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少年一直懸在半空, 面無表情地看着幻境內的林淡。當她推着一個拉桿箱,離開那所出租屋時, 他眼中的戾氣終於一點一點消退。
“原來我也可以活成這樣,原來反抗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他不斷念叨着這句話, 隨後竟低笑起來,表情滿是自嘲。正如林淡說的那樣, 換成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 都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他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逃離, 卻始終鼓不起勇氣, 嚴格來說他不是死於人性之惡, 而是死於自己的懦弱。
伴隨着少年的笑聲, 幻境也開始崩塌。林淡眼前一亮, 終於又看見了清源山墓地, 也看見了高書凱。對方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時間就緊緊將她抱住了, 哭得像個孩子。
“林淡對不起, 是我太沒用了!”他不斷重複這句話,嗓音裡充滿了懊悔和自責。他就像個旁觀者,只能無力地看着林淡在幻境中掙扎。她的狠絕並未嚇到他, 反而震撼了他的心。如果不是經歷了太多苦難,她一個女孩子又怎會堅強到這種地步?無論處於何種逆境, 她總能闖出一條路, 這是因爲她習慣了一個人, 也習慣了靠自己, 弱小的身體完全無法限制她強大的靈魂。
高書凱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哭得越來越傷心。林淡頗有些無奈,卻還是溫柔地拍撫着他的背,低聲道:“我沒事。你看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高書凱搖搖頭沒說話。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林淡感受到的絕望和痛苦卻是真的。歸根結底還是他太沒用了,他沒能保護林淡。
少年緩緩顯出身形,低語道:“你叫林淡對嗎?你讓我很驚訝。”
林淡拍拍高書凱的狗頭,轉過身直視少年。
“你讓我知道了,原來我的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請吧。”少年的身邊出現一扇門。
“那你呢?”林淡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我自然也是要離開的。一副棺材而已,豈能壓得住我?這些年,我是自己被自己壓住了。”少年搖頭低笑,表情彷彿很愉悅。就在剛纔,他終於消除了心魔,同時也擺脫掉了這塊墓地和這口棺材對他的束縛。卻原來他不是不能離開此處,而是被自己的懦弱困住了。
少年偏過頭,彷彿在聆聽什麼,過了一會兒身形開始變淡,並再次催促:“你們可以走了。現在的我不需要別人的身體,我自己可以報仇。”
林淡連忙開口:“等一等,你能告訴我高書凱到底特殊在哪裡嗎?你爲什麼會選中他?”
少年對她格外寬容,坦言道:“八字是由‘年幹,年支’、‘月幹,月支’、‘日干,日支’、‘時幹,時支’,共八個干支組成,每一個組合稱爲‘柱’,形成‘年柱’、‘月柱’、‘日柱’、‘時柱’,故八字又稱爲‘四柱’或‘四柱八字’,並同時產生五行生剋。他的命格十分特殊,既不能成柱,又不能生五行,更入不了陰陽,是萬年難遇的破柱之命。擁有這種命格的人不受天道轄制,不染因果報應,是普通人倒還好,若是入了修行,簡直可以爲所欲爲。世間的一切鬼怪,乃至於天師,都想要這種命格,你說他的身體珍不珍貴?”
感覺到高書凱的顫抖,林淡握緊他的手,又道:“那麼,你不能直接奪取他身體的原因是什麼?”
“因爲有高人在他的體內下了一道禁制,除非他自己同意,否則任何邪物休想奪取他的身體。普通鬼怪看不見禁制,一旦近他的身,就會魂飛魄散。但衝撞禁制的鬼怪太多,下禁制的時間也過去太久,作用已越來越微弱。我原本可以通過消磨這道禁制來搶奪他的身體,如今卻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他,算是感謝你替我打破束縛的報酬。”
少年扯了扯脣角,竟然露出一抹善意的笑容。
林淡沉吟片刻說道:“那麼,這種禁制可不可以下在鬼怪身上,讓他不能隨意奪取別人的身體?”
“當然可以。只要活着把他的血肉化掉,骨頭刻滿咒語,拘了魂魄,就能給他下同樣的禁制。你還需要知道些什麼嗎?”少年禮貌地詢問。
“不需要了,謝謝。”林淡擺擺手,少年就消失在原地。
高書凱連忙拉着林淡朝那扇門走去,再睜眼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口棺材裡,而林淡則趴在他懷中,表情十分安詳。他立刻僵住了,微微擡起頭,像小狗一樣嗅了嗅她的頭髮,又摸了摸她的鼻息,然後大鬆口氣。
“放心,我沒死。”林淡忽然開口說話,嚇得他抖了抖。
“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你是來清源山救我的嗎?”高書凱滿懷期待地問道。
“是的,你失蹤了一天一夜,我只能出來找你。”林淡理所當然地答道。
“謝謝你。”高書凱咧嘴傻笑。
林淡徐徐道:“我不會白救你,你得給我付報酬。”
“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高書凱連忙表決心。
林淡對他的表現很滿意,撐着他的胸膛站起來,平靜道:“先離開這口棺材吧,臭得很。”
美人在懷,高書凱哪裡能感覺到臭?他左右看了看,這才露出驚悚的表情,連忙託着林淡的腰,將她送出棺材,等她完全站穩了才屁滾尿流地爬出來,跑到草叢裡乾嘔。他背後還壓着一副枯骨,這景象太刺激了!
