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5

子萬是在坐船走出幾十裡後又折轉回去的。

事實上,在護送紀十他們上路之後,他便一直感覺到到有人監視,只是對方一直不出手,而他也不認爲自己能一直陪着紀十,所以纔想出這個引蛇出‘洞’的辦法,打算幫她解決了麻煩,一勞永逸。然而回來時,發現紀十已有準備,顯然她早已知道會有人要她的命,卻由始至終不曾對他透‘露’過一點口風,更不曾開口求助,那一瞬間他氣得頭腦發懵,幾乎是掉頭就走。

好在很快就清醒過來,再回來時,那些人已經開始搜院子。看到紀十從假山下面鑽出來,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他才知道要她命的竟然是那個曾尊她爲少主的地方。他無法說清心中是什麼感受,也沒時間讓他去慢慢‘弄’明白。他對那些人下了定身蠱,否則必免不了一場惡戰。對於他來說,能不和人打架,還是不打的好。

紀十醒來,發現身下搖搖晃晃的,頭上是篾條編的已被煙燻得發黑的拱形艙頂,腳那頭,胖嘟嘟的小黑狗正將碗‘舔’得啪啪響,嘎吱嘎吱的搖櫓聲從外面傳進來。一切都是那麼寧靜,讓她幾乎以爲十多年的‘舔’血生涯只是一場夢。

伸手探向懷中,小金還在。她安下心來。她想起發生了什麼事,原本該很氣惱,但是所有的氣惱卻被眼前的寧靜一晃一晃,晃得乾淨。什麼都不想地躺了一會兒,她才起身,漫不經心地逗‘弄’着跑過來咬扯她裙角的小狗,目光卻透過半拱形的艙口看出去。

水‘波’‘蕩’漾,蒼山隱隱,夕陽西下,餘暉脈脈,彷彿世上最美之景,最美之時刻都集中在了眼前這烏篷半拱之內。如果她心中沒了恨,如果那些人不再像尋臭蠅一樣不棄不捨地尾隨於她身後,或許她願臥於這一方小舟上,徜徉江湖度餘生。然而,一切只能是如果,而這世上最缺少的就是如果。

將小胖狗抱起來,親了親它的鼻子,正逗得它直蹬‘腿’的時候,子萬端着一碗魚湯矮身從艙口鑽了進來。

“估‘摸’你這會兒也該醒了。”他微笑着說,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紀十放下小狗,冷冷看着他,心思百轉,最終開口時,語氣已經平靜得聽不出有絲毫怒氣。“你究竟想做什麼?直說。”

“帶你回奢香。”子萬當真不拐彎抹角。

“我不想去。”紀十覺得可笑,於是就笑了,只是笑中有着說不出的諷刺。

“我不是同你商量。”子萬也不惱,淡淡陳述,語中之意不容反駁。

紀十氣絕,冷笑兩聲,“我的事還由不得你決定。”頓了下,又語氣古怪地問:“你該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子萬沒有立刻否認,紀十已接了下去:“勸你最好不要。我對你已經沒興趣了,現在沒有,以後也不可能再有。”

“是嗎?”子萬沒有多說,只將碗遞給她:“吃點,你睡了一天了。”

紀十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但不會跟自己肚子過不去,接過碗,倒了些進狗碗,自己纔將剩下的喝了。

吃過東西,她跟着子萬也到了艙外,晚風拂來,水紋層層。搖櫓人在穿過高山深峽時會興致大發九曲十八轉地唱上兩句,引來回音嫋嫋,別有韻味。

紀十坐在船頭,看着水流由緩到急,心裡暗暗琢磨着若跳下去,生還的機率有幾成,逃脫的機率又有幾成。

“不要去想不可能的事。”子萬的聲音在後面懶洋洋地響起。他似乎終於脫離了剛明白自己喜歡上她時的彷徨無措,又變成了什麼事都不太放在心上的樣子。

紀十僵着背脊沒有理他,心裡其實已經罵開,她想不到這個男人纏起人來比她猶有過之。想要擺脫他,在這船上,顯然是不行的,她還沒傻到再一次拿自己的命來搏。

夜晚行船很危險,過了那道峽,船家便撿了處漁村靠了岸。漁村小,沒有客棧旅舍,但船家有認識的人家,借到了住的地方。那家騰不出多餘的房間,子萬便很厚顏無恥地借要看着紀十的名義,兩人住了一間房。紀十再能忍,也氣得差點頭頂冒煙。

打漁的人家總免不了到處都瀰漫着一股魚臭味,即便收拾得乾乾淨淨,這味也很難去得了。紀十白日睡了一天,本來就沒睡意,加上又對跟子萬同房極爲不滿,這時便覺得這味極難忍受,死活不肯再睡了,自己回了船上。毫無意外的,子萬自然也跟了上去。

紀十終於明白,被一個極‘欲’擺脫的人死纏着是什麼滋味了,想想當初自己的行徑,這時無奈之餘也只能嘆一聲自作孽不可活,卻是再也生不起氣來。

九月初的時節,天上月亮如眉,星子卻異常活潑,撒得滿天都是,星河倒映在水中,天與地便似乎渾融爲了一體,再難區分。

“去奢香做什麼呢,那裡又不是我的家。”紀十低語,在這樣的環境下,無論什麼樣的人也沒辦法再惡聲惡氣吧。

子萬從艙內撈出條毯子裹住她,自己則坐在甲板另一邊,背靠着艙壁,擡頭看着天上。

“至少那裡沒有人能要你的命。”他說。這便是他帶她回奢香的原因,不是因爲那讓他頭痛的喜歡,更不是因爲他想將她束縛住。

“有什麼關係呢。”紀十無所謂地笑,語氣中是看破的悵然,“身在江湖不就是你殺我,我殺你,這條命早晚是要丟掉的。”這一點她在十歲以前就有了悟了。

子萬頓了下,遠放的目光回收,落到她身上,心裡莫名地有些難受,突然很想抱抱她。當然,事實上他仍穩穩地坐在原地,什麼也沒做。

“你已經沒了武功,所以再算不得江湖人。”想了許久,他才說了這麼句話。

紀十沒有說話,只是呵呵笑了起來,笑聲空‘洞’,卻遠勝過言語蒼白的反駁。她不說,但兩人都明白,她就算沒了武功,也脫不了這江湖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