘉也是來自北京,便沒太過分地與她拼酒。即使這樣,飯後又去觀看了一場當地的特色藝術專場演出,回到招待所也是小半夜了。
市委招待所就位於東山風景區腳下,所以在這裡下榻的客人早晨和晚上都喜歡到山道上轉轉。任天嘉打從住下後,便堅持每天早晨出來活動一會兒。所謂東山,不過是因爲它坐落在城市的東部,其實它也是整個黑龍山的一部分。黑龍山從城北逶迤向南,呈半月形從東和北兩個方位將城市攏在懷中,山不是很高,名氣卻不小,其緣由便在於它的主峰古時起便是佛教禪林。這幾年,雙陽市政府在郭斧主導下,提出“經營城市”的口號,大打旅遊牌,在黑龍山的規劃與整治上投入很大,上百座寺觀庵堂次第得到修繕,進山公路也鋪上了瀝青,還架設了幾十公里遠的碘鎢路燈,僧房、客舍都進行了現代化改造,加上各種形式的廣告密集宣傳,使得前來旅遊觀光的中外遊客數量逐年上升,旅遊收入也以每年幾千萬的速度增加。東山風景區離黑龍山主景區很遠,可是經過清理整飾美化,也算得上曲徑通幽、山青水碧,尤其是盤山公路環繞着的眼鏡湖周圍,市體育局新安裝了幾十套健身器械,更是吸引了不少市民前來晨昏鍛鍊。
因爲是雙休日,所以在山道上散步的人比平日要多一些。任天嘉走了一會兒,感覺身上有些發熱,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不禁暗地裡發笑,這山上男女老少都有,可人人穿的都是休閒服或運動衣,唯獨她是一身職業裝,連想脫下來一件都不可能。“明天真得讓何平去買一套合適的衣服了!”她暗想。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漢從任天嘉身邊經過,邊跑邊扭頭盯住她上下打量。她也瞥了他一眼。這老漢看上去六十多歲,雖然節氣還沒出六九天,他卻只穿了一件小背心,臂上纏繞着脫下來的夾衣。引人注目的是背心上那個大紅的“獎”字,下面依稀印着一行小字,似乎是一個什麼工廠的名字。任天嘉想,這大概是位東鋼的退休職工。在雙陽市,六成以上的家庭與東鋼有聯繫,城區面積的二分之一被東鋼佔據着,有人開玩笑說,沒有東鋼,也就不可能有雙陽市。在市直機關工作的人都不愛聽這句話,可這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是一個剛落成的小亭子,登山的人都願意在這裡停停步,歇歇腳。任天嘉看到剛剛跑過去的老漢正在亭子裡擦汗,便禮貌地向他點點頭。老漢笑了,一開口,聲若洪鐘:“是任市長吧?我在電視裡見到過你。”
“您老是?”任天嘉也回了個微笑。
“我姓鄧,是鍋爐廠的,退休了。”老漢爽朗地說,隨即左右看看,突然壓低聲音:“雙陽市的水渾着呢,俺們都盼着你把這潭水整個過濾一遍,誰是龍,誰是蛇,誰是魚蝦王八,都讓它亮亮相!”
任天嘉頓時警覺起來,可依然柔聲笑着問:“您老怎麼稱呼?”
“鄧順清。”老漢大聲說,“到鍋爐廠,沒有不知道我老鄧頭的!”
任天嘉正要繼續問下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動聽的男中音:“任市長,出來鍛鍊啊?”
她扭頭一看,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鄧順清見狀,笑着與任天嘉擺擺手,緩步向山上跑去。
小夥子手執一柄龍泉寶劍,一身絳紫色的運動衣,鬢間汗津津的,顯然也是正在山上做健身活動。看出任天嘉有幾分不快,他自我介紹說:“我叫田中秋,是巡警支隊的支隊長。”
“哦,”任天嘉點點頭,問,“你也在這附近住嗎?”
