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遇商從謹

一秒記住,

還是那張降香黃檀木桌,不過兩個人吃飯,卻擺着四冷四熱八道菜。八道菜還是省事的,因爲葉老夫人說這頓飯的主要目的是讓葉央練習拿筷子,所以簡單着來。

“娘子,這提箸呢,既不可拿的太高,也不可拿的太低,中間偏上些便好,夾東西要穩,吃東西要慢,切忌大口吞嚥,娘子平日裡就有這個毛病。”葉老夫人一碗飯都吃完了,管事娘子還立在一旁,耐心教導葉央的手勢。

什麼東西都只能嚐個味道,葉央餓着肚子眼睛發綠,嘴邊的一塊肉還被人堅定地奪去。

“娘子,若是宮裡賜同膳呢,也記住適當,吃個五分飽便好,不可在貴人之前動箸,不可越過貴人的箸,記下了?”

葉央狂點頭,她要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柔弱貴女也就罷了,平時運動量不大倒不容易餓,但她不僅常跑常跳,還處在長身體的時候,眼下肚子咕咕叫得厲害——況且聽三哥說,這個月貴族女眷中開始流行花式蹴鞠了,爲了學規矩一頓就只吃那麼點東西,實在受不了。

沒有老夫人的意思,誰也不敢給葉央多吃飯,只讓她反覆練習用筷子夾豆腐,肩要平,手要穩,手肘不可支着桌子,派菜的公筷和個人的筷子不能混用,不過宮裡用膳有專人派菜,倒也不用擔心。

在嚴苛的管教下,葉央每一口都用最標準的姿勢嚥下食物,照這個速度下去,她吃飽至少得用一個時辰。旁邊伺候的雲枝估摸葉央吃的六分飽,看了看老夫人的眼色,就差人撤下飯菜了。

“我……那雞腿我才吃了一口!”葉央兩眼哀怨,瞧瞧這個瞧瞧那個,都快哭了。算了,爲着家裡的面子,她忍!

葉老夫人說要午休,一屋子的人散了一半,雲枝端來清口的茶,對葉央道:“娘子,哪有大家小姐在人前會直接夾雞腿吃的,您可千萬記着管事大娘教的。”

“雞腿在盤子裡難道不是給人吃的嗎?不給吃你端上來幹嘛?一隻勤勤懇懇的小母雞,每天不敢少吃一口米糠長到這麼大,獻出生命,就是爲了被擺在盤子裡讓你看看然後撤下去嗎?”葉央振振有詞地一拍桌子,她在山村裡的時候,想吃點葷腥都不容易,來往都是靠天吃飯的普通百姓,大家日子都不容易。

雲枝說不過她,於是轉口道:“娘子回房歇一會兒罷,下午咱們接着學。”

葉央面如死灰地被她攙進去,其實她不愛睡午覺,但能偷會兒懶也是好的,走路時已經有了大家閨秀的風範,擡腿邁門檻時,裙角那拴貓的鈴鐺只響了一聲。

“……就當練練輕功了。”葉央苦中作樂地琢磨。

沉香堂左次間,葉央的臨時閨房,早就有個人等在那裡,頭髮半白眼尾皺紋叢生,精神卻很好,葉老夫人什麼時候都不露頹相。

“祖母萬福,您不是回房午休了嗎?”葉央活學活用,道了個萬福。她自以爲掩飾的夠好,可每天早起出門的事兒還是沒逃過葉老夫人的眼睛,果然薑是老的辣,還是學乖吧。

葉老夫人挑眉,眼中依稀還有當年青春正茂時的風采,得意道:“我回去睡覺,留你自己在房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那誰能找到?”

從前的葉央就沒少幹這種事兒,不止在國公府那一個月,於西疆時也是如此,葉老夫人可常常聽兒子抱怨,說生了個閨女自從會走以後,只有每天三頓飯準時出現,其他時間都不知道溜達到哪兒去了!

“呵呵……祖母,我怎麼可能跑呢……”葉央乾笑着解釋,不過她剛剛的確有這個打算來着。京城是全大祁最繁華的地方,她只去過承光寺,還未能得見天子腳下的風光。

學規矩太累人,她要不跑就有鬼了!

