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後宮三千114 又是一年
“司慕涵,你真的將我當成了傻子了嗎?!”
一片死寂。
在蒙斯醉吼出了這句話之後,現場一片死寂。
蒙斯醉面容扭曲着,雙目泛紅,像是一隻受了極大刺激的野獸一般,張開了猙獰大爪,欲將敵人撕碎。
“給我幸福?給我幸福?你憑什麼這樣說,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
他想過很多種她這些舉動的目的,也想過她會說出其他的藉口來掩飾她的真實目的,但是卻怎麼也想不到她會跟他說了這般的一個理由!
想給他幸福?!
她不知道這句話多可笑嗎?
不知道——
這話比她說出要殺了他的話還要讓他痛苦難受嗎?!
她以爲她這樣說,他就會感激涕零,就會當之前的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然後任由她擺佈利用爲所欲爲嗎?!
面對蒙斯醉的怒斥,永熙帝並沒有因此而動怒,只是安靜的看着他,似乎在給他機會將心裡的痛苦都給發作出來似的。
“主子……”地上跪着的憶古鼓起了勇氣喚道。
蒙斯醉隨之厲喝:“都給我滾出去!出去!”
室內的衆人,心驚膽顫,不知道該不該聽令。
憶古此時的臉色已經是蒼白無比。
“下去。”永熙帝輕輕開了口,解救了一衆宮侍。
衆人紛紛從地上爬起,然後低着頭退了下去。
便是憶古也不得不離開。
很快,室內便只剩下兩人。
蒙斯醉仍舊是站着,渾身顫抖,臉上的怒色沒有半分消退。
而永熙帝,還是坐着,“或許我真的沒有資格說這句話,只是,此時此刻,我的確是想給你幸福,這也是,我當年對你的承諾,醉兒,我欠你一份幸福。”
“不要跟我提當年的事情!”蒙斯醉更是失控,像是被永熙帝的話戳中了爆炸點似的,“不要再提當年雲州的那一年,不要再去玷污那一年!那一年的回憶是我僅剩的美好,是我爲數不多的快樂,你想要什麼直接說,直接說,不要爲了達到目的連這最後一點美好都不讓我保留!”
雲州一年,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若是那一年他沒有遇見她,如今,便不會成了這個樣子,便不會,變得連他自己都不認得自己!
後悔嗎?
他跟她說過他後悔遇見了她,可是,真的後悔嗎?
不!
那一年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沒有後悔過!
即便如今幾乎萬劫不復,可是,他也未曾後悔!
他後悔的,只是爲了不早些認清現實,認清楚,那一年當中深愛着自己的女子,不是後來他在新婚之夜所見的那個女子!
再也不是!
所以,他不允許她毀了他生命中僅剩的最後一份美好!
不允許!
“司慕涵,我已經是你砧板上的肉了,你可以任意宰割,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可是,你不能無恥到連我僅剩的一份美好都玷污!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絕對不會!”
“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若是當年朕沒有隱瞞身份,又或許,早些去向你母親表明身份,或許,後面一切都會不一樣,沒有了那撕心裂肺的分離,也沒有後來許許多多的意外的事,意外的人。”永熙帝仍舊是緩緩說着,語調沒有多大的起伏,“醉兒,那一年於你來說是最美好的記憶,於我而言,亦是如此,我如何會去玷污?”
“你以爲我還會信你嗎?!”蒙斯醉盯着她,咬牙切齒,卻也有着說不出的悲痛,“那一日,在你危及之時,你跟我說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話,爲的不過是讓我安安靜靜地給你陪葬,不會給你的女兒造成任何的麻煩!人們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亦善,可是到了陛下您這裡,即便是臨死,說的,也只是謊言,字字帶着目的,帶着算計!這樣的你,我如何相信?這樣的話,我如何相信?!”
過去那般多次,他每一次相信,最後,的結果都是那般的不堪。
不堪到了讓他懷疑過去的一切幸福!
