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外面亂糟糟的,”霞芝道,“要不就緩兩天再去吧。世道都這樣了,還釀那麼多酒幹什麼,眼下又不是缺錢花。”
她心中所想,實又不便告訴幾個好友,以免徒增煩惱——若是再不買些糧食回來,釀不出酒,沒酒能運出城去,李鶴林那頭要運東西出去也就難了。更何況,她眼下心中鬱郁,聽聞廠窖河風境極好,索性去散散心,有些事,着實需自己獨自理一理。
當即就不多解釋,又收了一套粗布衣服,帶了些吃食,就出得門來。有了這一身粗衣短髮作裝扮,一路之上,倒是暢通無阻,行至聚香居來,同高掌櫃會合,高掌櫃其時亦早已準備好,見了她,兩個也就不多話,提着包袱,就往城門而去。
過城門時,兩張通行證遞上去,守門的日本兵就望了沈雲慢一眼,只見她頭髮極是凌亂,一臉的麻子,樣冒着實有些慎人,又見通行證上,並無錯漏,問了兩個問題,也就手一揮,放出了城去。
這廠窖卻是南縣的一個小鎮,居於洞庭西北,三面臨水,形如半島。百年前,此處尚是汪洋一片,那會水草繁衍,魚蝦嬉戲,後來卻是因着泥沙淤積,日積月累下來,竟形成了此片洲土。
此湖洲大垸,溝港縱橫,土地極是肥沃,是湘中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主僕兩個到時,時已近黃昏,陽光從水那邊射過來,照在水面上,只見一片煙波浩淼,波光粼粼,煞是美麗。微風迎面而來,帶來一絲淡淡的腥味,沈雲慢深吸一口氣。就聽到遠處有人笑着道,“高掌櫃的。可把您盼來了。”
沈雲慢這才知道原來卻是那要賣糧的地主,親自來迎了。當即就行了上去,上了地主開來的車,一路緩緩駛着,去地主家看糧食。
如此,卻極是順利,當夜就又受地主之邀,品嚐了這廠窖特色吃食,竟是別具一番風格。當即就簽了合同,付了訂金,請地主來日將糧送去沈家作坊。待到吃了飯,又洗漱完畢,由地主家的婢女作引,進了一間老式的廂房,她與高掌櫃交待幾句後,方進到這廂房裡來休息。
這地主家是老式的屋子,仍是紙糊的窗格,破了幾片,風一過,簌簌而響,她半躺在牀上,望着這窗外的月光,極是潔亮清明的一個夜晚,原本一顆放鬆的心,便又想起白天那個人對他說話的,一時心裡竟是又微微絞得疼了起來。
也不知他眼下在幹什麼?是在醫院裡陪着蔣含煙,亦或是就站在她那間房門口的窗
戶前抽着一根菸?蔣含煙眼下該是在痛哭罷?失了一個孩子,她也曾經傷痛欲絕過的……
這樣一來,竟是睡意全無,心中愈加難受起來,到後來,總算是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也睡得極不安穩,只在天空微微吐一點白的時候,竟還做了一個夢,夢裡蔣含煙一張帶淚的臉,張牙舞爪朝她撲過來,一聲聲尖利的喝叫聲響個不停。
她猛的驚醒過來。
一時只覺腦門都冒出了冷汗來,只聽得外頭人聲鼎沸,雞犬喧囂,婦人的尖叫聲、孩童的哭鬧聲、男人的罵娘聲,還伴隨着一陣槍又一槍的槍聲響過。天空更有嗚嗚的飛機鳴叫聲,猛聽得“砰”的一聲,一顆炸彈便落到了屋子外頭,一時只聽得窗棱嘩啦啦作響,屋頂上的一大片瓦就叭叭掉落下來。
她驚愕之下,猛的明白過來,看這情形,只怕是日本人打到廠窖來了。忙將被子一掀,下得牀來,就聽到高掌櫃的擂門聲,“小姐小姐,快開門吶,開仗啦,鬼子打進來啦……”
她跑上前去,將門打開,就見到一臉驚恐的高掌櫃,頭上衣上落滿了灰石,似乎是叫彈傷着了,臉上血跡斑斑,見到她,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快,走。開仗啦,鬼子打過來了。”
