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條簡潔、優雅大方的尚博園,與同在涅瓦河畔的冬宮城堡宛如出自兩個世界。五十年來,這兒一直是別斯托傑夫公爵府邸,即使它外表的奢華程度與公爵的地位稱號並不相稱。羅伊穿過馬路,踏上尚博園門前的走道,八年沒回來了,尚博園前側已經維修完畢,其餘部份卻仍然備受忽視。百葉簾斜掛在生鏽的窗沿上,隨風吱呀呀的晃動着。他掀起銅質門環敲敲門。等了兩三秒雙扇大門就被打開了一扇。應門的是個滿頭捲髮的青年,他看到羅伊立刻睜大了眼睛。
“羅伊你回來了”他驚喜的喊道。
“別沒大沒小的,我親愛的侄子”羅伊笑眯眯的一拳擊在他肩膀上。
青年回過身衝屋內興奮的喊道:“伊娜、艾娃、特羅西、亨利快點出來,看看誰來了媽媽媽媽爸爸在哪兒呢?”
屋子裡瞬間涌出好幾個小腦袋,看到他們的羅伊叔叔孩子們高興壞了,大姑娘伊娜和艾娃尖叫着捂住臉,小丫頭特羅西咯咯笑着撲上去抱住羅伊的褲腳,七歲的亨利直接跳入了羅伊的懷裡。
“孩子們孩子們請饒了你們可憐的羅伊叔叔吧。”上校笑呵呵的說道。
一位盤着頭髮的溫柔婦人從裡間走出來,她帶着的圍裙還未解下,兩個胳膊袖子高高挽起,手上全是麪粉。
“莉莉,今天你下廚嗎?給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婦人在圍裙上擦擦手,笑着說道:“我可不知道你今天會突然回家打定主意讓我們都吃一驚的嗎?”
“我去海軍司令部找爸爸,今天他說什麼也得請假回家”開門的青年在羅伊的後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抓起外套就衝出了門。
兩個小時之後,一家人已經在客廳擺滿了美味佳餚的餐桌前落座了。壁爐的火燒的旺旺的,屋子裡暖氣襲人。羅伊和他的大哥凱恩司令開了瓶伏特加,從八年前聊到八年後,話題始終在部隊和戰爭上打轉。
“……你這幾年在西軍乾的不錯,”凱恩別斯托傑夫司令欣慰的拍拍小弟的肩膀,“元帥寫信都跟我說了,他說你可是他最看重的年輕人。”
羅伊大笑:“我倒是真沒少給他添麻煩。”
司令太太莉莉夫人剛安頓好新出生的孩子,走進了餐廳:“別顧着說話多吃一點,我剛纔特意讓廚娘又加了四五個菜約翰尼,你坐在你叔叔邊上,就要負責招呼好他。”
捲髮青年約翰尼低笑着湊過頭在羅伊耳邊說道:“我媽意思是讓我多給你夾點蔬菜,你還記得八年前你13歲的時候她是怎麼逼着你吃蔬菜的嗎?”
羅伊一胳臂肘拐到他胸口,笑罵道:“你也沒好哪去成天和我搶肉吃的混小子”
對面的幾個女孩也都嗤嗤的笑了起來,這位和他們同齡的叔叔與他們從小玩到大,偷雞摸狗的臭事一籮筐,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突然外面傳來了僕人的通報聲:“愛莎小姐到。”
男士們按照禮節紛紛從座位上起身,約翰尼湊到羅伊耳邊低聲說道:“八成是衝你來的,他們家雖然就住隔壁,但極少來串門,我敢說你穿過馬路的時候已經被這一溜排的貴族府中的人們盯上了。”
“別胡說”羅伊輕輕推搡他。
幾分鐘之後,脫下外袍的愛莎小姐進了餐廳。她先跟凱恩司令道歉,說自己冒昧來訪,是找大小姐伊娜借本書什麼的,隨後當莉莉夫人邀請她一同用餐時她立刻就欣然答應了。
女士們重新安排好位子坐下,站着的男士們才紛紛落座。愛莎小姐從進門起眼神就沒離開過羅伊的臉龐,剛坐下她就準備開口詢問,可突然門口的僕人又通報了:“夢迪莎女子爵到訪。”
男士們再次起身,約翰尼又低聲道:“就是小時候那個男爵家的鼻涕蟲。”
羅伊不禁也被他說笑了。
接下來的一頓飯吃的是支離破碎,不斷的有女客到訪,不斷的調整位置和起身迎接。餐廳的長桌不夠了,又續上了兩張桌子,廚房的廚娘背地裡抱怨:這些附近的貴族女孩都是發了什麼瘋?以往不是總嫌棄尚博園簡陋不願來的嗎?
