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坐在那裡再也無心看書,雖然仍在裝模作樣,可是眼前跳動的文字,看了幾遍也搞不清楚是什麼意思,她索性推開書,呆凝地望着窗外,思緒飄到家鄉那塊遙遠的貧瘠的黃土地上,那些破敗不堪的土房子,那些穿着破衣爛衫辛勤勞作的農人們,她悵惘而憂傷地想起老實巴交,誠惶誠恐地活着的父母,無論走到哪裡,都被烙上代表着貧窮的“農村人”的印跡,遭人白眼,受人歧視。記得上學時,有一次坐在列車上,隔着過道的對面,坐着倆個男人,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啤酒,倆個人旁若無人地大聲聊着生意經,其中一個肥肥胖胖滿臉橫肉的男人,她印象最深刻,那人滿嘴髒話,罵罵咧咧,在聊到一樁失敗的生意時,憤怒地罵道:“那年在農村收羊絨,他媽的,被老農民給騙了,羊絨裡參了細羊羔毛.......他媽的......真丟人.......他媽的,竟被老農民給騙了.......”男人反覆地念叨着,她聽了心裡一陣憤慨而悽惶,老農民就是活該被愚弄,被欺騙的輕賤之人,在這些人眼裡他們連騙人的資格都不配有!什麼世道!一股無以名狀的類似於憤怒、煩躁、抑鬱、悲傷的情緒在她的胸中激盪着,她真想把眼前的桌子拍碎,把這個世界撕得粉碎,可惜她手無縛雞之力,即使給她一把錘子,也未必砸的碎這張笨重的桌子,只能頹然長嘆一聲,不料,她的這一輕微的舉動竟被陳靜給發現了,陳靜盯着她笑着說:“怎麼啦,小薛?年紀輕輕的嘆什麼氣。“她努力擠出一點笑容,說:“沒什麼,胃不舒服,嘆口氣感覺舒服一點。”

這時,大辦公室裡又進來幾個人,這個辦公室像集市似的,每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司機小張拿着一沓報紙說:“剛送過來的報紙,誰看?“說着一人發了一張。發到馮玉瑤那兒,馮玉瑤說:”有沒有《南方週末報》,我只看《南方週末報》其它不看”,小張笑嘻嘻地說:“馮姐,你自己挑吧,好像有《南方週末報》滴。”

小張是除了她和黃娟鎮上最年輕的幹部,個子不高,人很精神,臉上永遠掛着笑容,待人特別熱情。大家有時讓他幫忙從縣城買個東西什麼的,或者往縣城捎個什麼東西,他都很熱情周到的完成,大家都很喜歡他。此時,小張正低頭看報,不知看到什麼有趣的事,突然大聲念道:”據國家統計局公佈,到2020年我國將進入.......“還沒等小張說完一句話,馮玉瑤便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激憤地說:“什麼國家統計局公佈......現在的報紙,除了日期是真的,其他都是扯淡。”小張放下報紙,瞪大眼睛說:“馮姐,你這思想也太偏激,太反動了吧?";

馮玉瑤因爲莫名其妙的被從重要的會計崗位上調到無人喜幹,楷不到半滴油而又繁瑣的統計崗位上,最近心情非常不好,憋着一股怒氣像洶涌的渾水,隨時想衝破決口一泄而下。

馮玉瑤激動地站了起來,說:“我的思想反動?我的思想偏激?我幹統計工作,我還不知道國家統計數據是怎麼一回事?......啊......上個月我去統計局報《工業產值報表》,阿.....我一個一個小加工廠,一個一個白灰礦親自去調查,統計回來的數據生怕有誤,又去工商所,地稅所,查了一下他們繳費繳稅情況,分析他們數據的準確性,好不容易整理出來的數據,報回統計局,結果,統計局何局長說:“你們這麼多的工廠,產值咋就這麼一點?你們都報這麼小的數據,縣裡的經濟指標怎麼完成?今年的產值怎麼能比去年低呢?”說完大筆一揮,把我的報表改了個面目全非。哼!什麼國家統計數據,國家統計數據不是從基層一級一級地彙總上去的嗎?”馮玉瑤激動地講的唾沫橫飛,大家都平息靜氣地聽她講話。

“不用遠比,就咱們鎮,剛人均純收入就倆套數據,做政府工作報告時一個數據,報貧困鎮時又是一個數據。照咋鎮上報的造林綠化面積,咋鎮現在屋頂上種的都是樹!”

馮玉瑤這番慷慨激昂的講話,像扔了一顆重磅炸彈,嚇跑了好幾個人,大家無人吱聲,一個一個陸續溜走了。

最後只剩下陳靜,薛冰和馮玉瑤,馮玉瑤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氣呼呼地坐下,仍然餘怒未消。陳靜只是抿着嘴微笑,薛冰看了看手錶說,到吃中飯時間了。陳靜說今兒張副書記下鄉去了,家裡只剩她和小鐵蛋兒,很犯愁地說,該吃什麼呢,馮玉瑤賭氣似的說,今天她也是光桿司令,懶得回家做飯,就在咋食堂訂一回鍋吧。三個人相跟着朝食堂走去,只見老丁頭正站在食堂門口抽菸,看到他們走過來,忙忙地迎了過來,滿臉堆笑地對陳靜說:”食堂飯熟了,來,來,來快回來吃飯。”

陳靜笑着推辭說:”不了,不了,家裡還有小鐵蛋兒呢。“

”小鐵蛋兒,我打發人給小鐵蛋兒送過去不就得啦,就在咋食堂對付着吃一口吧。“說着老頭上前拉着陳靜的胳膊往食堂裡拽,陳靜推辭不過跟着進去了。

飯後,陳靜回家午休去了,馮玉瑤強忍着怒氣對薛冰說,黃娟是不是回家去了,薛冰說,是的,昨天她爸的司機過來接回去了,馮玉瑤說,我今兒中午就在你們那兒休息一會吧。

倆個人剛踏進小屋,馮玉瑤便急不可耐地破口大罵。

”哼!老丁頭這條老狗,這條勢力狗,哼!以爲我們沒發展了,啊,你沒見我當會計時他是怎麼巴結我的,看我不當會計了,吃飯連個讓字都沒有,他等着瞧,等我哪天當了.......,我第一個收拾他!”

薛冰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倒了一杯水輕輕地放在馮玉瑤面前,輕聲說:“馮姐,別生氣了,小心氣壞身體。”

馮玉瑤拍着牀頭櫃,咬牙切齒,氣憤地大罵了一通,漸漸地平靜下來,沉默了幾分鐘,嘆了口氣,躺倒在牀上,過了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

也許,她是在如阿Q般在“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的安慰聲中,酣然入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