幸福!?
他以前一直以爲自己擁有過,可是現在……那些真的是幸福嗎?真的嗎?
還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
“我無法拿出證據證明我所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永熙帝看着他,道:“只是醉兒,正如你所說的,你如今已經是我砧板上的肉,任我宰割,我爲何還要用這些甜言蜜語來誆騙你?”
“司慕涵——”蒙斯醉倏然厲喝出聲,然後,後面的話,卻沒有說出口,不知道是因爲過於的憤怒,還是,再也不知該說什麼話。
他的身子,仍舊顫抖着。
面容,扭曲的可怕。
沉默了半晌,他像是忽然間被什麼力量給抽空了力氣一般,跌坐了回椅子上面,盯着眼前淡然坐着的女子,“你到底想怎麼樣?到底想怎麼樣?!”
她到底想怎麼樣?
真的想將他逼到了絕境,方纔甘心?
看着他一次有一次的發狂,最後卻仍舊是無能爲力地退讓,她便開心?
這就是她想給他的幸福?!
“若是你對我還有一絲的情分,便直接說,給我一個痛快!司慕涵,我不會再相信你!我也不敢再相信你!”
永熙帝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視着他,那雙沉靜威嚴的眼眸此時一片氤氳,讓人看不清真實的情緒,可也便是這樣,讓她的話,更加的難以相信。
蒙斯醉沒有繼續質問,而是,倒了酒一杯一杯地往嘴裡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慘淡悽然。
室內的酒味更加的濃郁。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他方纔擡起了視線,看向了對面的女子,“爲什麼你要這麼對我?那一日在御花園,你既然已經扯落了我的手,既然已經對我完全失望,爲何後來還要那樣?爲何現在又要對我說這句話?真的是被我冒着性命危險照顧你而感動了?是嗎?是嗎?呵呵……”
隨着笑聲傳來,眼眶積聚許久的淚水也落下。
“我真的好累好累……這般多年了……是我變的不可理喻,還是,我無法接受你的變化?還是我們都變了?陛下,既然都已經情絕了,爲何,還要說出這話?給我幸福?你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麼嗎?你想如何給我幸福?廢了太女立我的女兒?還是,將全宸皇貴君給忘了,將後宮其他人給忘了,只裝着我一個人?都不可能,不可能……可是,即便你真的做到了,我便會幸福嗎?”蒙斯醉仍舊將一杯一杯酒當作了水一般喝,混上了苦澀的淚水,一同吞進了肚子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幸福是什麼,你如何能夠給我?也許,從當年雲州一別之後,我的幸福,便也一同毀去,所謂的上天憐憫,所謂的失而復得,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自欺欺人……”
“別喝了。”永熙帝伸手,阻止了他繼續倒酒的動作。
蒙斯醉笑容極爲難看地看着她,“如今,連讓我醉生夢死的機會,陛下都不願意給嗎?”
“來這裡之前,我讓冷霧備上了酒,想將你灌醉。”永熙帝卻說出了一句不可思議的話。
蒙斯醉沒有吃驚,或許如今,他便是連吃驚的力氣也沒有了,這一個月來的屢屢挑釁,然後一次有一次地等到她的震怒,已經消耗了他所有的心力,還有方纔的一番發作,他真的累了,在這除夕之夜,這本該是團聚共享快樂的日子,他卻只感覺到了累,爲什麼他會將自己折騰成了這個樣子?爲何便不能將一切放下?讓自己從這些事情當中解脫出來?
放不下他的兒子女兒,還是,根本就是不能放下她?
“司慕涵,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許多許多?”
所以,這一輩子,他要用一輩子來還?
永熙帝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着自己的話,“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醉之時的情形,那一晚,你像是個孩子,將所有藏在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也是在那一晚之後,我放開了之前的那些不愉快,我們的關係好轉,所以,我想,若是,你再醉一次,是不是也能夠回到從前?”