葉老夫人見多識廣,根本不吃葉央這一套。論耍無賴的本領,孫女比起葉二郎差得遠,論哄人的言辭連葉三郎都不如,所以輕鬆把她的一切意見都打回去:“我就在這兒盯着你,明天入宮之前,哪裡都別想去。”

在祖母虎視眈眈的目光下,葉央認命地練起了走姿。這副身板顯然更適合習武,背直腰細的,而且還比同齡人長得快,葉央已經習慣了大步流星走路生風,管事娘子有的是辦法,拿來一根繩子拴住她兩隻腳,這樣一來,每次邁步的距離固定,快一點就會……

“哎呦,我的腦袋!”葉央已經記不得自己第幾次摔倒了,連屋子角落擺着的冰盆裡都只剩一灘水,她揉着額頭,在雲枝的幫助下從地上爬起來,怏怏地坐在矮凳上,“再摔下去,我腦袋都傻了,日後還怎麼看書寫字?”

葉老夫人突然想起了什麼,恍然道:“雲枝,去大郎書房裡拿幾本詩詞來,然後去我房裡拿本《女經》,免得明日太后和阿央說話,她再一問三不知!”

什麼,又多了文化課程?

葉央還沒來得及阻止,雲枝就很利落地出了門,不多時回來,懷裡抱着厚厚的一疊子書,讓人將茶具挪到一邊把書放在圓桌上。

“……這麼多?”葉央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不熟悉的詩詞,背起來很難,“一天之內,孫女可絕對記不住的。”

葉老夫人也覺得難爲人了,於是放寬對葉央的要求,改口道:“不要求你全部記住,看個熟練便好,有些名句要記得,《女經》也得好好讀讀。”

縮減了一些工作量,剩下的依舊不少。葉央嘆了口氣,臉頰本身就沒什麼嬰兒肥,露出愁容更像個大人,“祖母,咱們家不是專門出將才麼,女經裡的什麼三從四德,真的適用?”

將門家族,世代無論兒子還是兒媳婦,都不是好招惹的。葉央七歲策馬橫穿西市,鬧得一路人仰馬翻,往上可以追溯到她娘在西疆戰事初起時,同丈夫一起奔赴戰場,再往上還能追溯到她祖母在閨中弓術無雙百步穿楊,讓某位小將軍傾慕不已——順便一提,當年那位小將軍就是後來死在南疆的葉央她祖父。

“這麼說,你是覺得我們將門虎女,就該有別於那些嬌弱文雅的世家女子,不該去學那《女經》?”葉老夫人頗有興味地看着孫女。

葉央不知道祖母現在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於是實話實說:“孫女覺得吧,自從新朝建立,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得以廢除,這是好事。爲何只有《女經》而沒有《男經》,爲何女子不能行商入仕?這對我們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荒謬!”葉老夫人同她對坐,一拍桌子震得另一邊的葉央都跟着茶碗抖了抖,“果然在西疆長了膽子,連這種話都敢說出口!”

大祁的風氣相對開放,但在古代號召男女平等還是很不現實的,葉央被教訓了幾句,縮着脖子認錯:“祖母,是阿央糊塗,再不敢了。”

葉老夫人斜眼看她,“你可是不服氣?”

“絕對沒有!”葉央趕緊搖頭,眼睛裡卻很倔。或許她初來此地時是個嬰兒,十幾年的生活也能磨出古代女人的性子,可目前爲止,那些三從四德還沒到把葉央徹底改造的程度。

葉老夫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乾枯卻仍有力的手指點着桌面,問道:“照你剛纔的意思,是覺得咱家的女人既學功夫,又不能落下規矩,是太……強人所難了?”

“總不可能人人都全才,學什麼就會什麼。”文武雙全難度太高,不如專注一個。葉央接話接的很順,之前說的“絕對沒有”,顯然心口不一。

僵持了一會兒,葉老夫人緩緩舒出一口氣,臉色緩和許多,“你吃雞腿,跟你吃蹄髈,不衝突罷。”

葉央正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葉老夫人又道:“可能二郎三郎忘了告訴你,祖母我也寫得一手好字,眼睛沒花時刺繡也能拿得出手;你娘在京中那些年,來往的貴眷應酬,沒有一次出過錯,每次都教人誇一個好!”

