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佛堂,迎面撲來的是帶着溼氣的涼風。
望着屋檐外的細密秋雨,蒙斯醉愣了會兒,然後起步,緩緩地走入了秋雨當中。
身後跟着的宮侍見狀,忙上前阻止,“主子……”
蒙斯醉卻忽然間揚起手來,止住了那宮侍的話。
那宮侍急了,今日主子來佛堂之時並沒有下雨,而且也只是帶了他一個宮侍,如今這般該如何是好?“主子,正下着雨,不如先等等,奴侍讓人去備轎輦……去取傘……”
蒙斯醉卻置若罔聞,微涼的秋雨打溼了他的髮絲,浸溼了他的衣裳,只是,他卻放入不覺似的,緩緩地在雨中走着。
那宮侍更加急得不可開交,但是卻也苦無辦法。
“主子,奴侍求你了!”那宮侍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跑到了主子的面前,跪了下來,哀求道:“主子,秋雨涼,主子這般會感染風寒的,主子,奴侍求您了,求您保重身子,奴侍求您了……”
那宮侍一邊說着,一邊磕着頭。
蒙斯醉低下了頭,雨水順着髮絲滑落在了面容上,“你起來吧。”
“主子,奴侍不知道鳳後跟您說了什麼,但是主子不能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啊。”那宮侍繼續勸道,主子這些日子的心情雖然不是很好,但是也不至於這般不顧自己的身子,鳳後進了佛堂沒多久,主子便出來了,而且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知道,不能讓主子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主子,天大的事情都沒有您的身子重要,您還有三殿下還有二皇子啊……還有……還有陛下便要回宮了,主子有什麼委屈,可以讓陛下給您做主啊……”
“做主?”蒙斯醉低喃了一聲,然後擡起了頭,看向了前方,然而雨水卻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而他的心,也看不到未來。
不,或許早便已經看到了未來,只是,他不願意接受罷了。
他溢出了一陣低笑,然後越過了那宮侍,繼續往前走。
那宮侍一愣,隨即只好趕忙起身跟上。
不遠處的一個亭子內,正站着兩個人。
其中一個便是順君司徒氏。
順君此時一身黑色武者打扮,但看那裝扮,怕是很難看出他的身份。
“主子,那是不是豫賢貴君?”順君身邊一宮侍打扮的男子問道。
順君看着前方於雨中行走的蒙斯醉,淡淡地道:“嗯。”
“可要奴侍從一雨具過去?”那宮侍又道。
順君搖頭,“豫賢貴君不缺這些東西。”
“可是……”那宮侍猶豫。
“好了。”順君打斷了他的話,“閒事莫理,想來豫賢貴君也是想試試雨中漫步的情趣罷了。”
那宮侍面上一愣,隨即在心裡嘟囔,雨中散步也不是這般散步法,他倒是覺得豫賢貴君是在折騰自己,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一向高貴端莊的豫賢貴君做出這般舉動?
他沉思會兒,擡起頭便看向自己的主子,卻見他正失神地望着東邊,像是在想着什麼似的,心裡輕輕嘆了口氣,他是在主子進宮之後由內務府選送到主子身邊伺候的,新進宮的這些主子也就只有順君沒有帶隨身伺候的人進宮。
他伺候了這位主子也有一段時間了,對於他的性子也有些瞭解。
順君一向獨來獨往,除了每日前往朝和殿給鳳後請安之外,從來不和後宮的其他君侍接觸,便是遇見了,也只是點頭之交。
這種情況倒也像是舒君。
不過舒君那是因爲身子不好總是不出門。
主子這像是根本便不想融入後宮似的。
“主子可是想家人了?”