其時正是一九四三年五月九日,天是烏雲密佈的天,風聲伴隨着人們的尖叫聲、槍聲、炮聲、飛機的低鳴聲,在人們的耳邊一陣陣響過。沈雲慢被高掌櫃拖着,出了這地主家的院門,耳邊只聽得人們的尖叫聲,流彈不停從頭頂飛下來,一聲聲“嗞,嗚……”呼嘯而來。
將將只走出幾步,便又聽得一聲“嗞……”響過,隨即身後便是“砰”一聲巨響,沈雲慢一回頭,只見漫天的塵土之中,這地主家的自制的碉樓便叫炸彈炸得沒了頭,她啊的驚叫一聲,旁邊傳來那地主呼天嗆地的哀吼之聲,“我的樓,我的糧,我的房子呀……”
就要折轉身往家裡鑽,叫他家的一個長工一把扯住了,“你這回去不是送死啊?你把你家碉樓修得這麼高,可不是給鬼子來……”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巨響,抱頭竄耳的,奔波逃命去了。
沈雲慢只覺自己已是處於瘋癲的邊緣,那一聲聲的尖厲的呼嘯聲,只撕扯着她的耳膜,幾乎要將她的身體撕裂了,天空又下起雨來,悶雷一聲聲的響過,“轟隆隆,轟隆隆……”暗沉的天幕裡,飛機如同無數只黑色的大鷹,“嗞嗞……”往地上投射着炸彈,將整個天空
撕成了一條條帶着火光的線。
到了此時,已經是完全沒有了分寸,叫高掌櫃拖着手,在愈來愈大的雨霧裡,深一腳淺一腳的奔逃。
“往矮地方跑。”有人高喊,“鬼子的飛機飛得高,專門炸高樓,我們去平地,躲到田裡溝裡去……”
於是就又轉了向,跟隨着衆人往田地而去,將將只跑出了百來米,就聽得一聲聲的槍聲響起,不一刻,又聽得人高喊,“鬼子殺人啦!大家快跑啊,快……”
話未說完,已經沒了聲氣。人羣中已經有人哭喊起來,“爹、娘,你們在哪裡啊?”
“爹、娘,我怕啊……”
“狗日的鬼子,畜牲……”
人羣越來越多,漫無目地往前面跑去,身後的槍身越來越近,還聽得一聲聲那惡狼一般的獰笑聲。
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沈雲慢與高掌櫃,身後總算是寂靜下來,天空偶有飛機飛過,卻是不再往地下投彈,這才發現到了一處平房前,想也不想的,就推門而入,這才發現這宅子佔地竟極廣,將將只走了兩步,就見兩個人立在院中,目瞪口呆的問,“你們找誰?”
“老鄉。”高掌櫃一臉焦急,“日本人打過來啦。你們這裡地方大,給我們躲一躲可行不行?”
“哦。”那人道,“那你們躲,躲到柴房裡去,就在屋後。”
高掌櫃就拖着沈雲慢,忙不迭道謝,一邊還說,“老鄉,你也快些躲一躲,看鬼子的這個架式,莫不是要屠村罷?”
就跑到屋後,找了個僻靜之處,藏了起來。將將長出一口氣,卻又聽得腳步聲響起,下一刻,又涌進來許多人,竟全是逃難之人。
一個個的,全都大氣都不敢出。如此一來,不知又過了多久,外頭寂靜得不像樣子,柴屋裡人多,又都個個打溼了衣裳,此刻被身上的熱氣一噴,便覺又溼又冷,愈加難受起來。
便有人忍受不住,罵起娘來。高掌櫃立在那裡,眼睛只掃了一眼,就扯了扯沈雲慢的衣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沈雲慢會意,主僕兩個,就從這柴房的後門退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聽高掌櫃道,“這裡人太多了,咱們還是另找地方躲。”
將將只走出兩步,就聽到這院中幾聲槍聲響過,日本人破門而入,“嗚啦啦”叫個不停。
高掌櫃就猛的將沈雲慢頭一按,兩個就貼着趴到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