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多日的審訊加折磨, 湯九已經瘦了很多, 原本湛然若星的眸子此時已變得十分渾濁,脖子和雙手套在枷鎖裡, 絲毫動彈不得。他始終保持沉默,但跪在他身後的湯鵬卻聲嘶力竭地大喊:“我們是冤枉的, 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們要殺殺我,別動我的家人!九哥,九哥我錯了!你讓我別與嚴朗晴廝混,是我不聽,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塊令牌被嚴朗晴借走了,匈奴王也是她放的,我沒想到她借令牌是爲了這個, 我真的沒想到啊!”
行刑官聽見他胡亂攀扯宮裡的娘娘, 連忙讓侍衛堵住他的嘴巴。
林淡站在人羣裡聽了片刻,似乎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難怪上個月京城幾次戒嚴,原是在搜捕匈奴王,而這匈奴王是憑藉永定侯府的令牌才逃出城去。這裡面牽扯到了嚴朗晴又如何?皇帝要的不是真相, 而是打壓永定侯府的藉口。他把素有戰神之稱的湯九調回京城,軟禁滇黔郡王, 欲與小郡主聯姻,又以養病的名義將威遠侯召回來, 種種舉措均是爲了鞏固皇權, 排除異己。
他恐怕很早以前就有滅了這些人的想法, 只是苦於沒有機會。如今嚴朗晴給他遞了一把刀,他自然就揮刀相向了。
林淡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關竅,卻也沒有那個能力去救助湯九等人。眼看行刑官准備發籤,她連忙跑上刑臺喊道:“求大人寬限一些時辰,我給他們送行來了。”邊說邊舉起手裡的食盒。
斬首之前犯人都要吃一頓飽飯,免得到了黃泉變成餓死鬼,這是規矩。行刑官幹多了殺人砍頭的髒活兒,對這些事尤爲迷信,立馬擺手道:“時辰快到了,你動作快點。”
林淡連連點頭,飛快把食盒裡的飯菜取出來,一字兒擺開。由於犯人都戴着枷鎖,不便吃東西,她就讓小竹、芍藥、杜鵑幾人挨個兒喂,自己則捧着一個碗,跪在湯九身邊。
百姓的謾罵、湯鵬的喊冤,都沒能激起湯九心中半點漣漪,他始終半閉着雙眼,無悲無喜地跪在原地。直到林淡出現的那一刻,他猛然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卻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漆黑瞳仁裡剎那間有了光彩。
“別人都忙着與我撇清關係,只有你主動湊上來。”他啞聲道:“你不該來。”
“若是不來,我心中過不去。”林淡把雞腿撕成條,合上米飯和醃菜,一口一口喂進湯九嘴裡,徐徐道:“好吃嗎?這是我自己養的雞,才兩個月大就殺了,我娘心疼得直叫喚。”
死到臨頭,湯九竟然輕笑起來,“你還記得我說的話?”
“記得,你說你最喜歡吃仔雞,天天吃都不會膩。”林淡用帕子幫他擦嘴,低語道:“我把家裡的仔雞全殺了,今天你愛吃多少有多少。”
湯九定定看着她,許久之後才低下頭去大口吃飯,眼眶漸漸浮上一層潮意。太陽不知不覺爬到頭頂,正午快到了。湯九嚥下最後一口飯,低不可聞地道:“待會兒若是出不了城,你就去家鄉菜館等着,店面已經被我買下來了,你可以暫時在那裡落腳,稍後會有人來接你們出城。林淡,日後請你千萬保重。”
林淡心中驚愕,面上卻半點不顯,把食盒收起來,又彎腰向侯府的另幾人鞠躬致意,這才隱沒在人羣中消失不見了,身後斷斷續續傳來湯鵬的吶喊:“林掌櫃,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因爲一份綺念,他斷送了自己,也斷送了整個家族。
離開法場後林淡左思右想,總覺得湯九話中有話。什麼叫出不了城?爲什麼出不了城?除非全城戒嚴,搜捕朝廷要犯,例如上次的匈奴王……難道有人會來劫法場?