順君收回了視線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
“主子的家人都在東邊吧?”那宮侍繼續道。
順君輕輕地應了一聲。
“若是主子的家人在京城,主子倒是可以稟明鳳後再讓內務府召家人進宮相見的,不過如今……”那宮侍連忙打住了話,“不過主子也不必過於的憂慮,只要主子懷上了皇嗣,家人便可以來京城相見的,奴侍聽聞如今司徒將軍很受陛下重用,屆時,主子再求一求,讓主子的家人定居京城也是可以的。”
順君臉上的神色微微一僵,“孩子……”
“是啊。”那宮侍微笑道,“過兩日陛下便要回宮了。”
順君卻是笑了一聲,轉過視線看向之前蒙斯醉的方向,卻發現已經不見了他了,合了閤眼,眸底仿若蒙上了一層迷霧一般,“那晚上,也是這般下着雨,姨母找上本宮問本宮是否願意進宮……那時候,本宮告訴姨母說,若是姨母想,本宮便進宮,其實,進不進宮,於本宮來說,根本沒有差別,不過都是嫁人罷了……本宮自幼便喪母喪父,是姨母讓人養大我的……能夠報答姨母,本宮很高興……”
那宮侍一愣,不明白主子爲何會忽然間說起這些話,而且,像是帶着極深的傷痛,難道主子不願意進宮不願意侍奉陛下?若是這般,那便糟糕了,這是大不敬之罪,“主子……”
“本宮離家前來京城的那一日,也是這般下着雨……”順君看着亭子外的雨簾,“那一日,姨母拉着本宮的手,眼中有着極深的愧疚,其實本宮真的不怨姨母,喪母喪父,本宮原本便是一個不祥之人,如今能夠爲姨母進一些力,也是本宮的一種福分,可是……每一次看着睦君抱着五皇女,看着孫侍君抱着五皇子……”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同時也驚覺,自己的失常。
那宮侍卻覺得有些明白主子的心,“主子不要這般傷心,主子還年輕,即便陛下不時常來後宮,但是也總還是有機會的,主子定然可以如同睦君一般誕下一位皇女的。”
順君笑了笑,卻有着深秋的涼意,那晚上姨母的話再一次在他的耳邊徘徊。
沁兒,我不瞞你,你若是進了宮,那這一輩子怕是再也不能有自己的骨血……
雙手倏然緊握成拳。
微涼的脣瓣擠出了兩個字,“回宮!”
那宮侍一愣,“……是。”
……
蒙斯醉渾身溼漉漉地回到了流雲殿,將憶古給嚇得夠嗆的。
來不及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扶着主子去梳洗更衣。
一個時辰之後,寢室內
蒙斯醉靠着迎枕坐在了牀上,手中捧着憶古讓人煎好的薑湯。
“主子,薑湯要熱着喝方纔好的。”憶古勸着道。
蒙斯醉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抿了一口,“佑兒呢?”
“二皇子去了大皇子那邊。”憶古回道。
“今日的事情,不要讓他知道。”蒙斯醉緩緩道。
憶古點頭:“是。”隨後又問道:“主子,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無事。”蒙斯醉淡淡地道,然後低頭一口喝光了碗中的薑湯,便擱下了碗,“本宮累了。”
憶古心裡雖然有着很多疑慮,但是卻也沒有繼續追問,便伺候蒙斯醉躺下。
司以佑是傍晚時候回來的,一回來便如同往常一般找父君請安,在得知了父君在寢殿休息之後,便沒有去打擾,可是到了用晚膳的事情,見父君還未醒來,心裡便開始不安,想着是不是身子不適,便去了寢殿,這不去還好,一去便嚇了一跳。
果不其然,蒙斯醉是病了。
發起了高燒。
司以佑嚇得臉色蒼白,趕忙讓人去請了御醫。
御醫過來一診斷,卻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
御醫下去開藥和煎藥。
司以佑則守在了牀邊,用冷水擰了毛巾給父君敷額頭,待藥煎好了之後,又親自餵了藥,看着父君還能夠喝下藥,他那驚嚇不已的心方纔安了安,餵過了藥之後,還是一直守在了身邊。
憶古走上前,“二皇子,你晚膳還沒有用,不如先用一些吧。”
司以佑搖頭,“我吃不下。”隨後又問,“父君爲何會忽然間病了的?早上明明還好好的?”
