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來,時光流水匆匆過,眨眼間,已是過了三年。
三年時間裡,沈雲慢與瞿南喬,各安一方,偶有聯絡,竟已然是當真成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三年時間裡,各項人物,陌生人接腫而來,故人又接腫而去。
始終留在身邊的,沈雲慢屈指一數,仍是隻有妹妹沈雲汀,江媽,並霞芝與瑪麗亞兩個好友。
霞芝已不同從前,徹底拋棄風月,在沈雲慢與瑪麗亞的資助之下,在麻石街開了一家成衣鋪,專賣她自己喜愛的衣裳,經了兩三年的積累,生益已是日漸紅火。
瑪麗亞卻徇着九重天之便,不僅接演歌舞劇,前兩年亦拍起了電影,在這銀城裡,乃至全中國,都已是小有名氣。
雖是如此,戰火卻已是愈演愈烈,日本人的飛機已是十數次在銀城上空盤璇,擲下燃燒彈或是炸彈下來,於是愈加人心慌慌,三個好友,賺錢同時,卻也不曾忘了從前初衷,再不曾置大的物件,一應田地都已變賣了,換成了金條藏好,只爲將來做打算。
沈雲慢關了酒行,只留了聚香居與作坊兩處產業,爲李鶴林等人運物之便利。運酒一事,因着此前那次與醉夜叉之事,她再不曾插手,不過是一幫人,打着她聚香居的旗號,又得醉夜叉之便,將一車車物資運出銀城去了。
日本人進城,是在一年前的某一日清晨,槍聲劃過寂靜,銀城人個個在驚恐之中醒來。晴天霹靂在腦上轟然炸響,萬不料事情竟會來得這樣突然,叫人手足無措,毫無應對之力,更惶論拿着事先藏好的金條逃跑了。
於是日子一日日過下來,一切人與物,又都發生了翻天的變化,霞芝的服裝店又關了門,瑪麗亞拍過幾部愛國電影,也閒了下來,九重天因着被日本人佔居,《薔薇姑娘》失了瑪麗亞這個主演,卻是由玫瑰頂上,偶爾演一場,已是觀者寥寥,再不如從前輝煌。
因是三個女人,都是單身,對日本人,心中多有忌憚,一商量,索性幾個人,全都擠在沈雲慢家裡,一同生活着。
連年的戰火,以致萬業蕭條,不料卻是聚香居依舊生意紅火,不僅銀城人來買酒,更有甚者,竟還有日本人前來。偶有醉酒鬧事者,倒也並不曾掀起大的波浪。沈雲慢索性也就將聚香居整個交給李鶴林,以他的名義去打理,除了每月核算利潤外,平日裡,是輕易不出門的。
這一天卻是因爲江媽生病,她帶她去醫院看醫生,看完出來,只見街上行人稀稀壤壤,遠處有巡羅的日本兵,頻頻朝這邊張望過來。她與江媽就忙低下頭,腳步匆匆的往家中趕去。
在路上走着時,卻又猛聽得旁邊吱的一聲響,她一驚,擡起頭來,就見身旁停了一輛車,一個人,笑着探出頭來,操着一口生硬的銀城話,“沈小姐,這是去哪裡?”
她就笑了一笑,“原來是山本太君,太君好。”
那個叫山本的就點點頭,“你們去哪裡?我正好來找你,可以送你們。”
沈雲慢對這日本人,原就多有介蒂,即便此番日本人入城尚算是徇規導矩,並不曾做出過份的擾民舉動,但她自認倭人性惡,自是要敬而遠之的。
就忙擺擺手,“不不,不敢勞煩太君。我們自己走便是了。”
“上車!”不料這個叫山本的極是強硬,命令道。
她就看了江媽一眼,眼見着她臉色蒼白,渾身無力,便就點點頭,上了車。一路之上,極是沉默,這個叫山本的,來銀城已近有大半年時間,沈雲慢尤記得自己那次上街,叫兩個日本兵調戲,便是此人,極時出現,救得了自己。
說起來,亦是又恨又感激,極是複雜的情感。
山本坐在前頭,面色冷俊,日本人說銀城話,總是格外的彆扭,“你上次說申請一張出城證明,我已經幫你申請到了。”就從前頭遞了過來。
沈雲慢一驚,忙接了地去,心中一陣竊喜,又道,“我還有兩個要好的朋友,不知道太君能不能也幫她們……”
“沈小姐不能得寸進尺!”山本在前頭,表情已經冷了下來,“因爲你說你的沈家酒坊釀酒需要採買糧食,必需出城,我才幫你申請到這一張出城證明!”