是了,永定侯府的女眷全都自盡了,包括宮裡的湯貴妃。沒了她們當人質,永定侯便沒了掣肘,定然會派人來救援自己唯一的嫡子,但前提是他被皇帝逼反了。
永定侯會反嗎?這個問題林淡從湯九嘴裡已經得出了答案,於是立刻調轉車頭,去了三岔口衚衕。此時再往城門去,恐怕已經晚了,法場那邊要趕在斬首前救出世子,想必這會兒已經亂起來了。
林淡猜的沒錯,她前腳剛走,湯九後腳就掙開枷鎖,救出家人,與前來馳援的黑衣人匯合之後往城門衝去。他們一路疾奔,銳不可當,很快就順利逃出了京城。又過半日,衆人才發現滇黔郡王和小郡主也不見了,京城頓時亂成一鍋粥。
八個城門全都關閉,街道上滿是來回搜尋的侍衛,氣氛有些恐怖。林淡與湯九是老熟人,若是再在京城裡待下去,總會有人來審問她知不知道湯九的下落。她正準備遣散僕役,獨自承擔後果,店門卻被敲響,一名體格高壯的男子拿出一封信,讓林淡隨他一塊兒出城。
信是湯九親筆所書,寫了很多共同存在於他們記憶中的幼時趣事。林淡確定了信件的真假,這纔跟隨男子離開。他們登上一輛豪華馬車,未曾經過檢查便大搖大擺地出了京城,臨別時林淡才知道,男子竟是蒙古斯國的王爺,受湯九所託,特地來護送自己。
“他在即將入獄之前便跟我說,他此次凶多吉少,若是你來送他最後一程,便拜託我護你離開。若是你不來送他,便讓我把這個盒子交給你。”男子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盒子,又拱拱手,然後打馬離去。
林淡掀開盒蓋,發現裡面鋪滿黃金和珠寶,心中不由一暖。十年前,也是在城外的十里亭,湯九派來的小廝送給她一個裝滿銀錢的小盒子,被她斷然拒絕。十年後,面對同樣的場景,她卻想收下。在這世上,她終究不是孤零零地來也孤零零地走,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記得她。
這天之後,林淡便離開京城四處漂泊去了。原本繁華安定的大楚國卻開始陷入戰亂,先是滇黔王舉起清君側的大旗,後是匈奴王率軍大舉進犯,永定侯的糧草和軍餉被朝廷割斷,有意抗擊匈奴卻毫無辦法,不得不被逼造反。
戰火延綿數月,忽有一日,滇黔王竟莫名其妙死在帳中,滇黔郡王立刻繼位,並與永定侯世子聯合起來抗擊匈奴,岌岌可危的大楚國這纔有了喘息的機會。卻沒料在這緊要關頭,皇帝竟然發下聖旨,命威遠侯率領軍隊從後方夾擊二人的部隊,務必要將叛軍剷除。
這個命令無疑是荒唐透頂的,一旦兩軍潰敗,匈奴王率領的軍隊就能長驅直入,威脅到中原腹地。而大楚國接連失去西北和西南大軍,僅剩的軍隊已無法抵禦匈奴的騎兵,局勢一旦失控,大楚國將不復存在。
然而皇帝似乎胸有成竹,連發三道聖旨勒令威遠侯出兵,大戰一觸即發,其後果難以想象。
就在這檔口,隱居在深山中的林淡竟然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小小的林淡輸掉了比賽,心中又愧又怒,把金刀、菜譜,連同師公的牌位全都扔進火裡燒掉。匆忙趕來的湯九和嚴朗晴恰好看見這一幕,對她十分厭惡,雖有老侯爺作保,將她留了下來,卻也當她不存在,見了便繞路走。湯九越是厭惡她,她就越是巴巴地黏上去,還想出各種惡毒的計策去陷害嚴朗晴。原本是嚴家人污衊她爹,卻由於她的魯莽,反而坐實了林寶田欺師滅祖的罪名,落得一個百口莫辯、身敗名裂的下場。
漸漸的,她越來越偏激,也把湯九越推越遠,更消磨掉了老侯爺對她的最後一點維護之情。反之,嚴朗晴卻逐漸獲得了老侯爺的肯定,並在磕磕盼盼中與湯九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最終結爲連理。他們過得越幸福,林淡就越感到痛苦。
隨着時間推移,嚴朗晴漸漸成爲了合格的侯夫人,處處都能得到旁人的讚譽,連皇帝都對她產生了別樣的情愫,時常以陪伴湯貴妃的藉口把她召進宮裡相見。次數多了,她便被某些人盯上,成了他們陷害湯貴妃的棋子,在她做的菜裡下毒,致使湯貴妃流產。
皇帝查來查去竟查到嚴朗晴頭上,捨不得動她,便讓總是與她較勁兒的林淡背了黑鍋,大庭廣衆之下將其活活杖斃。林淡短暫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嚴朗晴的故事卻還在繼續。
越是得不到,皇帝便越是掛念,設法將湯九調去戰場,暗中殺害,然後借別的嬪妃的手處置了湯貴妃,再把嚴朗晴召入宮中聖寵不衰。又過幾年,被嚴朗晴無意救下的匈奴王開始猛攻大楚,並一再揚言要把嚴朗晴搶走當皇后。兩國交戰多年,兩敗俱傷,湯九卻在此時“死而復生”,加入戰局。滇黔王趁亂謀反,自立爲皇,好好一個太平盛世,最後竟變成了人間煉獄。至於滇黔郡王和小郡主,早年私自出逃,被湯九追回之後便服毒自殺了。
所有人的命運都那般荒誕,也那般悲慘,而這一切,不過是爲了爭奪一個女人。
醒來後的林淡頗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她相信,若是自己不來,這大約就是原主的命運,也是這個世界既定的發展軌道。因爲一個女人,家不成家,國不成國,民不聊生,這難道就是天意?未免也太可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