憶古垂下了頭。
“我是父君的親兒子,難道都不可以知道嗎?”司以佑沉下了聲音道。
憶古猶豫了會兒,終還是將事情說了一遍。
“什麼!?”司以佑滿目訝然,“父君……父君居然……淋雨……”
父君居然淋雨?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你去將當時近身伺候父君的那宮侍給我找來!”
憶古點頭,“是。”
半晌之後,便領着那宮侍進來。
司以佑示意他先不要說話,“出去說,不要在這裡吵到父君。”
隨後便讓憶古留下來照顧父君,自己領着那宮侍到了寢殿旁邊的暖閣當中,隨即凜着臉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宮侍連忙道:“奴侍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主子進佛堂的事情明明還好好的,後來鳳後也進了佛堂,過了一陣子,主子便出來了,然後便不顧奴侍的勸執意冒着雨一路走回來流雲殿……”
“你是說父後?”司以佑臉色訝然而且憂心。
那宮侍道:“奴侍沒有進佛堂伺候,所以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的確是鳳後來了之後,主子方纔會這般的。”
司以佑垂下了頭,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壓着似的,十分的難受。
“二皇子……”那宮侍見了司以佑這般表情,神色驚惶。
司以佑斂了斂心神,“你先下去吧……”
“是。”
司以佑呆坐了會兒,最終還是決定去找水墨笑,他以爲蒙斯醉如今這般是因爲司以晏的事情而遭水墨笑的記恨,只是方纔站起身來,便見一宮侍進來稟報說,內務府送來了一封司予昀的請安信。
司以佑聞言心中一喜,“拿來。”
那宮侍隨即呈上了那封信。
司以佑先放下了去找水墨笑的事情,拿着信便回了寢殿,“父君,昀兒從圍場來信了。”
“二皇子。”憶古說道,“主子如今正睡着。”
司以佑一愣,隨即道:“是,父君還在休息,你看我這腦子……”他擱下了那封信,又替父親拉了拉被子,“父君你好好休息,兒臣會一直在這裡陪着你的。”
憶古見狀,笑了笑,“主子若是見着二皇子這般孝順,必定會高興的。”
“你先下去吧,這裡我守着就成。”司以佑道。
憶古又道:“奴侍下去給二皇子弄些吃的,即便二皇子沒有胃口,但是也要吃一些,若你主子好了知道二皇子這般不愛惜自己身子,會心疼的。”
司以佑點了點頭。
憶古退了出去。
司以佑看着父親臉上因高燒而出現的潮紅如今已經退了不少了,微微鬆了口氣,隨後後又拿起了司予昀的那封信,想了想,還是先拆開了來看。
然而,當他看見了信上的內容,卻是整個人都呆住了……
水墨笑一得到了消息便立即趕到了流雲殿,只是方纔進了寢殿,卻見到了司以佑正坐在蒙斯醉的牀邊淚流滿面。
這個情形幾乎是把水墨笑給嚇得臉色大變。
不是說只是染了風寒嗎?
怎麼這般了?
他快步上前,“你父君怎麼了!?”
司以佑沒有回答,像是整個人都呆住了一般。
水墨笑見狀,便放棄了詢問,直接看向蒙斯醉,卻見他臉色雖然不是很好,但是卻還是活生生的,並不是如他所想像的那般,心裡狠狠地鬆了口氣,隨後便沉着臉看向司以佑,“你父君好好的,你哭成這般做什麼?!”
晏兒愛哭,一些小事情都會哭成個淚人,可是二皇子可不是這般。
除非有什麼大事情,否則他不會輕易落淚的。
司以佑擡起頭看向水墨笑,卻沒有在乎他的厲色,而是哽咽着用着沙啞的聲音問道:“父後……父君病了……是因爲……母皇……在圍場的……那個男子嗎?”
水墨笑一愣。
“是父後告訴了父君……所以父君纔會淋雨的?”司以佑繼續問道。
水墨笑的臉色緩和了下來,“你怎麼知道的?你父君告訴你的?”
“昀兒給父君寫了請安信……”司以佑擡起了手,卻是顫抖着,手中握着一封信,淚水再一次涌出了眼眶,“父後……這都是真的嗎?大皇妹也給你寫了信是不是?是你在佛堂當中告訴了父君這件事對不對?”