“癡人說夢。”蒙斯醉笑着說出了這話,笑容,比哭喪更加的難看,“而且,臣侍也不記得當時臣侍說了什麼,當時臣侍只是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永熙帝眼底閃過了一抹慌意,“癡人也好,夢也罷,醉兒,我們不該從此陌路,那日,朕看見你進了寢殿,出現在朕面前,朕雖然生氣,但是卻也是很高興,不管你因何而進來,至少你願意陪着我,換方子之前的那些話,也並非是謊言,朕所說的……”
“難道翊君和鳳後沒有告訴你,他們打算構陷我一個弒君的罪名嗎?”蒙斯醉打斷了她的話,“臣侍進去,只是因爲,臣侍不得不進去,而不是,對陛下還有什麼眷念,一切都是被逼的,陛下不需要因爲這件事而對臣侍浪費心神!不過,若是陛下真的有心恩賞臣侍不懼死亡的陪伴照料,那便爲臣侍討一個公道,還臣侍一個公道,處置了當日欲構陷臣侍的人!”
永熙帝沉默。
蒙斯醉嗤笑了幾聲,“陛下不願意嗎?沒關係,臣侍也只是說說而已,陛下不必勞心勞神。”說罷,然後搖晃着身子站起來,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一般,帶着醉意地說道:“陛下,時候不早了,陛下應該回去休息了。”
“朕來了,便不會走。”永熙帝回道。
蒙斯醉又笑了兩聲,“陛下是想要臣侍侍寢嗎?呵呵……前段時間,臣侍發現了自己頭上多了許多的白頭髮,這兩日一看,又多了不少,臣侍老了,人老珠黃的,便是陛下不介意,臣侍恐怕也是沒有力氣再伺候陛下了……若是陛下真的想找人侍寢,行宮中有的是年輕貌美的宮侍……”
說完,便搖搖晃晃地往內室走去。
在走過了永熙帝的身邊之時,一雙手將他不穩的身子給拉進了一個有些微涼的懷抱之中。
“朕只是想和你好好呆着而已。”
耳邊,傳來了似乎有些顫抖的聲音。
醉意一點一點地侵蝕了他的意識,也麻痹了他的痛苦。
“這些日子,朕一直覺得很冷,屋裡面放再多的火爐,朕也不會暖。”
那似乎隔了九重天的聲音又傳進了他的耳中,也因爲這句話,讓他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腦清明瞭一些,他掙扎着,轉過了身子,看着眼前的女子,神色茫然,像是不認得她一般。
腳步踉蹌了幾步,然後,哧哧地笑了,“原來陛下是需要人給你暖牀啊……可是……臣侍在哪裡都覺得暖和,可是唯獨在陛下身邊,方纔會覺得冰冷,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冰冷,爲陛下暖牀的責任,臣侍恐怕難以擔當!”
說完,動手拉開了還在自己腰間的手,然後,轉身搖搖晃晃地進了內室。
不管永熙帝今晚上的舉動究竟是何用意,但是,和過去一個月之中對蒙斯醉的屢屢縱容一樣,都是最終失敗了。
人的心,傷了,便很難治癒。
甚至,一輩子都不可能治癒。
永熙帝沒有離開,靜靜地站了半晌,然後,揚聲喚道:“來人。”
很快,外面守着的冷霧進來。
還有同樣憂心着裡面情況的憶古。
“收拾一下。”永熙帝臉色雖然不好看,但是,卻沒有動怒。
冷霧領了旨意,喚人進來收拾。
而憶古,則是掙扎着是否該問自家主子的情況。
“陛下,可要回太極宮?”冷霧低頭問道。
“不回。”永熙帝說罷,便起步往內室走去。
冷霧和憶古隨即跟上。
“不必進來!”永熙帝沉聲阻止。
兩人當即停下了腳步。
在永熙帝進了內室之後,憶古方纔戰戰兢兢地問冷霧,“冷總管……這……”
主子當着下人的面都敢對陛下拍桌子,如今單獨和陛下在一起,真的不會出事嗎?
