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豆大雨水砸在窗櫺上,啪啪作響。
燭光微醺,影子映在窗紙,綽綽搖曳,樹影又似張牙舞爪的詭異臂膀,隨着暴風雨顫抖。
外頭雷聲陣陣,吵得朱青寧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她霍地坐直身,蓋在身上的被褥卷着滾到小腹,周遭的冷氣爭先恐後地襲向朱青寧。
“郎君?”她擡手摸了摸身側,發現另一邊牀榻噙着冷氣,“郎君還未回來就寢?”
朱青寧心中添了幾分憂慮,撿起牀頭掛着的裘衣披在身上,端起一盞燈去尋聶洵。
看到書房燭火還亮着,朱青寧便慢騰騰地朝那邊走去,打開紙門,一陣酒氣撲面而來。
“郎君?”
朱青寧認識聶洵這麼久,從未見他酗酒買醉,哪怕是主公宴飲,他也會剋制酒量。
如今怎麼——
看着聶洵身側散落的酒罈,朱青寧心下一緊,連忙上前。
“五、五娘?”
聶洵的酒品很不錯,莫說現在還只是半醉,哪怕全醉了,他也不會發酒瘋,只會乖乖坐着。
“郎君,發生何事了?”朱青寧掏出帕子將聶洵嘴邊的酒漬擦拭乾淨,心疼得緊,思索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似乎只有“乳母”能讓聶洵如此失態,她道,“郎君,若是找不到親人便找不到了,你以後還有我和腹中孩子,何苦爲了一對從未謀面的父母如此糟踐自己身子?”
聶洵睜着醉醺醺的眸子,半晌才找回些許理智,擡手揉着發漲的太陽穴。
他像是抱着小孩兒一樣,將朱青寧抱在懷中。
下巴抵着她的脖頸,口中含糊道,“五娘——爲夫終於找到了——”
朱青寧詫異,“找到了?這不是好事麼?郎君爲何酗酒買醉?”
聶洵雙臂摩挲着她的肩膀,雙手貼着她的小腹,面上帶着苦笑。
“這不是好事啊——五娘可知爲夫生父生母是誰?”
朱青寧順着問道,“是誰?”
聶洵貼着她的耳畔低喃,朱青寧並非愚昧婦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重心。
“竟然是——此事,除了你我之外,可還有其他人知道?”
朱青寧倒吸一口冷氣,如果夫君是這個身世,如今的處境可就尷尬了。
“事關重大,怎麼能輕易外傳?”聶洵搖頭,他道,“這事兒,必須要瞞起來。孟湛對我沒有養育之恩,但有生育之恩。擱在世人眼裡,兒子終究是兒子,父親終究是父親,父親再有不對,兒子也不得忤逆。不過——孟湛卻是擋在主公跟前的絆腳石,不得不剷除。若是爲夫的身世傳了出去,怕只怕有心人會拿這個做文章。爲夫倒是不打緊,怕就怕牽連你和孩子。”
聶洵不認孟湛的生恩,但架不住那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說閒話。
朱青寧聽了聶洵的話,心疼還來不及呢,哪管孟湛死活。
她以爲丈夫身世足夠坎坷了,沒想到他還經歷這麼多不爲人知的磨難。
不過——
朱青寧低聲道,“郎君,孟氏那邊——你不如避着點?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郎君身世之謎是個不安定的隱患,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郎君以後如何自處?倒不如作壁上觀,冷眼看着。”
聶洵口中苦澀,他何嘗不想這樣?
奈何世事弄人,有些事情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
“孟湛對我有生恩,但他混淆嫡庶,縱容妾室害我,這份生恩也算是抵消了。”聶洵身上帶着酒氣,眼神卻冷靜得很,“在其位,謀其政。爲夫既然效忠主公,自然要爲他謀算安排。”
對於聶洵而言,孟湛只是他即將算計的敵人罷了。
朱青寧喉頭梗了一下,似要勸說,最後還是將話嚥了回去。
“郎君小心。”
聶洵長嘆一聲,輕拍嬌妻的脊背,溫聲着道,“爲夫知曉。”
夫妻二人相擁許久,朱青寧倏地想起一人。
“若是那個乳母所言不假,知道郎君身世的人應該沒幾個。只要這些人不說,旁人怎麼知道?”朱青寧眸中冷光一轉,攥着袖子狠心道,“那個乳母——郎君可想好要怎麼處理了?”
聶洵脣角溢出愉悅的笑意,他道,“處理乾淨了。”
死人是不會泄露真相的。
不用朱青寧提醒,聶洵也不會讓那個老婦人有活命的機會。
除此之外,聶洵還派人將老婦人的家屬連夜送走了,最後給了一筆不薄的安家費。
朱青寧神經一鬆,鼻尖瀰漫的酒氣讓她感覺不舒服。
“郎君已經有了決斷,爲何還愁着臉?”
聶洵嘆了一聲,他道,“五娘有所不知,爲夫哪裡是爲了身世發愁,分明是主公。”
“主公?主公爲難郎君了?”
“沒呢,他爲難爲夫做什麼?”聶洵好笑道,“主公哪裡都好,唯獨性格有些多疑。爲夫身世若是被人揭穿,這倒沒什麼,怕就怕主公起疑。畢竟——孟湛的原配嫡妻,如今可是柳佘的繼室,柳羲的繼母兼姨母。這層關係,哪怕爲夫跟旁人說不認,可旁人未必這麼想!”
世人總以爲血脈親情是斷不了的、打斷骨頭連着筋——
由此得出結論,聶洵是古蓁的兒子,那麼肯定會倒向柳氏。
明明是強盜理論,偏偏有無數愚鈍的民衆將其奉爲圭臬。
朱青寧小聲地驚呼一聲,半晌才道,“郎君對主公忠心耿耿,可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啊。”
“架不住主公會多思多慮。”
朱青寧不服氣地道,“怎麼這樣!風別駕的二兄不也在柳羲帳下效力?”
風珏是昊州別駕,黃嵩最信任的臣子。
聶洵道,“懷玠和主公是少年便相熟的至交交情,感情非同一般,豈能一樣?”
朱青寧面色一白,她低喃着道,“郎君已經將那個乳母處置了,應該不會有人知道這事了。”
聶洵苦笑道,“這事兒難說。”
朱青寧不解地看着丈夫。
聶洵輕咳一聲,低聲道,“爲夫怕是把柳羲得最慘了——外人說她性情豁達舒朗,可爲夫看,此人再小氣記仇不過——”
“你怎麼得罪她了?”
聶洵道,“爲夫給主公出了條計謀——”
朱青寧眨了眨眼,追問道,“然後呢?”
聶洵又輕咳一聲。
“此計能讓柳羲與孟氏兩敗俱傷,主公趁他們膠着,暗中拿下諶州,掉頭吞併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