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佛

八月裡,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程老太公爲曾外孫女兒尋師未果,依舊在街頭巷尾胡亂轉悠。林老安人不由說他:“白鬍子一把,還道自家是年輕人不成?玉姐還小哩,且不急,慢慢打聽着就是。趙家文郎比玉姐還大着些,也要過了年纔去開蒙。”

程老太公瞪了老妻一眼:“那不一樣,不一樣,男人家讀書爲功名,過了三十歲方做秀才出外交際也大有人在,且不算晚。玉姐讀書只求明理,女人家及笄而嫁,就要與許多人周旋,早學早好,早學早好。”

說得林老安人也跟着愁了起來。

玉姐卻不知家中長輩爲她犯愁,今日天好,秀英稟過了長輩,與主簿娘子一道往江州西南山上之慈渡寺裡上香許願。傳說慈渡寺內供奉有佛牙,尋常不與人看,香火極靈,常年累月有人進參拜,還有心想事成回來還願的,端的是人流如織。

秀英雖是尋常婦人,卻有些不大信這個。何解?只因程家有一個程素姐,自懷了秀英便篤信佛道,磕了無數頭、唸了無數經,兒子沒有生出一個,丈夫還跟個賣唱的好上了。此後再燒香唸經,月月添香油,秀英還是獨個兒長大,還是招贅上門。自秀英懷孕,素姐依舊是虔誠無限求個孫子,接着秀英生下了玉姐。再往後來,素姐依舊唸佛,還帶着林老安人一道念,三年多了,玉姐還是家中獨女。

近日願往廟裡上香,一是主簿娘子開口,二也是素姐說:“你總不信這個,還說我多事,你看我這一生,雖不如意,卻也平安,不缺吃少穿,也使奴喚婢。你倒好強,比我又強幾分了?好生敬敬菩薩,許就送你個兒子哩?便不爲你,不爲我,也要爲祖父祖母。”

秀英稟性剛強,抱着玉姐也不得不心中猶豫——也許真是自己未曾誠心禮佛呢?又見主簿娘子也頗有意動,暗道不過是破費些錢米,也算是爲玉姐積德求福。若說心誠,自家也是誠心求子來。

當下點頭。主簿娘子頗爲欣喜,立意帶着女兒娥姐一道去。紀家兒子安郎已尋到好先生一處讀書,便不隨行。紀主簿又親出面,央了程謙一路照看兩家。

這一日天氣正好,兩家各僱了兩頂轎子,兩對母女分坐了,程謙自騎一匹僱了的馬。兩家僕役跟隨着,有男有女,也有挑着香果的,也有抱着水囊的。

玉姐頭回出這麼遠的門,由乳母李媽媽抱着往轎子裡坐了,悄悄掀開一角簾子扒着窗沿兒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時雖已有落葉,卻不顯肅殺,玉姐轉頭問李媽媽:“那是什麼?”

李媽媽道:“那是樹。”

玉姐啞然,心道我認得是樹,正是要問那是什麼樹。玉姐轉過頭去,接着往外看,李媽媽道:“已入秋了,有些涼,甭吹了風。”又要把簾子放下。

程謙策馬過來,玉姐一開始:“爹來了,把簾子打起,我要跟爹說話哩。”

李媽媽無奈,只得又打起簾子,聽玉姐問:“爹,娘呢?”

“在前頭。”

“還有多遠吶?”

“不遠啦。”

“廟好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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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父女倆說着不鹹不淡的廢話,直到山門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縱在半山腰上,卻也修了青石板的路一路自山腳通了上去。各各下轎下馬,整衣抿髮,何氏牽着女兒娥姐的手,程謙抱着玉姐往尋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來罷,自家走上去纔是誠心。”程謙看着這山路漫長,不免有些猶豫。玉姐頗爲歡喜地道:“爹,放我下來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長輩看她如珠似寶,唯恐有所閃失,打個噴嚏且要喚郎中來瞧,每日玩耍不過方寸之地,隨長輩往街坊家裡,也見不多少事物。

逢年過節之燈會等,也要一羣人看着她,並不肯讓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見有此機會,玉姐樂得撒歡。何氏也爲她說話:“是哩,誠心些好,日後鳳冠霞帔,夫榮子貴。”玉姐且聽不懂她說什麼,只跟着點頭,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該有這等大福氣纔是,少不得做個官娘子,這丫頭懂甚?”這卻不是亂說,娥姐父親是個官兒,玉姐父親是贅婿,饒是秀英好強,也只好認一回命。