冷霧看向他,“不會有事的,我們退下吧。”
憶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領了命令。
內室
蒙斯醉此時已經是醉的很厲害,趴在了牀上抱着被子,低喃着什麼。
永熙帝走到了他身邊,便挺清楚了他的醉語。
和第一次在她的面前伶仃大醉一般,嘴裡低喃着當年的事情。
“阿涵……我不是故意跟你說那些話的……”
“我真的沒有法子……”
“母親說她要殺了你,我不能不對你絕情……”
“阿涵……我真的好愛好愛你……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償還你……一定會……”
“你要好好的……快快樂樂……幸福地過你的日子……我會一直一直求上蒼庇佑你……”
“阿涵,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我不想出嫁……可是我沒有辦法……”
“阿涵,是不是死了……我便可以不想你?我便可以不再這般痛苦?可是……死了……我便再也不能想你了……再也記不得你了……”
“我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
彷彿,酒精,讓他穿越了時空,回到了當年。
那個既痛苦,但是,卻也是有愛的日子。
永熙帝趟了下來,伸手,將低聲啜泣的男子,擁入了懷中,悶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朕能夠做到了,僅此而已……
Wшw●TTKΛN●℃ O
……
皇宮
宮宴散去了之後,奢華莊重的皇宮,便又一次恢復了沉寂。
和京城大街上的熱鬧相比,彷彿是兩個世界。
水墨笑沒有入睡,站在了寢殿外面的廊下擡頭看着天上閃爍着的幾顆昏暗的星辰,靜靜地等待着新年鐘聲的敲響。
而在同時,蜀羽之提着一盞燈籠,隻身出現在了冷宮的門前。
十二年,他來這裡的次數一隻手也數的來。
就快十三年了,即便裡面的人一直如同行屍走肉地活着,可是,他造下的罪孽,卻還是一直禍延着所有人。
若是報仇,那這樣的結果,該也是成功了。
“翊君,您可要進去?”冷宮門外看守的侍衛上前,恭敬而疑惑地詢問。
蜀羽之深吸了一口冷氣,然後上點頭。
那侍衛見狀,便上前,敲門。
看守的侍衛不進冷宮,只是負責外圍的看守。
安靜的夜裡,僻靜的地方,即便沒有用力,但是,敲門聲也是極爲的響亮。
半晌之後,裡面便傳來了幾句咒罵聲,似乎是自己的清夢被擾了而不悅。
“這般晚了,誰啊!”
隨着門被打開,一道惱怒的聲音也同時傳來。
蜀羽之沒有動,只是僵直着身子目光微冷地看着開門的宮侍。
那宮侍年紀較大,身上的衣着什麼的,也較爲的陳舊。
冷宮,不僅是折磨着被囚禁在這裡的人,便是被派來這裡的宮侍,也是如此。
那宮侍看着敲門的侍衛,原本是想發作的,不過,在瞥見了一旁的蜀羽之之後,便頓時閉了嘴,連忙下跪行禮:“奴……奴侍見過翊君。”
蜀羽之道:“平身。”
“謝……謝翊君。”那宮侍起身,隨後,戰戰兢兢地問道:“不知道翊君深夜到來,所爲何事?”
蜀羽之沉吟會兒,然後,一字一字地道:“本宮想見見官氏!”