水墨笑看着他,卻沒有說話。
司以佑凝視着水墨笑,眼淚彷彿永遠也流不盡似的,“父後……母皇怎麼可以這樣……她怎麼可以這個樣子……怎麼可以……”
“你……”水墨笑對於司以佑的反應有些訝然,凝着面容,“三皇子,你母皇是大周的皇帝,她便是再封君侍,也是尋常……”
“母皇要封多少君侍都可以!”司以佑打斷了他的話,“兒臣知道這是母皇的權利也是她的責任……可是母皇找誰都給可以,爲何偏偏找一個和雪父君這般相像的男子?爲何她找不到雪父君,卻找來了這般一個代替品?父後……兒臣不是想怪母皇,可是……兒臣真的無法明白無法理解……母皇這些年爲了雪父君已經很傷父君的心了……也很傷父後您和蜀父君的心……
可雪父君也是我們的家人……母皇爲了他而傷我們的心,我們可以理解,父君也可以理解的,父君這些年即便再難過也都是自己默默承受,可是母皇如今卻找來了一個贗品!父君如何能夠接受?如何可以!?
父後,母皇真的愛雪父君嗎?她找不到雪父君,找來了一個和他相似的人,讓另一個人來代替雪父君……父後,她真的愛雪父君嗎?
她心裡可曾有過父君?年前母皇讓柳氏進宮,柳氏囂張跋扈對父君不敬,柳家和父君的母族又是世仇……母皇爲何要這般對待父君?兒臣一直再告訴自己不要怪母皇,要理解母皇,也一直不斷地說服自己,母皇這般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也一定有苦衷的……
父君也讓兒臣不要惱恨母皇……兒臣一直在跟自己說,母皇即便再變,她也是兒臣的母皇,也會一如既往的疼愛兒臣,兒臣一直都這般告訴自己,可是,母皇只是疼愛兒臣,那又有何用?
母皇這般一次有一次地傷害父君……兒臣真的做不到什麼也不去想……父君從來也沒有試過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的……父君在得知這件事的事情,心裡該有多傷心?父後,爲何母皇要這般一次有一次地傷害父君?爲什麼?”
水墨笑喉嚨像是哽住了什麼似的,許多自恃長輩身份而準備好的勸告之語如今怎麼也說不出來,他走上前,伸手將司以佑攬入懷中,“沒事的,不過是一個男子罷了,父後會處理好的……”
司以佑抱着水墨笑的腰,低聲啜泣。
……
安清殿
恪侍君柳氏住處
“蒙氏病了!”恪侍君一聽到宮侍的稟報,擠壓多日的悶氣頓時消失無蹤,“還真是老天有眼!”
被禁足了這幾日,他心裡實在是急了,所以不得不向鳳後那個老男人低頭。
因爲陛下就要回宮了!
若是他不低頭,鳳後定然不會讓他在陛下回宮那日去迎接陛下的,不能去迎接陛下,那他便沒有機會引起陛下的注意。
雖然如今他懷着孩子不能侍寢,但是也不能讓這般安安靜靜的呆着,否則等他生了孩子,陛下怕也忘了他了。
不過沒想到他派去的人見不到鳳後,反而得到了這般一個好消息!
柳江站在了恪侍君身邊,垂着頭,仿若木頭人一般。
“本宮的新衣可要加緊準備,陛下回宮那日,本宮便要穿。”恪侍君沉着臉道,“若是有什麼閃失,本宮饒不了你們!”
“是……”那宮侍領了命令,隨即退下。
恪侍君端起了內務府專門爲他配置的不傷胎兒的茶抿了一口,隨後又叫來了宮侍去求見水墨笑,務必要得到前去迎接永熙帝回宮的機會。
柳江將一切都看在眼中,心裡不屑,但是卻沒有開口,只要他不做出那些會連累柳家的事情,他也懶得去管。
恪侍君絲毫沒有感覺到柳江的不屑,心情大好地尋思着迎接永熙帝回宮那日應該如何引起永熙帝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