晚餐過後,羅伊跟着約翰尼送女客們出門。各位女士走到門廊口還依依不捨。
“哦,上校,後天我家舉辦舞會,您一定得來,我會讓媽媽給您發請柬的。”
“羅伊上校一個禮拜後是我的生日宴,您可不能缺席”
“我家……我……我家每週六都開辦沙龍,您一定會感興趣的。”
終於將聒噪的女士們送走了,羅伊叉着腰長長的吐出口氣。
“哦,我親愛的叔叔,什麼時候娶位小嫂子進門啊?你看她們都迫不及待了。”捲毛約翰尼打趣道。
羅伊擡腳假裝要踹他,捲毛笑着滿屋子亂跑。
“羅伊叔叔,別害羞,要知道凡是長相不錯身價又高的單身漢一向是所有適齡少女們的共有財富啊。”
裡屋傳來了凱恩司令的聲音:“羅伊,跟我到書房。”
兩個年輕人立馬不鬧了,約翰尼做了個鬼臉跑上了樓,羅伊老實的跟着大哥去了書房。尚博園的書房還是老樣子,書架上一溜排的戰爭史和船舶圖冊,充分顯示了當代公爵司令大人的口味和偏好。
凱恩點起壁爐的火,隨手往內添了幾根柴,便坐在了書桌後面拉開抽屜掏出煙盒抖落出兩支,遞了一支給羅伊。羅伊搬過書桌對面的椅子,湊到他大哥跟前接過煙點燃猛的吸了一口,腆着臉說:“司令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凱恩笑了:“油嘴滑舌,我有什麼吩咐?你又不是皇家海軍。我只想問問你這次請假請了多久?”
“沒定具體天數,我和元帥說要休長假,他就扔了我個准假條。”
“哈哈,他難道不擔心你不回去了嗎?”
“那哪能呢元帥最瞭解我了,我壓根是離不開部隊的。大哥你不知道,我們在普魯士一路所向披靡,那個爽快勁啊……”羅伊笑着摸摸頭。
凱恩按住他的肩膀,壓下他的興奮勁:“西軍真的很熱衷這場戰爭?”
羅伊眯起眼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最終他嘆了口氣:“熱衷?怎麼可能熱衷?駐紮在國外兩年多,欠餉八個月,人都是肉長的,不衝着養家餬口,夥計們誰願意頂着火炮往前衝?我們不知道爲何要開戰,普魯士人沒佔我們帝國的土地,奧地利人也不是我們的親家,我們找不到戰爭的利益所在。當然有人說部隊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服從命令但是我們可不是木偶,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
凱恩看着他越說越火大的模樣,終於笑了:“這纔是你真實的想法,方纔還想糊弄你老哥”
“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白女皇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羅伊摸摸頭頂,“我十三歲當兵那年,元帥就和我們說過,戰士是爲了保衛國家,爲了帝國的利益可以做任何事。可如今我們這場仗打的真叫冤枉,死去的兄弟們都不能瞑目啊。”
“那又如何?”凱恩嘆道,“帝國是屬於女皇陛下的,我們也是屬於女皇陛下的,能做的無非是靜候命令。你年紀輕輕就登上了軍部高位,所以更要懂得收斂,有什麼牢騷在家裡跟你大哥我發發就罷了,外面尤其要謹言慎行。這裡是聖彼得堡,不是西軍邊地,回來之後免不了社交應酬,你萬萬不可暴露真實的想法,不然不光是你,甚至連老元帥都會被牽扯進去。”
“老元帥?這又關元帥什麼事。”羅伊皺緊眉頭。
“對普開戰,明眼人都知道是女皇陛下的私怨,但是元帥還是遵命行事了不是嗎?其實元帥的處境也很爲難,長期遠在邊地,冬宮多少小人讒言,皇室並非沒有猜忌之心。所以你的態度會被當成元帥的授意,若是被小人抓到把柄,可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羅伊聽聞臉色凝重起來,他少年離家,對宮廷權謀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當兵的以矯勇善戰爲榮,就算耍心機也是戰略上的,極少用於傾軋同胞。此時大哥一席話說得他渾身不自在,真想遠離宮廷立馬回部隊去。
“對了,大哥,今天我還遇到個怪事。”他思考片刻把白日的衝突說給了凱恩聽,敘述完畢,他猛的站起身問道:“那個矮冬瓜傻帽真的是帝國的王儲?未來的皇帝嗎?難道我們將來要效忠的就是如此白癡的傢伙?”
“沒錯,他就是王儲殿下,雖然幾乎所有的廷臣都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如此,誰也沒有辦法。”凱恩的回答令羅伊頹喪極了,他幾乎是哀號了一嗓子坐回了椅子上。
“不過好在白女皇總算沒糊塗,目前政務都是交給太子妃殿下處理的,彼得王儲沒有什麼實權。”凱恩笑着補充了一句。
“太子妃?”羅伊想到那個門口獨自一人卻氣勢凌然的少女,“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凱恩沒有回答,他依着椅子背,深深的吸了口煙突出個菸圈。
白色的菸圈慢慢升至天花板上,隨即逐漸散去。
“她是個被上帝眷顧的女孩。”過了好久,羅伊才聽到他大哥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