那宮侍一愣,隨即擡頭,“可……可是……翊君可有鳳後的手諭……”
“鳳後那邊,本宮自然會去交代,你無須多管。”蜀羽之沉聲回道。
那宮侍自然是聽明白蜀羽之是沒有手諭,沒有手諭,依照規定他是不能放人進去的,不過……他細看了一下外面,發現蜀羽之只是一人前來,並沒有帶人,再想想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二皇女立了大功,被封了靖王……“請翊君隨奴侍來。”
他在皇宮呆了大半輩子,很清楚這皇宮當中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冷宮裡面關着的人不是孑然一身,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女兒,而且,這個女兒最近風頭頗盛,如今翊君又忽然間深夜到訪,而且還是在除夕之夜,這難保不是裡面那人就要重見天日的預兆!
那宮侍將蜀羽之引到了冷宮北面的一個院子。
雖然是除夕,但是,冷宮之中仍舊是一片荒涼,沒有絲毫新年的氣氛,便是大紅的燈籠,也不見。
那宮侍提着小燈籠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引路,在進了院子之後,便道:“翊君稍等,奴侍先進屋子打點一下。”
“等等。”蜀羽之叫住了他。
那宮侍停下腳步,“不知翊君還有何吩咐?”
“這幾年,官氏的情況如何?”蜀羽之問道。
那宮侍回道:“這幾年好多了,不像前幾年那般總是瘋瘋癲癲的,除了三年前打翻了燭火差一點燒了屋子那事,便沒有發生其他事情,該吃飯的時候便吃飯,該睡覺的時候便睡覺,不過還總是精神恍惚,抱着枕頭叫……叫二殿下的名字……還有偶爾會提到四皇子,不過也有精神清楚的時候,一旦他精神清明之時,便是想奴侍等人打聽外面的情況,問的最多的便是陛下,還有太女……”
“你們如何說?”蜀羽之面色又沉了一些,聲音也冷了下來。
那宮侍忙道:“回翊君,奴侍等一直謹守着規矩,一句不該說的都沒有說!奴侍可以拿性命擔保!”
“記住了,若是說露了嘴,不但你們性命難保,你們的家人族人,一樣會受到牽連!”蜀羽之沉聲警告。
那宮侍忙跪下:“奴侍知道。”
“去吧。”蜀羽之隨即道。
那宮侍應了是,隨後,便提着燈籠進去,半晌之後,屋子裡面亮起了燭火,那宮侍站在了門邊,躬身道:“翊君請。”
蜀羽之又深吸了一口冷意,然後,緩步走進了屋子。
屋子內一目瞭然。
除了一張牀,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之外,便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
屋子內沒有放置火爐,因而,冷的刺骨。
而在牀上,蜷縮着一個渾身裹着棉被的人,棉被也是陳舊的,沾上了各種的污垢。
那人並沒有躺着,而是坐着,並沒有入睡。
他低着頭,頭髮亂成了一團,髒亂不堪。
那宮侍走到了牀邊,對着牀上的人,語氣不好也不算是壞地喝道:“官氏,還不快參見翊君!”
蜀羽之沒有上前,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牀上一動不動的人。
那宮侍見牀上的人不動,又開了口:“喂!官氏!官氏!”
好幾聲叫喚之後,牀上的人方纔有了反應,緩緩地擡起了頭,露出了一張蒼老,且憔悴的面容。
年輕時的官氏雖然說不上是舉世無雙,但是樣貌卻也是一等一,而如今,眼前之人,卻連這裡伺候的宮侍都不如。
蓬頭垢面的,渾身上下,狼狽不堪。
他動了身子,身上裹着的棉被鬆了開來,隨即可見,他的手裡抱着一個枕頭,看那枕頭,已經是陳舊不堪,上面還有不少的污垢。
這樣的一個人,若是說他是路邊的乞丐,也是會有人相信。
蜀羽之神色並沒有因爲官氏的樣子而有絲毫的改變,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但是,至少他還活着!還活着!
