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已是民國二十五年早冬,落敗的富家小姐沈雲慢與大碼頭混混瞿南喬的婚事終因一場未遂的強軒而塵埃落定。這兩個人中,女方因自幼受了父母的良好調教,又經了家中此前的那場大變,而男方卻因自幼與母親生活,看盡了人情冷暖,因而兩個人都自認自己心性格外堅定與從容,對於此次的傖促婚姻,都覺得是經了自己的深思熟慮,是沒有後顧之憂,是將會幸福一生的,哪怕是人生未來無盡波折,他們也自認將會對對方不離不棄。
即是結婚,便要選一個好日子,許氏因着先前那場突變,曾經自殺過一次,那時她覺得人生多無望,丈夫早亡,她含幸茹苦將兒子拉扯大,而丈夫家族中人丁興旺,卻從不曾有人向她孤兒寡母施以援手,這也都罷了,丈夫的親二哥,竟然覬覦自己,欲要強行侮辱她。外人都說她一把年紀,風韻尤存,難免要招男人垂涎,是她自己的問題,即是如此,她便索性了結了這副皮囊,了結了這絕望的人生。
她撲通一聲跳進屋後的水井,那井有近丈深,早冬,下了第一場新雪,井面上一片蒼茫,她跳進去,只覺那水似刺骨的剛刀,涼透了她的心肝脾胃,她微笑着迎接死亡,感覺着這人生的最後冰涼後,整個人便歸於黑暗。
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挪威人開的醫院裡的病牀上,牀前呆坐着幾個人,一見他醒來,瞿南喬就撲了過來,就在牀上將她摟住,喊道,“娘啊......”
沈雲慢這麼多年,還是頭一糟見到瞿南喬這樣慌張,她其實心裡也擔心許氏一人在家會想不開,因而一得空便奔過來照看她。這一日過來時,找遍了屋子,都不見了許氏的人影,唯有後門半開着,凜冽的冷風直往屋裡梭,她心中疑惑,跑到井邊一看,只見清徹的水井中,許氏安靜的沉在井底,嚇得她尖叫起來。
所幸來得及時,呼喝了左鄰右舍,將她撈了上來,依着她心裡那點不多的落水急救方法,留了一口氣在許氏的心中。
瞿南喬接到她的通知從青竹幫趕過來時,面色蒼白,手腳都哆嗦,彼時許氏已經躺在了病牀上,他撲上前去,哭得像是一個孩童,這麼些年唯一陪伴的母親要離他而去,那情景也是可以想知的。
許氏聽到瞿南喬的喊聲,這是怎樣的一種呼喚啊,叫她想起了丈夫剛去世那一年,兒子不過五歲,去二叔家討吃的,被他打了出來,他一路哭嘯着回家,隔着老遠,聽到他的哭喊之聲,“娘啊……娘…….”
那哭喊之聲,跟此時此刻,是一樣的。
那是一種怎樣的依賴與絕望啊。
他的這聲“娘”喊得她整個心腸都揪了起來,眼淚就掉落了下來,伸出
手緩緩撫上兒子的面龐,“南喬,娘,對不起你,往後,娘陪不了你了……”
“娘……”瞿南喬道,“你胡說什麼,胡說什麼!兒子就要結婚了,要和雲慢結婚了,我們結了婚,買所宅子,搬到街上來,就不怕了,什麼都不怕了。將來我和雲慢生了孩子,你就在家抱孫子,等孫子長大了,你就在家抱曾孫……”
許氏的眼裡這才閃了一點光,想到瞿南喬爲她描繪的未來,不免便又生出一股對生的留戀來,沈雲慢及時的亦立在一旁,怯怯叫了她一聲,“娘……”
她便笑了起來,一張臉開成了一朵花。
彼時瞿南喬的那個二叔其實也是在的,不過是躲在病房外頭,沉默着看着這一切,想到瞿南喬從當年的嫩毛小子,長成今天的大男人,他竟然還打他呢,這個小子,好歹自己也是他叔叔。他想起他十一歲那年時,來向自己借錢,說要買木板做船,要在資江上撐舟拉客,當時他還笑話他呢,將他趕了出來。有句話是怎麼說的,“莫欺少年窮啊!”
