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不再理睬女人轉身回到休息室,心不在焉的看着電視。過了一會兒,女人進來坐在牀頭,又專心致志地織毛衣,她們誰都不再開口,氣氛非常尷尬,空氣中彷彿凝聚着一股緊張的黴味,讓她坐立不安,窒息難忍。

過了一會兒,大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扶着一個高大肥碩的男人踉踉蹌蹌的走進來,女人立刻放下毛衣滿臉堆笑的迎了出去。

她想這一定是表舅和表舅媽回來了, 趕緊站起來,出去幫忙。

高大的男人滿嘴酒氣,乜斜着眼睛問,“這,這是誰”。

“表舅,我是冰冰,薛九斤的女兒”她怯生生地說。

男人若有所思,停頓了幾秒鐘,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 “哦,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小時候我見過,都,都長成大姑娘了....嘿嘿......我今兒喝高了,讓你見笑,見笑了......”

“我到上房休息去,讓你舅媽陪....着你吧,有事.....明天再說”表舅結結巴巴地說道。

舅媽扶着表舅表情冷漠地向她擺擺手,說:“你先回屋去吧”。

她想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就順從的回屋看電視了。

過了一會兒,表舅媽和女人進到南方里,只聽女人說:“從來沒見孝仁喝成這個樣子,今兒是咋了?”

表舅媽說:“今兒和他幾個同學喝,一時激動便喝高了。他的一個同學升正廳了,就要走馬上任,大家輪流着請客呢”。

女人又說:“聽說這次縣裡人事大調整,涉及八十多個人員變動,孝仁有動嗎?”

表舅媽說:”可能要升一格吧,不過紅頭文件沒見,誰也說不準。“

女人說:“趕緊活動活動唄。”

表舅媽說:“現在縣領導們都忙着跑官呢,自顧都不來呢,再說這幾天,見面都困難”

倆個女人在餐桌旁顧自嘮嗑,她想插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木木的呆坐着感覺很是尷尬。此時胃裡一陣**般的疼痛,肚子咕咕叫起來,她突然想起今天都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便站起來說自己想出去逛街。表舅媽只“哦”的答應了一聲,扭頭又和女人聊天去了。

她逃也似的出去了。

剛從溫暖的屋子裡出來,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她渾身一陣哆嗦,倆手抱在胸前快走了幾步,漸漸好些了。

大街上燈火通明,霓虹閃爍,一片嘈雜,到處都是小販的叫賣聲,有賣燒烤的,有擺地攤賣年畫,賣衣服的,賣爆竹的。前面不遠處有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香噴噴的烤紅薯味強烈地刺激着她的味蕾,她緊走了幾步,過去買了一個烤紅薯,站在路邊迫不及待的大口吃起來。一個烤紅薯下肚,肚子裡舒服了許多,身上也暖和了。

她不想回到那個讓她屈辱壓抑的藍房子裡,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溜達着.一個在寒風裡哆嗦着不停地踮着腳的小販衝她喊道:";年畫,買張年畫吧,姑娘.";她掃了一眼那些年畫有財神送財,有漂亮的仕女圖,有胖嘟嘟的可愛小孩,還有迷人的風景畫,各種顏色在她眼前跳躍着,像妖姬,像羣魔亂舞,沒有心情去看這些她,煩悶地繼續向前踱着。突然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映入眼簾,乞丐正從油桶似的垃圾桶裡抓剩菜剩飯吃,她噁心的趕緊扭過頭去,乾嘔了幾下,差點把剛吃的烤紅薯吐了出來。她想趕緊逃離,可是乞丐的影子像刻在腦子裡一般,越是想要忘掉越是揮之不去,心裡不禁掠過一絲悲涼的苦澀。

人人都在艱難地掙扎着活着,在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下,現實是如此赤裸裸的殘酷。

人生是苦澀的,即使生活偶爾呈現出美好的面貌,也是短暫而虛幻的,人生終究是苦澀的。

人才交流大會在縣政府的大禮堂舉行,來參會的是各機關單位的一把手和那些待分配的學生及家長。大禮堂裡擁擁擠擠,到處都有人在談論着工作分配的事。她跟在表舅身後,表舅邊走邊說:“山陰鎮雖說遠了一點,但基層好發展,尤其是偏遠地區,競爭相對要小一些,我和s鎮的書記關係較好,你在那裡工作對你有一些幫助,但主要還得靠你自己努力,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去了單位心眼活點,年輕人嘛,勤快點,主動給領導提個水,打掃衛生什麼的。少說話,多幹事,不要得罪人,人與人之間相處是很微妙的”。表舅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她一面若若稱是,一面在心裡暗自嘀咕,這表舅就像媽媽一樣嘮叨,當她是小孩子,心想我一個堂堂的大學生纔不靠低三下四的手段博取領導的好感。

表舅帶她徑直走到有“s鎮”桌籤的桌子前,一個站在桌子後面,瘦削的年輕人站起來笑着說;“賈局長好啊!”一邊伸出手來,表舅說:“好,好都好”,說着握住年輕人伸出的手。

“你們喬書記呢?”表舅問。

“ 喬書記今天有事,讓我代他負債招聘的事”。

";這是我外甥女薛冰,大學剛畢業,學財會專業的。”