秀英戳女兒一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於程謙秀英等人並不顯長,玉姐走不百十階,已額上冒汗。李媽媽忙從後頭趕上要抱,玉姐連連擺手,一張小臉泛着粉色:“我自個兒來。”

竟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頗費些時候,衆人看玉姐生得可愛,鼓着臉也頗有趣,都隨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嬌閨女,家中無弟妹,頭回看小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來等,倒把玉姐臊得臉紅。略大些寺廟便不止一尊佛,前殿後殿,正殿配殿,一殿一主。

秀英便要先與香油錢,廟祝合什道:“施主且禮佛,我等侍奉佛祖不爲求財哩。”秀英原有三分疑慮也登時散去,暗道,這倒似是個誠心正義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騙子。

當下先讓何氏母女參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頭看着佛像在煙火繚繞下看清真面目,扭頭往門外看去,又踮了踮腳尖。因何氏正中蒲團跪着,她悄悄往何氏身後站了,又前看後看。

耳中聽到何氏唸唸有詞:“菩薩菩薩,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薩菩薩,保佑我安郎高中狀元,娥姐得嫁貴人。”、“菩薩允了我,來年我還添香油錢。”、“菩薩菩薩,千萬不能叫我家那個死鬼再升官發財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兒,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不一門親,您一定不能讓他升官了啊~”

言畢,虔誠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許多閒話。娥姐兒跟着母親叩拜,她已曉些人事,因聽母親說玉姐甚麼鳳冠霞帔,也在心中念着以後要鳳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謙,小臉上一紅,只覺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輪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許願,玉姐跟着拜下,程謙並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禱者唯四字而已“人財兩旺”。待拜完,方記起忘了囑咐玉姐要許願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薩許個願。”

玉姐道:“我許了呀?”

秀英大急:“你許的甚願?” 因聽說小孩子嘴最靈,她生怕女兒許些有的沒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幾欲昏倒,你就是許個每天都有果子吃的願也比這個好啊!何氏解圍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沒看過的,”玉姐答得清脆,“這山,還有那邊的河,還有道上許多人,只聽太公說過,都沒親見過哩。”

餘下便令家下僕役等也拜上一拜,幾人自去捐功德、求籤。各添了香油錢,玉姐看得有趣,有樣學樣也把手上金鐲褪下,遞與廟祝。又有僕役等,也各從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銀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計多少,各爲敲木魚誦一聲佛。

何氏搖籤,搖得箇中籤,不好也不壞,娥姐與其母同。程謙並不搖籤,秀英與玉姐恰搖同一支籤,請僧人爲解,卻只得“好事多磨,終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問程謙:“爹,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終到了這裡?”

程謙俯身抱起她道:“你說是,便是罷。”

下了山,各自歸家。兩家住得極近,先過紀家,何氏母女下轎,養娘小廝擁進門。秀英於轎內打簾作別,何氏又謝程謙:“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這一日頗有趣,亦邀玉姐有空來坐。

次便到程家,連同何氏母女的空轎子都跟了來。到得門首,秀英玉姐下轎,程謙便數出錢來付了四頂轎子錢:“我去還馬,你們先進去。”

進來林老安人與素姐便問今日如何。

秀英便橫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鐲子,她倒留下來了。”

素姐忙說:“留便留了,這樣好,這樣好,她小孩子家心裡乾淨,這是投了緣了。”

玉姐衝秀英皺一皺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樣兒,也頗幼稚可愛,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懷裡好一頓揉搓:“我也沾沾喜氣兒纔好。”

秀英每見家中之人,便易生無力之感,此時不由道:“太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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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自是爲玉姐尋先生去了,許是菩薩真顯靈,數月功夫下來,累至今日,竟讓程老太公尋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驢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趨驢上前,在個算卦、寫信、讀信的攤子前定住了。

這樣的攤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個幌子,桌上擺些粗劣筆紙,單等生意上門。這桌前也坐着個老者,約摸五十餘歲,一身文士打扮,頦下三縷長鬚,倒也有些飄逸之姿。見個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眯,也不理睬。

子,又看一回桌上幾個閒字,臉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來——天不負我,祖宗保佑我找對了人,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