還,還真有文武全才的……葉央一時語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自己做不來,所以覺得別人也做不好。

“不是將門的女子便天生不通禮數,你說的全部都是在給自己偷懶找藉口。若我剛纔臉色有半分緩和,你這小傢伙指不定還能說出什麼呢。”葉老夫人拉過葉央的手,深深地看進她眼裡,“一個人要是隻通兵法拳腳,那是莽夫,空有滿腹經綸,叫酸儒。還有你問,爲什麼只有《女經》沒有《男經》……”

聲音低了下去,葉老夫人微微一笑。

葉央覺得,祖母在透過自己,看另外一個人,不由得滿腹疑惑。

“我記得從前有人問過和你一樣的問題,那會兒,我同你一個年紀。”葉老夫人溫熱的手掌鬆開,保持着淺淡的笑意,“前朝女子覲見貴人或長輩的常禮爲跪拜,直到大祁,才改常禮爲站着的萬福禮,你知道是何緣故?好了,不說這個了。”

難道大祁也誕生了天然的平等主義者?葉央精神一振,連聲追問:“祖母,你就說說罷!”

“想知道?”見孫女忙不迭點頭,葉老夫人賣足了關子,才慢吞吞道,“我那右次間裡有一屋子書,都讀完你就明白了。”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

葉央也跟着一笑。不是不愛讀書,只是她爹屋子裡只有兵法,紅衣師父完全忽視了文化教育,才顯得人有點偏重一門。

見孫女的小腦袋裡想明白了,葉老夫人起身,站在她旁邊,擡手做了個萬福禮,指尖相對時,腕子上兩個銀鐲子只是微微晃動,並未碰撞出聲。年過六旬的老人仍能如此,葉央大受鼓舞,拴着細繩的兩隻腳,邁出了穩穩的一步。

……

六月十二是個好日子,黃曆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宜出行。不到巳時,定國公府正門便備好了一架絳紫色的四駕馬車,裡頭端坐着一身誥命服的葉老夫人,和藕色深衣的葉央。

“別看了,等會馬車往西走,由建福門入宮,一路都不經過坊間,安靜得很。”葉老夫人出聲提醒,從上車起孫女就想伸頭往外看,可惜礙着昨天學得規矩,忍了又忍。

葉央的一根指頭已經搭在簾子上,正要掀開又放棄了。她只想瞧瞧京城的熱鬧,不過聽祖母話裡的意思,她走的這條路沒熱鬧可瞧。

不管個子再怎麼挺拔,葉央的年紀卻不大,好奇心是不缺的,在馬車裡都快坐不住的時候,突然覺得速度慢了下來,車伕在外通報了一聲,原來是到建福門了。

得了賞賜要進宮謝恩,葉老夫人昨日下午便投遞了名帖,太后自然允了,宮門的侍衛對葉家的馬車很熟悉,只來了一人查明車上並無兵刃便放行。

王爵之家可以行至第三道宮門,而以葉家從一品的爵位,葉央只能坐着馬車至第二道宮門再下車步行過去。葉央在宮婢的攙扶下走出馬車,又回身去扶祖母出來,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恭謹優美,顯然是下過狠功夫的。

才走了幾步,遠處有人牽着一架馬車而來,車伕是用走的,顯然裡面沒坐人,但看規格,分位絕對不低。儘管宮道夠寬敞,葉老夫人還是帶着葉央往左走了幾步,以示退讓。

車輪安靜駛過的那一刻,葉央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過去的馬車,很久纔回頭。

“入宮便要時刻注意一言一行,我能提點你的地方有限。”葉老夫人壓低聲音提醒道。

葉央立刻回神扭頭,緊跟上祖母的腳步,邁出的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過,距離很接近,已經九分像個文雅的大家閨秀了。至於少的那一分,是因爲七歲那年進宮一次,大部分人還記得葉央從前是什麼德行,無法無天的大小姐突然轉了性子,索性留一分,讓她表現成個明朗型的閨秀。

只是,葉央現在已經沒心思考慮留出那一分明朗了。

——她看見過去的那輛明黃色馬車,車輪塗着一層黑乎乎的東西。葉央記得,那是膠草熬出來的。

要去太后住的興慶宮,必須繞過一片面積不小近似於湖的水池,大祁尊崇宗教,那水池也命名爲窺仙。池中並未種上荷花,所以顯得更加浩淼,水上只有從岸邊延伸出去的一道石廊,以及湖中心的一座涼亭。

日頭還不高,傍池而走,被風送來的水汽教人十分舒適,甚至有一絲微微的寒意。一大早就趕着入宮,葉央只希望太后跟她們說兩句話,千萬別留人吃飯啊!