“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六個人,我們找找他們吧?”嘔完了,他不好意思地開口。
“嗯。”林淡拿起鐵杴,徐徐道:“走吧,我們去挖墳。”
“挖挖挖,挖墳?”高書凱嚇傻了。
“他們都被拉進墳墓裡去了,所以警察纔沒找到人。”林淡放出幾隻蠱蟲,讓它們去尋找有活人氣息的墳墓。
當兩人展開挖墳大業時,白賢等人還被困在鬼蜮裡。他們也經歷了幾次輪迴,身體和精神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最終,白賢決定排佈一個陣法來打破鬼蜮,但前提是他需要很多時間,還得有人掩護。艾雨自告奮勇進入幻境,去牽扯少年的注意力。
她十分幸運地變成了少年的同學,傾盡全力去保護他,指引他,讓他避開了那些厄運。少年似乎被她的善良感動了,一次輪迴結束後,竟然沒有再把她拉入幻境。
白賢察覺到了這種狀況,傳音道:“做得好,你試試看去度化他。”
艾雨信心大增,正準備給少年灌雞湯,少年的真身卻出現了,嘲諷道:“感謝各位的善舉,但我並不需要這樣的幫助。如此懦弱無能的自己,我真該早些把他殺掉!”
他伸出手,將幻境中的自己捏成了齏粉。
艾雨方寸大亂,失口道:“你瘋了嗎?”
少年輕蔑地瞥她一眼,緩緩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給你們一個忠告,不要去動我的屍體。”
隨着鬼蜮的崩塌,林淡在幻境中的所作所爲也以影像的形式展現在艾雨等人眼前。她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但可貴的是,她始終沒有失去本心。她絕殺了惡魔,也改變了命運,更讓少年消除執念,逃離了這塊墓地。
少年一走,鬼蜮不攻自破。
白賢盯着半空中的影像,許久沒說話。白勝和周楠雙雙看呆了,直到林淡推着拉桿箱離開出租屋,才終於回過神來。
“這人是誰?”白勝唏噓不已地感嘆:“都到了必死的境地,她還能一舉反殺,這也太彪悍了!是我我絕對做不到!”
“她是我的同學,叫林淡,是苗疆來的蠱女,的確很厲害。”周楠滿臉都是欣賞。
白賢盯着緩緩消失的幻象,沉吟道:“回去之後我要約她談一談。她的品行、作風、能力,很適合我們仲裁局。好了,我們出去吧。”他當先一步,踏出了快碎裂成光點的鬼蜮。
艾雨跟在三人身後,表情十分難看。當她救下並感化了幻境中的少年時,她的內心是驕傲的、沾沾自喜的。她僅憑一些善舉就度化了一隻鬼王,其實力、其品行,總能讓白賢師叔刮目相看了吧?結果鬼王本尊的出現卻像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臉上。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拯救,林淡的一舉一動終於讓他意識到——能救他的唯有他自己。
與林淡在幻境中的表現比起來,艾雨瞬間顯得那樣可笑。她眼珠子紅了紅,踏出鬼蜮後立刻說道:“白賢師叔,那隻厲鬼已經逃出了清源山,肯定會去找那三個人報仇。爲了防止他作亂,我們還是把他的屍體燒掉吧。”
白賢不以爲意地開口:“報仇又怎樣?這是他們種下的惡因,自然該由他們品嚐惡果。”
“可是,如果那隻厲鬼殺紅了眼,又去危害無辜的人該怎麼辦?”艾雨鍥而不捨地勸說。
白賢腳步停頓,轉頭朝少年埋骨的墳墓看去,雖然沒發現什麼異常,卻覺得此處的氣息與別處格外不一樣。但是,若要讓他說出個一二三來,他又不是很確定。他繞着墳墓走了幾圈,又拿出羅盤看了看,最終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先不要動這座墳墓。我會監控厲鬼的動向,以免他傷及無辜。”
艾雨還想說些什麼,白賢卻已經大步走了,周楠和白勝自是對他唯命是從。
艾雨看着三人的背影,表情不斷變換,雖然當下離開了,卻不時回過頭盯着墳墓,眼神陰鷙。放着厲鬼的屍骨不燒,卻留下那麼大的一個禍患,白賢師叔有什麼資格擔任玄門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