官氏愣愣地看着蜀羽之,雙眸渾濁,像是意識不清的人一般。
“官氏,還不快些參見……”
“夠了。”蜀羽之打斷了那宮侍的催促,“你先下去。”
那宮侍一愣,隨即猶豫,“翊君,官氏這幾年雖然沒有開始得時候瘋瘋癲癲,可是畢竟是腦子不清楚的,若是他發起瘋來傷了翊君……”
“本宮自會應付!”蜀羽之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隨後,將手中的燈籠遞給了那宮侍。
那宮侍接過了燈籠,又猶豫了半晌,最終,領了命令退了出去。
房門雖然關起,隔絕了外面的冷風,但是,屋內的溫度沒有半絲的升高。
仍舊是冰冷刺骨。
沉寂了半晌,蜀羽之緩步上前,在離牀邊半米之處停下,盯着牀上像是癡傻了的官氏,開口道:“怎麼?不認得我了?”
官氏沒有說話,抱着懷中的枕頭低頭喃喃自語。
說些什麼,沒有人聽的出來。
“十二年了,就快要十三年了。”蜀羽之緩緩道,“你可知道,這十幾年來,你造下的罪孽,害了多少人?你的女兒……因爲你,失去了一切,而你的兒子,也因爲你,過的卑微無比的生活,即便,他認了我做父親,即便,他對你這個生父恨之入骨,但是,不管他如何的努力,都改變不了他身上留着你的血的事實,只要這個事實一日存在,他的日子便不會好過!官氏……這般多年了,你可曾後悔過?”
官氏仍舊是沒有反應。
“今日,我來,只是問你一個問題。”蜀羽之也沒等他的答覆,“二皇女,她究竟是不是陛下的血脈。”
這個問題即便現在問來有些晚了,可,若她是皇家的血脈,至少,能夠保住性命。
而陛下,也不必蒙受這個恥辱。
官氏終於有了反應,他猛然擡起頭,蒼老而髒亂的面容倏然大變,原本渾濁的眼眸也閃爍出了精芒,他動了身子,想下牀去抓蜀羽之,不過,不知道因爲過於的冷而僵住了身子,還是因爲虛弱,他的行動沒有成功,而是,直接摔下了牀。
蜀羽之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看着。
官氏卻似乎並不在乎身上的疼痛,仰起頭便問道:“她是不是還活着,我的執兒,是不是還活着——”
聲音,尖銳如裂帛,難聽異常。
“她死了,當年的那一劍,徹底地結束了她的性命。”蜀羽之緩緩道,神色之上沒有任何說謊的痕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沒有說謊。
當年的二皇女是真的已經被殺了,這十多年她活着,也不過是形式走肉罷了,而如今,更是如此。
官氏趴在地上渾身顫抖,目光中漸漸地凝聚出了恨意。
“二皇女,究竟是不是陛下的孩子。”蜀羽之繼續問道,“你若是不想在她死了之後還背上一個惑亂皇家血脈的罪名,便跟我說實話,你與那阿塔斯族長有沒有苟且之事?!”
官氏盯着蜀羽之良久,方纔開口,但是,卻沒有回答蜀羽之的問題,而是,尖銳地笑了出聲,“哈哈哈——”
聲音在這夜裡,顯得極爲的瘮人。
而在此時,外面傳來了新年的鐘聲。
在聽見了這鐘聲之後,官氏驟然停下了瘮人的笑聲,掙扎地往旁邊的牆角爬去。
而在旁邊牆角的牆上,隱約可見有一道一道的劃痕。
一道一道,像是棍子整齊肅立在牆上一般。
官氏爬到了劃痕的面前,然後,擡手,用指甲在最後的一道劃痕上面,刻出了一條新的劃痕,待劃痕刻好了之後,新年的鐘聲也敲完了。
然後,用指尖已經是破了皮的手指,從最前面的一條劃痕開始點起,“永熙十二年,永熙十三年,永熙十四年……”到最新的一跳劃痕,“永熙二十三年……二十三年……”
他轉過了身,擡着頭,神色癲狂,“永熙帝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了!我還活着!我還活着!你們殺了我的女兒,我一定會活下去,一定會比你們都活的久!只要我還活着,我就可以報仇,爲我的執兒報仇雪恨!十三年了,十三年了,你們以爲將我關在這冷宮中,就可以讓我痛不欲生?就可以讓我生不如死?我告訴你們,我不好過,你們也別想好過!我會一日一日地詛咒你們,讓你們都不得好事,讓你們和我一樣痛不欲生!”
