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春內發生的事,均被萱草堂的醫者和學徒看在眼裡。大家面面相覷, 表情各異, 卻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有志一同地鄙視林淡。要知道,爲了治好那位腸癰患者, 他們親眼看着鄭哲和吳萱草反複製定手術方案, 又反覆推翻, 治療過程要打開腹腔, 這已是千難萬難, 術後的護理更是需要耗費十二萬分的精力。只要其中某一個環節出了錯, 病人或許就會死亡,成功率只有十之四五。
說一句不中聽的話,正是因爲病人已經病入膏肓,治無可治, 鄭哲和吳萱草纔會想到做手術。他們這是把死馬當作活馬醫,在撞運氣。這份共識,病人家屬明白,鄭哲和吳萱草明白,萱草堂的醫者和學徒明白,連病人自己也明白。得了這個病,除了看運氣, 還能看什麼呢?
但現在,這位必死之人卻被林淡輕而易舉救活了, 採用的藥物都不值錢, 前後不過耗費了五兩銀子, 早上送來下午就能回家,病癒的速度十分之快,叫大家看傻了眼。
病人在家屬地攙扶下對林淡反覆作揖,表情十分感激。給診金的時候,他大哥愣了愣,然後飛快跑到萱草堂門前,扯着嗓子喊道:“把我的五十兩定金還回來!當初你們說要做手術,除了定金,還要再收我二百兩銀子,叫我簽下契約書,說是不能保證救活我弟弟,讓我們生死自負。可是你們看看,我弟弟被小林大夫救活了!前後只花了五兩銀子,四個時辰。”
他狠狠唾了一口,語氣十分不屑:“呸,什麼神醫?我看是庸醫還差不多!收了我那麼多錢,還不能保證活命,臨到頭又說不能治,白白耽誤了我弟弟的病情!若不是小林大夫醫術超凡、藥到病除,我弟弟今天就死了!從今以後,我們家的人再也不會來萱草堂看病,誰來誰是傻子!”
萱草堂的學徒和醫者向來很注重保護店鋪的名譽,誰若是說萱草堂一句不好,他們立刻便會羣起而攻之。可今天,他們卻羞紅着臉,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路人聽了男子的話,盡皆露出詫異的表情,議論道:“我的娘誒,治一次病前前後後要花二百五十兩銀子,這是搶錢吧?”
“你沒聽清嗎?花多少銀子是小事,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能保證把病人治好,還要你籤生死書,免除他們的責任!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可不敢治,趁早跑吧。這是拿錢害命呢!”
“籤生死書是怕治不好,病人家屬找麻煩吧?可見這位吳大夫醫術也不怎麼樣。人家小林大夫三兩下就能治好的病,在她這裡又是開膛破肚,又是生死契約的,弄得彷彿很難治一樣。”
“由此可見,二位大夫雖然年齡相當,水平還是很有差距的。”
路人搖搖頭散開了,自此在心裡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吳萱草醫術雖高,卻終究比不上杏林春的小林大夫。小林大夫能把鄭神醫逼走,其醫術恐怕遠在他二人之上。
也因此,杏林春的生意越發紅火,很多大夫慕名而來,一邊在此處坐堂,一邊跟隨林淡學習醫術。不需要她刻意傳授什麼秘技,只需跟在她身邊,看着她如何施針用藥,就能讓大家獲益良多。她治療病人的手法十分獨特,講究快速、穩妥、高效,遠非當世醫者可比。
臨到傍晚,她治好腸癰患者的事蹟已被路人傳揚開來,聲望隱隱有趕超吳萱草的趨勢。
薛伯庸離開軍營後未曾回薛府,而是直接來了杏林春,一入後院便道:“聽說你今天治好了一例絕症?”
“腸癰算不上絕症。我的老祖宗擅治急症,平生遇見二十二例腸癰患者,均能治癒。我吸取了老祖宗的經驗,手法自然比尋常大夫高超,也是佔了家族傳承的便宜。”林淡正在搓洗牀單,一雙手凍得通紅。
來往於醫館的皆是病人,這個嘔一口血,那個大小。便失禁,弄得牀單一片髒亂,每日都要清洗更換。
薛伯庸挽起衣袖,自然而然地接過牀單,柔聲道:“我來洗,你累了一整天了,歇着去。”
林淡搖搖頭:“我行醫只需坐診,你卻在軍營裡摸爬滾打,到底誰更累?”