興慶宮就在窺仙池旁邊,一路上葉央低頭低得脖子都酸了,臉上還得保持着覲見貴人時發自內心的喜悅,她很同情祖母,誥命服那一套更沉!

在宮人的引路下,葉央並未直奔興慶宮的正殿去,而是往偏殿的某間宮室走——理由很簡單,總不能讓太后等着葉家人,就算這個時間太后起了,也得讓她們現在偏殿等一會兒才傳召。

不過剛走到一半,又來了位宮婢行禮說,太后已經在興慶宮正殿了,傳葉老夫人和葉央過去。

太后的徽號略長,原諒葉央補習時間有限沒能背下,只記得稱呼她爲聖寧太后。把昨日祖母交代的內容在肚子裡過了一遍,就跟着宮人改道,往正殿走去,一路上屏聲斂氣。

正殿裡的人並不多,只聖寧太后坐在上首位,右次座空着,幾個宮人垂手立在一旁,還有位女官打扮的人,跪坐在聖寧太后左側方的地上,面前擺着一副茶具,還用小火爐在燒水。

葉央看那東西第一眼就覺得熟悉,於是不着痕跡地輕輕移動視線,多看了看纔想起來——這是在表演茶道!在古代茶並不只是飲料的一種,沖泡的過程也上升爲欣賞藝術。那位女官動作嫺熟優美,應該就是在表演。

“我自己整日在這興慶宮,閒極無聊想着找人來坐坐,倒讓老夫人跑一趟了。”聖寧太后和葉老夫人年歲相仿,臉龐卻年輕許多,說話時神采飛揚,眼中帶笑,看上去倒很好相處。

葉老夫人連聲稱不敢,對太后行了個萬福常禮,葉央也緊隨其後,說着“見過太后,太后萬福”,重重躬身,手腕上一對羊脂玉鐲子連晃都沒晃。

動作完美,昨天練到深夜,付出果然是有回報的!葉央暗自誇自己,嘴角儘量保持着羞澀的笑容。

“哎呦呦,那就是你家小孫女?我頭回見時她才七八歲,一轉眼就長得這麼高了!”聖寧太后連連招手,“快過來,讓我瞧瞧。”

要說葉家小女兒的呢,從大內到民間俱有傳聞。區別之處在於,民間百姓只知她九歲火燒庫支糧草後死在定城,而宮裡的人都聽說過,葉央敢在寺塔下撈放生的功德鯉魚,敢騎馬從鬧市上過……還和皇子打過架。