“你——”蜀羽之的臉色鐵青了起來。
這般多年了,他仍舊是不知悔改!
官氏坐在地上靠在了牆壁上,“十三年了,你們還是沒有找到雪暖汐吧?他死了是吧?這些年,你們這些人也一樣不好過吧?時間還長着,還長着哩,你們會一直一直痛苦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日,而我,會在這裡,好好地看着你們如何的不得好死!你回去告訴永熙帝,告訴她,她做出了手刃親女的事情,上天是絕對不會放過她的,我會在這裡等待外面喪鐘的傳來!我會好好等着!哈哈……”
蜀羽之臉色極爲的難看,可是,卻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覆,然而,面對如此的官氏,他不知道,這般一個答覆,究竟是真是假。
而官氏,狂笑了一通之後,神智又開始漸漸地癡呆起來,爬着到了牀邊,又爬上了牀,抱着那枕頭繼續低喃着。
這一回,他的話可以清楚可見。
“執兒乖,父君在這裡,執兒別怕,父君會殺死所有的壞人,執兒平平安安長大,娶夫生女……”
看着這樣的官氏,蜀羽之後悔來了。
他不該來!
不應該來這一趟!
他沒有再開口,轉過身,起步離開。
身後,官氏的低喃一直不斷。
出了屋子,因爲各種複雜的情緒而急促的呼吸仍舊無法平緩下來。
那宮侍不敢去看蜀羽之的臉色,見他出來之後,連忙進去將燭火給熄滅了,然後,將門關起,在走到蜀羽之的面前,將他方纔遞給他的燈籠小心翼翼地呈上,“翊君。”
蜀羽之看向他,“看好他,今晚之事,本宮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
那宮侍自然是領了命令。
蜀羽之接過了燈籠,快步離開了冷宮。
……
靖王府
在新年的鐘聲傳來之後,炮竹聲隨之響起,而在炮竹聲過後,守歲也正式結束。
這是司以徽第一年和司予執守歲,後院正君的院落內。
即便守歲已過,但是,他的興奮心情卻還是沒有消失。
司予執很少看見司以徽這般開心,連日來的陰鬱也隨之消散,“好了,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進宮祭拜了。”
司以徽點頭,然後指着躺在了她腿上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的薛氏,笑的有些俏皮。
“你啊,還真的不該讓你跟薛氏接觸太多。”司予執佯怒道,“現在倒會笑話起了皇姐了!”
司以徽吐了吐舌頭,然後方纔起身離開。
“小心些。”司予執本是想送他的,不過看着腿上的薛氏,不得不作罷,薛氏不但趟在了她的腿上睡着了,雙手還僅僅地抓着她的衣裳,像是擔心她逃了似的。
薛氏這些日子過的是無比的快活,便是睡着了,嘴邊還是掛着笑意。
這一個月的相處,說是沒有處出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不愛,但是,家人之間的感情卻還是有的。
尤其是,她自幼便渴望這些。
司予執沉默半晌,然後,動手,將他抱起,往後旁邊的寢室而去,薛氏睡得很沉,便是被人移動了,卻還是不醒,司予執將他安置好了之後,便回了旁邊守歲的暖閣。
暖閣之中,還溫着酒。
司予執倒了一杯酒,轉身出了門,站在了廊下,面向皇宮的方向,舉杯,“父君,兒臣祝您新春愉快。”
然後,將冰涼下來的酒,一口飲進。
苦澀的。
……
泰陵
隆恩殿正殿內
司予昀跪在了先帝靈位前面,面前,拜訪着三杯酒。
“皇祖母,又是新的一年了,永熙二十三年,母皇登基已經二十三年了,你也去世二十三年了,孫女雖然無緣得見皇祖母,如今,孫女便在這裡,陪皇祖母一同過一個新年,希望皇祖母不要嫌棄。”
說完,動手將地上的酒倒一杯一杯地傾倒在地上。
“原本今日,孫女該是在京城,在皇宮與一衆大臣一同守歲的,只是可惜,孫女沒有這個福氣,不過,孫女相信,事在人爲,人定勝天,皇祖母,孫女,也是司家的血脈,也是母皇的女兒,有這個資格,不是嗎?”
