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軍戶制,即爲世兵制,不得赦免世代爲兵,兵籍和民籍也是分開管理的。表面上看,子孫能從父輩那裡學到當兵的經驗,平日爲朝廷種田養馬,戰時由朝廷提供補給,是種極爲省事的軍制。可有些細節,葉央是獨自想了許久才明白的。單單一個士兵的口糧軍械,護具衣衫,步兵還好,騎兵又得另加上馬匹,林林總總算下來,若是大祁現在國力雄厚還能養得起,可惜就算開國時有袁夫人的雜‘交’水稻,也捉襟見肘。

哪怕再多二十年……不,十年。庫支晚些日子開戰,大祁都能休養生息,得到恢復,自然具備可以一戰的實力。

眼下沒那麼多時間,就要加以改變來適應需要。商從謹無官職在身,可多少也知道些朝中的大事,比如皇帝已經在爲軍餉的事頻頻召見重臣,每回下了早朝都商談至晌午,愁得一把把掉頭髮,依稀也談到了改軍制。

“大祁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募兵,我們有足夠的人,可沒有足夠的糧來養這些人。”葉央目光爍爍,談起這些眼睛亮的嚇人。

商從謹點頭道:“要是糧草充足,徵兵的人數可以擴充至三十餘萬,若按你的方法……三十五萬都不成問題。”

“那就靠你了,不僅如此,從西疆上京,一路上我欠你良多。”一番解釋後,葉央說的口乾舌燥,心臟突突得跳個不停,從椅子上站起來深深一揖。

灰‘色’的兔子在屋裡跑來跑去,總算願意停在商從謹腳邊,他心裡一陣緊張,不敢‘亂’動,感覺有一團熱乎乎的‘毛’臥在那裡,生怕自己一動兔子就跑了,只好又使勁點了點頭。

葉央鬆了口氣。

她也可以找葉安北代爲轉達,可大哥一定會問:“你是怎麼知道皇上要徵兵的?”

該怎麼回答?葉央早就得到了雁冢關戰事正緊的消息,皇帝肯定又要徵兵,只是那消息還沒傳回京城?

定國公府已不比從前,軍中勢力漸漸被削弱,朝中也毫無根基,先國公在世時還能說得上話,至於現在……

還好有商從謹!

他不會問爲什麼,卻比葉安北在皇帝面前更能說得上話。

林林總總‘交’代完畢後,葉央不能在懷王府耽擱太久便告辭,還是翻牆走的。回去清涼齋又根本睡不着,好容易捱到天明,趕緊打發了一個小廝去家‘門’口盯着動靜。她家離懷王府很近,約莫等到巳時,小廝回報說有架馬車往皇宮方向去了,葉央才鬆了口氣——看來商從謹是等着皇帝下了早朝纔出‘門’的。

哪怕聖上覺得這主意很不靠譜,目前她也把能做的都做了,拼盡全力對得起葉家曾經的名聲。

葉大小姐不緊張,懷王殿下卻是從坐上馬車後就焦灼得很。

從小就知道父皇並不喜歡他,父子倆一直處於相安無事的狀態,商從謹不在皇帝面前瞎晃,皇帝就不會訓斥他,完全的視若無睹,除非亡妻復生,否則絕無迴轉可能。

那爲什麼還要將小兒子第一個封王呢?

車聲轔轔,駛過宮道。要不是阿央來求,商從謹也不願意找那個不負責任的爹,早上換好夏常服做了半天心理準備才喚人備車。王爺入宮只需通傳無須提前投遞名帖,能節省不少時間。

有三品以上封號的勳官王侯,常服都是紫‘色’大科的綾羅,一上身便襯出商從謹的‘挺’拔俊逸,可惜他神‘色’凝重,若不是下車時身旁沒一個人,負責通傳的趙公公都以爲他是來闖宮‘門’的。

好皇帝總是特別累,大祁天子亦是如此,巳時末還在紫宸殿批閱奏摺,連午膳都不準備吃了。紫宸殿在宣政殿的後頭,要去那兒得先經過左右兩道閣‘門’,往常只有重臣才能經由閣‘門’,同皇帝商議政事,所以入紫宸又稱入閣。

先定國公有入閣的權利,不知道若干年後葉安北有沒有。宮牆深深,總有些日頭照不到的‘陰’冷地方,商從謹不喜歡這裡,只好想些旁的東西分神,加快了腳步。

大祁如今的天子端坐紫宸殿,龍椅太高而事情太多,眉心擰出了一個蕭索堅毅的結,含威不‘露’,和商從謹一樣有着冷冽肅殺的氣質,明明才四十歲出頭,鬢角卻白得像個五十歲的人。

“見過父皇。”拜禮之後商從謹垂手而立,靜靜等着皇帝放下批閱奏摺的硃筆,而後開‘門’見山地說了來意,“兒臣有一計策,能充盈我大祁兵馬,又能保證糧草的充足,特來同父皇商議此法是否可行。”

金‘色’龍袍微微一抖,皇帝擡眼望向小兒子,眸光意味不明,顯然這個難題困擾了他很久,有人‘毛’遂自薦也不妨聽聽,點頭道:“說來聽聽。”

商從謹暗自鬆了口氣,原來和父皇說點什麼他都是愛答不理的,現在雖然對自己半信半疑,卻沒回絕。

天家情分本就不深,父子倆的關係更是涼到極點。懷王殿下不像大哥身爲太子本就能更得寵愛,也不如三哥說話好聽,還是五皇子的時候也想過親近父親,但一接觸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放棄了。

“‘欲’滅庫支,我大祁無非爲兵馬糧草所困,糧草爲重中之重,父皇之前徵得的軍戶數量,恐怕就是我們的極限,不是沒有兵,而是養不起。普天之下多少男兒都可入作軍戶,但一入軍戶世代不得返,強行將平民入伍恐怕又會‘激’起民怨。所以如今的軍戶已經成了我大祁得勝的阻礙,兒臣的辦法就是——”商從謹回憶起葉央昨夜說話時的神情,有種窮途末路的堅持,緩緩道,“廢軍戶,改軍制!”