現在的葉央卻穩重許多,面對聖寧太后的招呼有道了句萬福,側頭看向祖母,得到許可後才往前走了散步。

“個子高了,模樣也好!”聖寧太后似乎不記得葉央曾經揍過她的第五個孫子,還是誇讚。

又寒暄了一陣,聖寧太后請兩人入座,葉老夫人坐在右次位,葉央坐在祖母身旁,腰背挺直,目不斜視,能少說話就少說話。

“我近日得了種新茶,正好請老夫人來嚐嚐。”聖寧太后微微一笑,又讓那女官烹茶。

正殿四周都擺了冰盆,正中卻在生火,面部生的有些硬朗的女官扇旺爐火,煮開冷泉水。又從一個青色小瓷壇中用木勺取出些茶葉,藉着爐火的餘溫烘烤。

明明是夏天,那女官也不急不躁,一舉一動都分外悠然,像在舞蹈。

待茶葉烘得更幹一些,女官用玉石碾子將它研磨得更細,幾乎成粉,然後分裝在幾個茶碗內。此時泉水已經沸騰,再用長柄木勺舀出泉水,沖泡茶粉。

普通人平日最多就拿些好茶好水沖泡,上到世家下到農門,都這麼喝。女官展示的是大祁飲茶的最高規格,茶葉研磨得再細也不能完全溶在水裡,而是在沸湯中浮沉,構成種種圖案。

上等的飲茶方式,並不只有觀賞泡茶人的動作那麼簡單,等會兒茶碗分別送上來,還要賞玩茶末構成的圖案,據此吟詩一首更是上品。

葉央對一套流程並不陌生,她當年想從程序員轉型成文藝女青年時,曾買過一本陸羽的《茶經》,裡面有過類似的描述,只可惜那本書看了幾頁就放到一邊——所以,她等會兒要怎麼喝這杯茶?

葉老夫人教她規矩時想着,大熱天太后更可能賞葉央一碗冰酪吃,再加上茶道規矩繁瑣,也就略過了這部分內容,留着日後補上,誰想到聖寧太后她偏偏就喜歡夏天飲熱茶!

祖孫倆爲難的時候,茶也沖泡好,葉老夫人偷眼看了下葉央,見她氣定神閒地坐着,很投入欣賞女官的動作,安心了幾分。

反正孫女伶俐善學,就算她不會品茶的規矩,照着別人的樣子學也就過關了。

“老夫人,我聽聞你家小孫女在民間輾轉兩年才得以歸家,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如第一碗茶,就賞給她罷。”聖寧太后坐在上首,眼波含笑望過來。

葉老夫人身子一僵,推辭道:“阿央還是小輩,太后莫要慣着她,第一碗茶還是您先來。”

看聖寧太后的表情,是非要讓葉央做個示範了,她開口又要說些什麼,卻被葉央輕聲搶先道:“祖母,太后賞我東西呢。”面色十分期待。

“看看,她都等不及了。”有了聖寧太后的話,上前一個宮婢端起第一碗茶,腳步緩移走到葉央側面。

葉央也笑吟吟地伸手去接,完全忽視聖寧太后彎起的眼睛,和祖母緊張的目光。

“砰!”

誰料就在接過的一瞬間,不知是宮婢鬆手太快,還是葉央伸手太慢,竟然一個傾斜,整碗熱水扣在葉央裙上,天青色的茶碗骨碌碌在地上滾了一圈!

“太后!”葉央神色慌亂,起身跪地一氣呵成,急忙道,“剛剛茶盅端上來時,阿央看見裡面的茶葉研磨得極細,茶粉結成大團在中間,旁邊幾團小的,覺得有趣便看呆了,不料失手打翻,辜負了太后賞賜,阿央有愧!”

她裙上沾着一些茶葉,還冒着熱氣,也不知人燙壞了沒有。

葉老夫人起身道:“我這孫女,沒福氣喝太后的第一碗茶,慚愧。”

“快起來快起來。”聖寧太后嘆了口氣,佯裝不悅,“只不過翻了個茶碗,就緊張成這副樣子,老夫人的孫女不如之前膽大活潑了,可不像葉家人。人燙着沒有?”

“回太后,不礙事。”葉央慢慢爬起來,偷偷和祖母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她哪會什麼品茶,太后又格外熱情,讓她嘗第一個,萬一說錯了還不壞事?乾脆找個藉口翻了茶碗罷!唯一慚愧的,就是拉那個端茶來的宮婢下水了。

葉老夫人心裡也一鬆。葉央剛纔那番誇讚茶水的話,無意之間正合了賞茶時“衆星拱月”的圖案,說得倒也文雅。

“溼着衣服到底傷身。”聖寧太后並不是難相處的人,真是擔憂葉央身體,便差了兩個宮婢帶她下去換衣服,還讓仔細檢查哪裡有燙傷地方,趕緊去取藥膏。

葉央在心裡歡呼一聲,總算能找個地方放鬆了,千恩萬謝地行禮告退,腳步輕鬆離開興慶宮。

正殿後面是太后住的地方,幾個小宮室也安置了女官宮婢,葉央的身份,既不好在聖寧太后的屋子裡更衣,又不能去宮婢的屋子,偏殿卻有正經爲夫人們準備的休息宮室,正好得用。

兩個小宮婢領着葉央往偏殿走,一路又要經過窺仙池,日頭漸升,有了灼人的溫度。

“壞了,我的衣服還在馬車裡!”葉央走到一半停下來,她是有套備用衣服,卻沒隨身帶着,於是對前面那宮婢道,“要不我們先去取來?”