……
慶安
如同往年一般,蘇念惜仍舊是和蘇貴一同守歲。
只是,這卻是第一個,他沒有任何愉快的守歲。
蘇貴的心情也似乎不好,一整晚,除了喝酒,便是喝酒,待外面傳出了慶賀新春的鞭炮聲之時,蘇貴已經醉的幾乎要趴在了桌子上。
“母親,別喝了。”蘇念惜阻止了她想繼續倒酒的動作。
蘇貴卻推開了他的手,“你不聽我的話,難道,如今連我喝酒你也要干涉?”
蘇念惜抿緊了嘴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惜兒……母親知道你還是不信……沒關係……母親相信,你最終會相信的,因爲母親所說的都是實話。”蘇貴喃喃說着,“可是惜兒,你不相信母親沒關係,但是,至少在你想起過去的事情之前,不要衝動行事,否則……你會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的……惜兒,我已經失去了你父親了……我不能讓你也毀了你自己……你不是說你一直在做夢嗎?不是說你可能要恢復記憶嗎?那就再等等,等你恢復記憶了卻還是堅持要去認自己是那全宸皇貴君,母親也不會再阻攔你……”
“母親……”蘇念惜低聲開口。
蘇貴看着他,滿目的懇求,“就當是母親求你,母親不能讓你死去的父親地下不安,即便你真的懷疑母親說謊,可這十幾年來,母親如何對你,你也是清楚,就念在這十幾年來母親是真心疼你的份上,不要衝動,不要胡來……還有何家,若是被朝廷知道何家明知你長的和那全宸皇貴君相似但是卻硬是瞞着,何家也必須面對皇帝的震怒……何家收留我們十幾年,十幾年來,對我們宛如家人一般,你忍心看着何家家破人亡?還有少主,那是你親手帶大的孩子啊——”
“我沒有要做什麼!”蘇念惜攥緊了拳頭,一字一字地道。
蘇貴笑了笑,“沒有就好……你是個心善的孩子……母親知道你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惜兒……人生在世,並不是只有自己……身邊的人,若是因爲自己而受到傷害……那會比自己受到傷害更加的痛苦……而這世上,從來便沒有後悔藥……沒有的……”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醉倒在了桌子上。
蘇念惜抿了抿嘴脣,“母親?”
叫了幾聲,但是,蘇貴都沒有迴應。
蘇念惜只好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到了牀上躺下,然後,幫她蓋好了被子,又收拾好了桌上的東西,最後重新確認了蘇貴一切安妥之後,方纔吹熄了燭火,離開了房間。
而在他關起了門的時候,原本醉不省人事的蘇貴,卻睜開了眼睛。
黑暗之中,雙眸綻放着森冷寒光。
而門外,便在蘇念惜離開之後沒多久,何寒從暗處走出,一臉的陰沉,她和蘇貴一樣,也是不相信,蘇念惜真的已經放棄。
不管你是不是那全宸皇貴君,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
你是我的!
我的!
……
京城
太女府
書房的屋檐之外,司予述同樣手端着一杯酒,對着東南方向,久久不語,最後,將手中的酒傾倒在了地上。
“父君,又是一年了……”
------題外話------
年會票啊,別忘了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