年輕人笑着說:“我聽說了,喬書記吩咐過的”,說完伸出手來和她握手,笑着說:“我叫劉須,以後咋們就是同事了”。

年輕人又滿臉堆笑殷勤地對錶舅說:“賈局,您坐會兒,我帶她去辦手續。”

年輕人帶她到擺着“勞人局”桌籤的桌子前,桌子後面坐着倆個男人,其中一個像例行公事似的問了一句“都說好了?要去你們那兒?”,說着遞給劉須一個紙單子,劉須在紙單上填上她的名字後遞給她,並吩咐她按通知單上的日期到單位報到。

她看了看通知單上面寫着元月10號到s鎮報到,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地了,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沒想到讓她煎熬了許久的工作分配問題竟然用短短的幾分鐘就解決了,她隨劉須回到“s鎮”的桌前,表舅不在那裡,她在人羣中搜尋表舅的身影,看見表舅在離他們不遠處正和幾個男人談話,她和劉須道別,便腳步輕快地跑過去和表舅道別。

表舅只”哦,哦";答應倆聲便又和那幾個男人聊天去了。

她生怕誤了回家的班車,趕緊去車站, 走到禮堂門口時,突然一個聲音大喊:”薛冰“,她回頭一看,是夏瑩!

夏瑩是她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學,就住在距她家幾裡外的鄰村。她倆一同上學,一個飯盒吃飯,形影相隨,形同姐妹。夏瑩的爸爸是她們村的大隊書記,家境較好。家裡有一輛皮卡車,上學時她沒少蹭過夏瑩家的車,也沒少蹭過夏瑩的飯。她倆的學習成績本來不相上下,同是班上的尖子生,可上高中時夏瑩突然鬼使神差地迷上了鄰班的一位帥哥,後來竟偷偷地談起戀愛,成績自是一落千丈,那年高考落榜,她考取了本省的重點大學,夏瑩復讀了一年,上了省外一所中等專業技術學校,倆人從此各奔東西,聯繫漸漸地少了。

此刻,夏瑩像只快樂的小鳥朝她奔過來緊緊地抱住她,然後笑嘻嘻的說:";幾年不見了,都想死我了";.

“想死了都不來看我,可見是假的了。”

夏瑩努嘴嗔道:“昨天我還去你家了,伯母說你剛走,去省城了,今天我特意在人堆兒裡找你,好不容易纔看到你呢。”

她揶揄着說:“總算你有良心,沒有重色輕友”,夏瑩哈哈大笑。

倆人說笑了一會兒,夏瑩正色道:“你工作分配的事情怎麼樣了?”她說:“去s鎮。”

夏瑩誇張地大張着嘴巴說:“啊?s鎮?你怎麼去那兒?那個地方我去過,我姥姥家就住那兒,特偏僻!特荒涼!”

她苦笑着輕嘆一聲,說:“對我來說現在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就很不錯了。”夏瑩勸道:“讓伯父貸點款,給你找一個好點的單位吧,工作分配可是事關人生的大事,那地方窮山惡水連工資都發不開,以後終身大事都受影響,而且一旦去了,再想回城難如登天呢。”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家裡現在都欠着一屁股債呢,我媽的風溼病越來越嚴重了,腿老是抽搐,有時不能下地幹活,一家人全靠爸爸一個人,他夠辛苦了。”說着,她的眼眶溼潤了,提起這些,胸口如壓了千斤鼎般沉重,夏瑩不無同情的看着她,小臉變得凝重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你分配哪裡了?”

夏瑩說:“現在還沒說定,這事我爸操心着呢,反正說什麼我都不去鄉鎮”。說完似乎覺得這句話可能又傷到薛冰的某根敏感的神經,趕緊轉了話題談起她們別後這幾年的事。聊了一會兒薛冰擡手看了一下表說“哎呀,不好,要誤車了我得去趕大巴車”,說完朝夏瑩擺擺手說:“回頭見。”便急匆匆的出去攔了一輛三輪車趕往車站。去了車站,大巴即將發車,她三步並做倆步着急慌忙的跑上車,找了一個空座位坐下,還沒坐穩車就搖搖晃晃的出站了。她按着因爲跑得太急而”咚咚咚“狂跳的胸脯想,還好,終於趕上了,不然今天還得住旅館。

表舅家的南房子太冷了,昨晚上睡到半夜她冷的縮在被窩裡直髮抖,又操心工作安排的事後來一直沒有睡着。這會兒腦袋裡像憋進木棒要把腦子撐爆似的生痛欲裂,她用手錘了錘,想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可是腦袋裡裝着許多事閉上眼睛反而愈加清晰。

回想今天的人才交流會他心裡憤憤的,什麼人才交流大會,分明就是一場做戲表演大會,大家都事先託人找關係,聯繫好單位再在這裡辦個手續而已。這些虛僞的貪官,一邊喊着爲人民服務的口號,一邊不擇手段的以權謀私,一邊標榜着多麼的清正廉潔,一邊索賄受賄,媽的,這些人就不會得人格分裂症嗎?也許他們早已習慣了表演,表演成了習慣,習慣久而久之就會嵌入靈魂成爲身體的一部分,不表演反而不正常,媽的,太不公平了,什麼世道,她像罵街村婦一樣在心裡狠狠地罵道。

唉!她嘆息一聲,只苦了父母那樣老實巴交種地的農民。想起被病痛折磨而沒錢看病的母親,心裡一陣抽緊,嗐!不管怎樣工作總算有了着落,好歹能給家裡幫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