他就搖搖頭,離開了那病房。
因是倉促求婚,又擔心許氏會再尋短見,日子便也訂得倉促,就訂在臘月十八。而距這次的求婚到結婚,這當中便只有月餘時間。
沈雲慢也曾問過瞿南喬,關於他在江邊上殺了韓黑樹一事,到底後續將會如何,他只是安慰她這事不用多想,反正有孫青竹的關係在,已是疏通了白道黑白,加上韓黑樹其人原本亦是樹敵衆多,所謂上帝欲將誰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他瘋狂至此,他的滅亡,那是上帝的意思。是阻擋不了的了。
至於那個他臨死前說什麼“喬本先生送的刀”中的這個喬本先生,不過是一個日本來銀城的商人,眼下的中國雖說是在風雨中飄搖,但尚好日本人尚未正真的打到益陽來,因而關於得罪了日本人這一點上,也是無需過於擔憂的。
她見他如此說,心中雖是有多番疑問,卻也不好再多問什麼,自己安慰了自己後,也就慢慢將此事拋至腦後,一心籌備起結婚的事來。
這一日卻是上午,江媽送了沈雲汀去學校上學,她自己一人在家裡,本欲去作坊裡看一看那些在缸裡發酵的酒谷,將將換好衣服,瞿南喬便來了,一見到她,滿臉的喜色顯在臉上,無端端叫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幾分,問他道,“什麼事這樣開心?”
“來接你去一個地方。”他說,“正好你換了衣服,你本來是打算去哪裡?”
“本來打算去作坊看一看。”她道。
“去作坊?”他笑着說,“又去看你的那幾口大缸啊?我說你心也太急了,你的酒要出,至少得到正月裡,天天去了就站在那裡
看着。今天就別去了吧,陪陪我嘛。”
她笑着嗔他一眼,點了點頭,又在桌上給江媽留了紙條後,方跟他出了門。他今天騎了一輛單車,她坐在後頭,雙手摟着他的腰,臉被他用自己的圍巾整個包住了,感覺到露出的雙眼處有涼風吹過,她看着前面這個人的背影,便微微笑了一笑。
單車在一處洋房外頭停了下來,沈雲慢從車上跳下,解了圍巾,詫異的看着他,“你帶我來見你的朋友嗎?”
“不是。”他說。
便牽了他的手,行至門口,按了鈴,便有人來開了門,見到他,朝他躬了躬身,他笑着點點頭,朝她說,“來呀。”
她就跟着他行了進去。
這是一個並不十分大的西式花圃,時值冬日裡,大部分花木凋零,花圃裡的幾株茶花卻正怒放,煞是好看。他牽着她的手,一路順着小徑行進去,進到花圃那頭的宅子裡,經過大廳,再到了花廳裡,陳設都是時下流行的西式風格,地上鋪着地毯,起着極大的牡丹花,腳踏上去,軟寂無聲。
他牽着她的手,又上了樓,拐了一個彎,推開一間房門來,她行了進去,只見這房裡擺了睡牀,想是一間臥房了,房內陳設亦極是雅緻溫馨。建了西式的落地長窗,她行至窗邊,輕輕一推,推開了那窗,外頭卻是一個極大的露臺,三兩擺了些盆栽,她笑了一笑,心中已是隱約明白了三分。
舉目眺望,只見遠處樹木森森,又見一層層水磨磚砌的高牆連綿,一幢幢高高的樓頂,看樣子,這一片是大約是富人們的居所。
他已經行至她的身後,伸手將她環在懷中,輕聲問她,“喜歡這裡嗎?”
她不說話,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呆了片刻,他動了一動,說道,“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裡,這裡是我們的睡房。”
她就也動了一動,他知道她是因爲“我們的睡房”而羞怯,低聲笑了一聲,她臉就紅了,轉身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他又引着她往外頭走,將各個房間都看了一遍,方下得樓來,她這才發現,花廳靠牆處擺了一臺鋼琴,竟然就是從前在沈公館裡時所彈的琴,她詫異的“呀”了一聲,問道,“你怎麼把這個都搬過來了。”
“知道你捨不得嘛。”他說。
“我捨不得的東西可多了。”
“不着急,”他道,“往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都搬過來。”
她靠着鋼琴,將頭埋進他的懷裡,輕聲道,“這宅子,你花了多少錢。”
他不說話,她就擡起頭來看他,見他亦望着自己,眼角含笑,“錢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說過要讓你和我娘過上好日子,就一定要說到做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