幼子成龍,所說內容和自己同大臣商議的差不多,皇帝這幾日也在考慮改軍制的事情,連太子對此都毫無建樹,沒想到不溫不火的小兒子先提出來了,於是問道:“怎麼改?”

“取消軍籍,讓將士同平民戶籍無異,同時徵兵的範圍擴展至平民間,如此一來,軍籍已非賤籍,定有人願意應徵入伍。若是入伍者家中有田,則免其徭役賦稅,但從軍前需上‘交’一定糧食,自備兵刃。非戰時農閒訓練,農忙種田,以兵養兵。”挑葉央提過的重點,商從謹加以整理後逐字逐句說出。

以兵養兵,是目前能解決大祁糧草不足的唯一方法。皇帝當然可以徵糧徵稅,但民怨一起,不管問題小大,都夠他頭疼許久,庫支更會乘虛而入。

葉央後悔爲什麼自己當初學的是編程而不是歷史,否則上下五千年那麼多古人成功的經驗都夠她借鑑,而不是想了三天才找出折中之道。軍戶制首創於三國時期,中原大‘亂’,魏蜀吳打來打去,軍戶的優點在於能吸收流民入伍,出征時士兵的家眷俱在朝廷手裡,又能借此爲人質,杜絕將士叛‘亂’的可能。

——但那是三國!說白了都是一家人,只不過是內‘亂’,纔會防着將士投敵。

可大祁與庫支之間仇深似海,雙方‘交’戰是對外矛盾,將士投敵的可能‘性’極低,完全不需要控制家眷防止背叛!

“軍戶”由朝廷供養,養的可不是單一士兵,而是連帶着士兵的一家老小!這筆支出已是不菲,打仗的時間稍微長一點,朝廷便負擔不起了。

商從謹聽完葉央的策略,就覺得這是個極好的主意!只不過如今站在紫宸殿內,看着父皇第一次對他‘露’出讚賞的淺淡笑意,突然覺得心下一陣愧疚。

那明明……不是他想出來的,怎麼能站在這裡享受益處呢?

要如實相告嗎?說出來葉家便能成爲炙手可熱的皇帝寵臣,可要重拾以往的榮華,也不是隻有這一個辦法。

“父皇,具體細節兒臣尚不甚明瞭,因爲此策並非兒臣所想,而是替人傳達。”龍椅上的大祁天子仍在思索改軍制的可行‘性’,商從謹終於下定決心,否決了後一個念頭。

他知道,第二條路不是葉央會走的。

“是誰?”天子‘精’神一振,看向小兒子那張冷臉,和先皇后一樣不苟言笑心地仁善,讓他每時每刻都想起亡妻來。之前就隱約猜過改軍制之策不像是商從謹能想出來的,他的幺子古怪的發明很多,卻不是謀略的天才。

“九歲時冒死火燒庫支爲我大祁立下汗馬功勞,已故葉駿將軍之‘女’,葉央。”最後一個字落地,商從謹的心立刻輕鬆起來。

“傳。”

——傳個什麼勁兒呀!

接旨的葉央在紫宸殿跑得幾乎飛起來,頭上的珠釵七零八碎,連衣服也險些鬆散了,這副尊榮一‘露’到皇帝面前,還不是給家裡抹黑麼?

都怪傳口諭的太監來的太急,讓她半點準備也無,得到消息時還在歪仄仄地躺着,臉都沒洗呢。

不對,商從謹不是答應幫忙了,爲什麼皇上還要召她入宮?難道是說漏嘴了?這樣大張旗鼓地召見一個‘女’人真的沒問題?連祖母都在追問,葉央用趕着入宮的理由搪塞過去,可回去以後該如何是好!

滿肚子問題無人解釋,她來不及細想,在紫宸殿前整理儀容,邁下了穩穩的一步。葉央還不知道,一進紫宸殿即爲入閣,此時自己已經有了足夠讓絕大部分朝臣眼紅的資本,是第一個無官職封號在身就入閣的‘女’子。

太后賜下過幾匹貢緞,其中水藍‘色’的已經給葉央做了衣服,皇家出來的東西正合適去覲見天子,哪怕嚴格來說她只是個平民,無封號在身,也不至於失儀。

恭敬地垂着頭往前,葉央偷眼看了看四周,大殿空曠開闊,召集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來開個會不成問題,臺下右側站的是商從謹,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民‘女’葉央,叩見天子,吾皇萬歲……”在皇帝的書案前她開始行跪拜禮,連呼吸都拘束了許多。

皇帝也是個乾脆人,手一擺免了那套繁文縟節,低音渾厚威嚴:“起來說話。”

葉央這纔敢稍微把腦袋擡一擡,殿內聖上身後站了兩個宮婢,左側還有一個太監,桌上擺了一個銅質的鹿形香爐正嫋嫋冒着煙,再看看傳說中的皇帝——老哈士奇!

商從謹和皇帝長得很像,只是五官沒那麼粗獷,不是傳說他生的像先皇后麼?

“言堇說是你提出的改軍制,具體是怎麼個改法,說來聽聽。”天子對葉央說話時比對自己親兒子還溫和,雖不習慣卻擠出一個鼓勵的表情,“記得第一個同朕提出改軍制的,還是葉駿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