沈雲慢面色一變,忙道,“是是,我就是問一問。太君不要掛在心上。”
山本就嗯了一聲,一路再無多話,沈雲慢將江媽輕輕靠在自己身上,低頭垂目的,也不看前面的山本。
待到了沈公館門前,下了車,沈雲慢忙哈腰道了謝,扶着江媽,只待車子走遠了,主僕兩個,慌忙進到沈公館裡,叫管家將大門鎖好了,這才放心的進到屋中來。
一行進去,就見瑪麗亞與霞芝兩個,一身布衣,戴了一頂鴨舌帽,一頭的捲髮被藏在帽中,穿一雙布鞋,竟是做了男人的打扮。
她吃了一驚,忙行進去,問道,“這是幹什麼?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聽說鄉下已經有日本人強姦女人了,我們想着還是打扮成男人的樣子,要安全一點。”
沈雲慢點點頭,一邊已經將江媽扶在沙發上坐好,一邊又去倒水侍候她吃西藥,一邊道,“還有這樣的事?”
“你以爲呢。”霞芝道,“總之小心爲上,我們爲你也準備了一套,你快換上。”
沈雲慢不免就皺皺眉,想了一想,到底還是換上了,一邊換,一邊瑪麗亞在一旁道,“要我看,乾脆把頭髮也絞了算了。”
“不。”霞芝尖聲道,“我可不。”
“你現在是不,等事情真的來了的時候,我看你還說不說不字!”
“反正雲慢跟那個山本熟得很,不是還送了我們一張良民證?真出事的時候,把山本搬出來,我就不信他們還敢怎麼樣,上次不也是麼,看着牆上的這副畫,那幫日本兵不就乖乖退出去了?”
牆上的畫是那個日本軍官送的,原是山本親手所繪,取了個名字叫“彈鋼琴的姑娘”,其實卻是上回那叫山本的,帶着一
幫日本兵前來,隔着老遠,聽到沈雲慢的琴聲,一時頗受震動,竟當場便叫一衆兵士停下來,自己則獨獨推門而入,立在院中,透過窗戶,看到屋子裡彈鋼琴的女人。
回去後便就即興揮毫,畫下這副畫作,並親自送了過來。沈雲慢對日本人多有成見,自是不肯收,山本手下的一個少佐,當場發怒,她不得已,只好收下來,並還按要求,掛在廳堂之中。
倒不料,因此一舉,反倒免了些許的無妄之災。
沈雲慢就嘆一口氣,戴上了霞芝遞上來的帽子,一邊道,“那個山本,我每次看到他,心裡就發怵。”戴上帽子了,又左右看了看,喃喃道,“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一邊說一邊又想起來,將置在包中的那道出城證拿出來,說道,“今天他給我的,說是隻辦到這一張。”
瑪麗亞就伸手接了過去,看了半晌,喃喃道,“才這一張證明,我們怎麼出去得了。”就又還給了沈雲慢,“也是個轉機了,將來看吧,指不定,慢慢我們就能出城,到時候,也就自由了。”
一時幾個都無言,江媽靠着沙發,似乎是睡着了,霞芝在她額上摸一摸,“好像退燒了。”
沈雲慢點點頭,“我們這家裡,少了江媽可還真不行。”
幾個人就又笑起來,瑪麗亞又想起什麼來,問道,“你說剛纔是在路上碰到了山本?”
沈雲慢點頭,“是,就是他送我和江媽回來的。”
“我看山本這人倒是也還好。”瑪麗亞道,“不像旁的那些鬼子,好歹還有幾分良心在的。見你會彈鋼琴,竟然起了惜才之意。只是我們……”
“怎麼了?”沈雲慢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你送江媽去醫院的時候,來了幾個日本人,說要找瑪麗亞拍電影。”霞芝道。
“拍電影?”沈雲慢驚道,“什麼電影?”
瑪麗亞就遞上來一樣物件,“這是劇本。”
沈雲慢皺皺眉,就接了過去,翻開看了看,深吸一口氣,“這是爲他們這幫鬼子洗白呢。”順手一甩,甩在沙發上,“這個電影你若是拍了,可就成漢奸了,不叫人打死,也要叫唾沫星子淹死。”
“可不是。”瑪麗亞道,就點了一根菸,緩緩抽起來。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你拍嗎?”
“當然不拍。”瑪麗亞道。
“你不拍,他們會這麼容易善罷甘休?”霞芝道,“人都說了,就是看中你在銀城的名氣。他們要爲自己洗白,不找你這樣的女名星,總不能找一個名不見經轉的小名星去拍,哪有說服力?”
“反正我就是不拍。”瑪麗亞道。
沈雲慢就望着她,問道,“他們是怎麼和你說的?”
“他們說,給三天時間。”霞芝道,“三天如果不同意,結果怎麼樣,想想就知道了……”
一時廳中四人,又都沉默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