小宮婢看着葉央*的下襬,爲難道:“您如此行走實在不妥,不如讓奴婢們送你到偏殿,然後再去拿更換的衣服。”

一來一回時間耗費不短,聖寧太后和祖母還在正殿,總不好等太久。葉央想了想,回馬車換衣服肯定不行,於是提議說:“你們有兩個人,一個去拿衣服,我和另一個去偏殿……就在前面吧?你取了衣服後趕緊回來,也能省些時間。”

“奴婢遵命。”如此一來,可以節約一小半時間,宮婢也覺得好,走之前反覆提醒她道,“這條路只通向偏殿,您絕對不會走錯,一直走,右拐就是了,奴婢馬上回來。”說着,一路小跑遠去。

葉央點頭。多大的人了,怎麼可能連路都不認識,況且還留下一個人引路呢!

另一個小宮婢膽子似乎很小,不敢同葉央說話,只垂着頭默默前進,好不壓抑,更壓抑的是沒走幾步她居然停下來,行了個萬福禮。

葉央發現四下無人,視線正沿着窺仙池望出去,覺得有異樣後看向前方,腳就像黏在地上,怎麼也走不動。

路沒有塌,也沒有什麼看着就不好惹的后妃擋道。葉央面前不遠,站着的是一個少年,十三四歲的模樣,可週身的煞氣卻比什麼人都濃烈。

風仍然送來舒適的水汽,窺仙池上波光粼粼,讓人眼中一片恍惚,比夢裡還恍惚。

“哈……”葉央下意識開口,硬生生把“哈士奇”三個字壓下去,強笑道,“……哈哈,好久不見。”

商從謹一身玄色薄衫,前襟繡了一條金龍,雙手僵在身側,一動不動,身後跟了三四個人,葉央只認得那個姓聶的侍衛。

怎麼會在這裡見到他?

“都退下。”過了片刻,商從謹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冷冷開口。

葉央也想離開,卻發現他的話似乎不是對自己說的。

聶侍衛和幾個宮婢都遠遠走開,連葉央前面那個小宮婢都跑遠了。這段路上,就只有他們兩個,隔着仲夏的風不遠不近地對峙。

葉央還記得夜晚江上的水賊,傷寒後那夜乾淨的帕子,只是想想,又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是你。”

商從謹輕笑起來,只說了四個字,柳樹梢上的一隻麻雀嚇得飛向天際。一呼吸之後,他終於決定了什麼事,大步跑向窺仙池,一躍身跳了進去。

投、投湖了!

葉央還在想着怎麼打招呼,就看見商從謹在自己眼前跑過去,跳進水裡,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壞了,這傢伙連狗刨都不會!”

在舢板上商從謹落入水中,還是她拽了一把的。葉央來不及考慮別的,三步並作兩步跟了過去,商從謹還在池中撲騰,只留一個頭頂在水面沉浮。

眼看水就要完全沒頂,商從謹似乎嗆了不少水馬上就要昏迷,連掙扎的動作都小了。葉央心一橫,顧不得許多規矩,也跟着跳進去,入水前看見聶侍衛在遠處發現了這一幕,正在趕過來,提着的心一鬆。

她最多保證商從謹不會淹死,可沒那個力氣把人撈上來。

入水後葉央立刻向商從謹的方向游去,抓住他的衣領一提,緊接着覺得不對勁——水並不深,才能沒過她下巴而已。商從謹比葉央高半個頭,肯定淹不死!

“你……”或許是不會水的人緊張,商從謹沒發現吧。葉央剛想開口安撫,水中卻有一隻手,死命抓住了她的。

力氣太大,葉央連續掙脫了兩次都沒能掙開、

聶侍衛已經趕來,馬上就到岸邊,在無數宮婢侍衛慌張的神色中,商從謹仍假裝在葉央身邊掙扎,窺仙池的水下只有他們才知道,有一雙手在牢牢交握。

商從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顫音:“對不起……我就是,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