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裡, 秦玦一直處在煩悶之中。
按理說,他沒什麼可煩悶的。邊境的戰事一向非常順利,朝中也並無什麼大事值得他去憂慮。秦玦是那種真正適合做帝王的人, 他獨自擺弄着棋局, 一切盡在掌中。
啊……只除了他的皇后。
只除了他的皇后。
她是先丞相之女, 出身的門第清高華貴, 她的容貌在京中諸女之中, 可以稱得上是最美的。雖然美,卻沒有半分妖媚之氣,後宮中除她以外, 再難得有如此的佳人。更難得的是她的性情,雖然溫柔卻又不失強韌, 舉止得體, 極有皇后的風範。
他明知她戀慕他至深, 每次看見他,她的眼中都流露出特別的神彩來。
可笑他竟是隻有醉時纔敢前往她的寢宮, 每當看到她戀慕的眼神,秦玦總覺得有些不安。似乎有個什麼人,在心中譴責着他:
看哪!看哪!這個女子如此的戀慕你,把你當做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是你都做了些什麼!你不僅害得她家破人亡,還把事情推在了別人頭上!
荒謬!秦玦在心中對自己說。我是帝王, 我說的話就是律法, 就是真理, 我的行爲沒有任何可指責之處。
雖然這麼對自己說着, 秦玦的心中始終感到心虛。
以至於讓他幾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那麼充滿了戀慕, 充滿了期待的眼睛,他一看就覺得愧疚。
他不肯去見她, 卻又不肯讓她知道緣由,索性胡鬧起來。在長樂宮看舞姬們跳舞的時候,無意間看見兩個在一邊侍候着的宮女,生得一模一樣,是一胎雙生的姊妹,又有幾分麗色,一時興起,便封了二人爲昭媛、昭儀,時常往她們那裡去,在她們的宮中過夜。然而夜裡姊妹二人想要伺候他的時候,他卻又失了興致。
儘管如此,他仍是裝成十分寵幸她們的樣子,不僅常常去臨幸,平素裡更是賞賜不絕。
他鬧得這樣過分,就連朝中都對此頗有微詞,皇后卻始終對此不發一言。
中秋夜,他眼見着皇后滿身彩繡輝煌,美若天仙,卻是滿眼哀怨。他不忍看。
夜宴結束,他倉皇離去。
他也想過要將一切和盤托出,可是一想到,本來戀慕着他的皇后,要用憎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竟是不敢。
要讓她知道自己戀慕着的人,是這樣一個心思狠毒、卑鄙無恥之人嗎?
不,他不敢想。
就這樣拖延着,直到寒冬。
宮中的人都已經換了冬衣了,各個宮殿也都開始用上了炭火。一日他聽着伺候的太監說些後宮的閒話,竟是聽得那太監說,皇后着了風寒,生了病。
其實皇后已經病了許久,然而她卻嚴令自己宮中的宮人與那伺候的太醫,不許將此事報知帝王知道。至於宮中嬪妃,雖然有知道的,卻也不會特特將此事告訴帝王知道。故而皇后病了半月有餘,帝王竟是絲毫沒有聽聞。
倒是這御前的太監,慣會揣摩上意的,知道帝王雖然不去皇后那裡,心中卻常常惦念皇后。故而在偶然聽聞了此事之後,便將此事說了出來。
帝王聽說了此事,立即站了起來:
“走吧,去看看皇后。”
行至皇后宮中,只見皇后宮中的宮人們都忙裡忙外地伺候着。遠遠望見帝王的儀仗,連忙跑進去,跪在皇后牀前稟報:
“娘娘,皇上來了。”
卻說帝王行至殿中,推開殿門便聞見一股藥氣,不覺微微皺起了眉。
待得行至蕭如月的牀前,只見她掙扎着要起來行禮,他連忙上前扶住了她:
“梓童正在病中,不須顧及這些虛禮。”
秦玦將她扶起,上下打量起她來。他已經數月沒有見過如月,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雖然眼含哀怨,卻還是光彩照人。然而此時她已是面白如紙,消瘦憔悴不堪,沒有上妝,頭髮也沒有梳起,只是鬆散散披着。看她這般模樣,秦玦心痛不已,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梓童……”
這數月裡,如月未曾見過秦玦的面,本來早已心灰意懶,如今看他前來探望,心中十分的苦楚,不知應當如何言說,只得淡淡說了一句:
“妾身既然已經失了聖寵,便在此處自生自滅便是了,陛下何苦又來探望。”
秦玦聽得她如此說,慚愧自責不已。他看着如月冷淡模樣,也不多做解釋,只是嘆息而已。
此時宮人端過藥來,秦玦伸手接了,將如月扶起,親自端起藥碗,拿起羹匙盛了一匙藥湯,輕吹幾下,待它涼了些,便送至如月的口邊。
如月沒有想到,帝王竟是親自服侍她吃藥。心中雖然還有些怨,卻也有些侷促不安。擡眼看一眼帝王,但見他俊美如昔,眉輕輕皺着,滿眼都是殷切的關懷,似乎爲她生病感到不安。
如月張口服下了藥湯,帝王又舀了一匙喂她,直到這一碗藥湯都進了如月的肚子,才把空碗交給了宮人,重新又扶着她躺下。
如月想不到帝王竟能如此體貼,開口說道:
“還請陛下早點離開,妾身這裡有病氣,若是過給了陛下,便是妾身的罪過了。”
帝王搖了搖頭,仍是不語。如月實在想不出帝王爲何如此,便又說道:
“陛下若是已經厭棄了妾身,爲何今日又來探望?陛下若是沒有厭棄妾身……”
剩下半句,竟是沒有說出來。然而秦玦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溫言安慰道:
“梓童無需多想,梓童是朕的妻子,朕心中一直惦記着梓童。”
未見秦玦之前,如月只覺得自己心中有着無窮無盡的哀怨,似乎是一世都不能好了。然而見了他,如月只覺得心中哀怨一時間都散盡了。
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帝王本是無情的人,如此又對他懷有希望,最後心痛的只有自己罷了,倒不如此時先離了此處。這樣想着,如月便說道:
“臣妾如今生病,只覺得很想念父母家人,想念妾身幼時住過的房舍。再者妾身如今只有一個弟弟,自他回京,我還沒有見過;父母的墳塋,也未曾拜過。還請帝王允瞭如月,讓如月回家省親養病,拜祭父母。”
聽見如月如此說,帝王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準!朕不準!”
見了帝王這樣的反應,如月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帝王心中似乎還有着她的一席之地,憂的是,帝王不肯讓她回家,她身處這深宮之中,冷冷清清,心中又悲傷,只好等死罷了。
然而帝王到底平靜了下來,他頹然坐下,思量片刻,開口說道:
“朕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梓童既然想要回家,朕也不該攔阻。朕如今便允了梓童回家養病。”
聽見帝王允了,如月那憔悴的面上,終於露出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