田中秋搖搖頭,“可是我和手下的弟兄們每天都在這一帶轉悠。孟書記吩咐,要保證任市長的絕對安全,我們是當作政治任務來完成的,再說了,這東山一帶一向是刑事案件多發地,我們長年有人在這裡蹲坑。”
任天嘉吃了一驚,原來這些天來,自己一直是處在這麼多人的“保護”之下的。
回到房間,任天嘉衝了杯麥片粥,找出兩塊達利派餅對付了一頓。她還在琢磨剛纔在山上遇到鄧順清的事。老人顯然是有話要對自己說,而田中秋恰好在那個關頭出來打岔,又像是故意不想讓老人說下去。從當時的情形看,田中秋可能一直在暗處盯着自己,口頭上說是保護,誰又能知道他是不是受什麼人的指派在盯梢呢?“孟書記吩咐,要保證任市長的絕對安全。”難道,這一切都是孟憲樑的安排?
任天嘉忽然想起上週去孟憲樑家裡時,他問自己爲什麼要去探望郭斧一事。去凇河市之前,她並沒給孟憲樑打招呼,回來後也沒對任何人說過,可是他卻在第一時間裡知道了,這說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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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任天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打開電視,沒有什麼值得看的節目,任天嘉按響牀頭櫃上的cd音響,這是辦公廳爲她安排住處時,她提出的唯一額外要求,配置這臺音響後,不少人私下裡議論,新市長很喜歡音樂哩!其實她對什麼西洋音樂、古典音樂、流行音樂或是超現代音樂都不太在行,只喜歡民族音樂,而民族音樂裡,也只是對二胡感興趣,尤其是著名二胡演奏家林飛的曲子,每次聽,都會令她如醉如癡。任天嘉曾跟林飛學過一段二胡,雖說達不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但像《二泉映月》、《江河水》這樣的經典曲子,她拉起來也堪與專業琴師一比。
一曲《空山鳥語》響起,這是林飛的代表作。這個曲子雖說是借鑑西洋作曲技法寫成,但表現的內容卻是中國傳統理念中人與自然的和諧,給人一種強烈的迴歸自然的感覺。任天嘉正是由這個曲子開始迷戀林飛的,認爲她對這個曲子的詮釋非常自如得體,聽衆從她的演奏中能夠領悟到文化、人生、情操、美感等一系列宛如一體的生命運動。
清新悅耳的二胡樂曲聲中,任天嘉取出從北京帶來的郭斧寫的關於地鐵集資案的申訴材料。按照案件管轄權限,通常情況下,這一類瀆職性質的案子並不需要中紀委直接過問,地方省委、省紀委和監察廳就可以查辦。任天嘉至今不知道是誰把這份材料送到了中紀委,她猜測應該是程可帷,但程可帷不承認,笑着說自己一向是按組織程序辦事的。
那天,她去見郭斧,曾經問他一個在她看來很奇怪的問題:大筆資金流動,動輒上千萬,都是郭斧簽字批准的,其中許多屬於明顯的違規操作,作爲一市之長,他何以那樣膽大妄爲?即使是出於公心,也要擔負着違反財經紀律的罪名!這對於一個在高級領導崗位任職多年的老同志來說,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不料,郭斧卻再次明確表示,那些簽字,絕大多數並不是出於他之手。這就是說,那些所謂的“罪證”,涉嫌僞造!其實在申訴材料裡,郭斧已經就這個問題提出過疑義,但檢察機關最後並未予以採信,仍作爲他瀆職和貪污受賄的證據提交法庭。任天嘉感到,假如情況真是這樣,那就表明,有人在背後操縱着整個案件,並且掌控着對這一案件的審理。而如果真是那樣,那麼這個人的能量一定很大,甚至能夠左右專案組的行動軌跡。
看來,雙陽市這潭水真是很渾,早上那位老工人的話說得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