薛伯庸低聲一笑:“我倆都累,要不乾脆僱幾個僕婦吧,平時也好照顧你。”
林淡聽了這話立刻擦乾淨雙手,回屋拿了一個小本本,一行一行指給他看:“我們的醫館這個月纔開始賺錢,頭幾個月既要購買藥材,又要支付租金,當真不是一筆小數。這個月好不容易賺了一些,卻都被我拿來聘請學徒和坐堂大夫了。病人一多,消耗的藥材也多,這方面的支出少不了,而且流動性很大,我們必須保證錢袋子裡隨時備有五百兩銀子用來週轉……大哥你算一算,我們哪裡還有餘錢去請僕婦?”
她一口一個“我們”,儼然已把此處當成了她和大哥共同的家,言辭間少了疏離,多了親密,倒叫薛伯庸愉悅起來。他望着林淡,目中全是溫柔,嘆息道:“既如此,我便早些回來幫你幹活。”
林淡也沒同他客氣,指着水盆說道:“咱倆合力把牀單擰乾,然後你去劈柴,我去煮飯。大哥你放心,杏林春的生意只會越來越好,等我有錢了便多請幾個僕役,絕不會再讓你幹活。大哥,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在薛府,大哥從來不用幹活,然而到了她這裡,卻得洗衣、劈柴、做飯,弄得一身狼狽。大哥屈尊至此全都是爲了她,她如何能不領情?她原本也想拒絕,卻又不得不承認,一個家若是沒有男人支撐,光憑她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
薛伯庸完全可以自己出錢替林淡請幾個僕婦,卻沒有那樣做。他喜歡每天趕回來幫她幹活,如此,他就能慢慢融入她的生活,變成這個家裡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他與林淡一人握住牀單的一頭,慢慢擰乾,然後掛在晾衣繩上。合力倒掉滿盆髒水,兩人一個劈柴,一個進廚房做飯,分工十分明確。
幾名侍衛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卻不敢走進去,發現將軍衝這邊使眼色,連忙跑了。離開杏林春後,他們嘆息道:“你說將軍這又是何苦?好好的豪門公子不當,卻來林姑娘這裡當長工,彷彿還上癮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替心上人幹活幹久了,自然能成一家人,將軍這是在使攻心計呢。林姑娘起初還讓將軍回薛府,不用管她,如今將軍一天不來,她就得去軍營裡找,可不就離不得將軍了嗎?”
“原來如此,但願將軍早日修成正果吧。”
一行人一邊議論一邊嬉笑,顯然很看好這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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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淡的日子好過了,吳萱草的日子卻艱難起來。沒有鄭哲坐鎮,她一個人很難支撐萱草堂。來看病的人若是平頭百姓,她還能以鑽研醫術抽不開身爲由,把他們推給別的醫者治療,若是遇見身份貴重的,卻得親自接待,否則就是給臉不要臉。
這些人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讓萱草堂毀於一旦,也能讓吳萱草身敗名裂。她不能躲,也不敢躲。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日,與她頗有一些淵源的武安侯夫人前來看病,說是自己的右上肢冷痹發麻,痠軟無力,還時常伴有頭痛、抽搐、昏厥等症狀。她原本是一名身材豐碩的女子,現在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若非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攙扶着,她恐怕隨時都會倒下。
武安侯夫人兩月前在街上暈倒了,是吳萱草及時替她進行救治才甦醒過來,自然而然的,她對對方便十分信任。走入內堂,聞見濃濃的藥味,她頓時安心很多,柔柔問道:“萱草,我這病不難治吧?”
“我先替您把完脈再說。”吳萱草早已學會把脈,此時倒也鎮定,然而下一瞬,當她把指尖覆在武安侯夫人的手腕上時,卻變了臉色。
“萱草。你怎麼了,可是我的病很嚴重?”武安侯夫人雙目泛紅,面露絕望。她其實已經看過很多太醫,也吃過很多藥,卻總不見好,這才親自來萱草堂問診。若是連吳萱草都治不好她的病,她真不知該找誰去了。
吳萱草搖搖頭不敢說話,越發努力去探脈,卻探到一片虛無。武安侯夫人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她卻摸不到她的脈搏,這是什麼病?未穿越前,她只是一個普外科的醫生,若說什麼病都瞭解也什麼病都能治,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沒有脈搏是什麼原因?她腦海中瞬間出現了很多選項,有可能是主動脈出了問題,也有可能是血虛氣虛,還有可能是心臟。病。動脈出了問題又分很多情況,有硬化、夾層、栓塞等等,而心臟。病的種類就更多,簡直一口氣說不上來。
這些病,最簡捷最高效的治療方法無疑是手術,或清除栓塊,修復夾層,擴張血管;或搭橋、置換,甚至是移植心臟。這些療法,在這個落後的年代根本沒有實現的條件,就算能實現,吳萱草也沒有那個技術。
武安侯夫人的病,她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