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之鬥
那兩個字,從他清冷的嗓音裡吐出來,竟然有幾分柔軟。熟悉的嗓音,陌生的字眼,我眼中不禁劃過一絲譏諷。
徒兒?
他這是在嘲弄我的身份吧,嘲弄我那口口聲聲喊他師傅。
也是自信,自信我永遠不可能超越他,超越這個教授了我一切的男人。僅憑這一點自信,青籬就是沒有破綻,完美的刺客。
但是他也忘記了一點,有些人就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不在乎全身而退只求完成任務,只要能達到目標,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這也是他教給我的,深烙在骨子裡的東西。
勁氣灌入劍身,這幾日突飛猛進的純氣在我的全力施爲下,暴漲於劍尖,寒芒之氣夜色也掩蓋比了,而這寒芒裡,隱約跳動着紅光。
我第一次化純氣而用的時候,掌心裡就有這樣的顏色,可是第一次從劍芒裡看到,還是讓我有些驚喜。
唯有內功精進,纔會有這樣的情形,可想我與沈寒蒔的幾日纏綿,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獨活”劍吟一聲比一聲更響,連我都能感覺到劍身上透出的殺氣,從的掌心瀰漫上我的胳膊,籠罩着我的身體。
青籬說的沒錯,這劍對他的殺意比我對他的殺意還要烈,我更想的是戰勝他;劍魂卻是要飲他的血。
他掌心微擡,我看到一抹淡淡的青色跳動於手心中,青色的氣很純透,慢慢包裹上他的手掌,將那白皙如玉的手映襯的更加秀美,卻也更加陰沉。
我與青籬不止一次搭檔,更與他無數次的身體交融,純氣的最初修煉就是由我與他的身體接觸開始的,他的內功如何我也算多少知道,這擡手間凝氣繞掌,便讓我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將內力凝在掌中,已算是高手行列;將內力逼出手浮於掌心之上,就需要十餘年的苦苦修習;而灌內力於武器之上,則是需要強大的剛猛之力駕馭;可他這種,只怕早已是化剛爲柔,任意駕馭了。
目光依舊淡淡地掃過我,不帶半分殺氣,飄渺如清風。
多少年前,他也始終是這樣的姿態,無情無慾般,也唯有無情無慾的人,才能做到真正玩弄他人性命,掌控生死而不在乎。
“師傅。”我垂落手中劍,“我不打不公平的決鬥。”
“你覺得有與我對決的能力,要我亮武器嗎?”
佔他的便宜,就如同我心理上落了下風自認不是他的對手,他越尊重我這個對手,代表我的能力越強,我自己的自信也越強。
他了解我,瞭解我的每一分心思。
“有武器,未必是好事。”這一次,他的身上縈繞的,自負而完美的氣息,“徒兒。”
我發現,每當他喊這兩個字的時候,那種柔軟的語調又一次迴歸,聽在耳內,連戰鬥的火焰都會被輕易的澆熄。
沉下心思,人與劍完美地合一,劍風凌厲,直刺青籬。
脣角,是冷然。
青籬,我佩服你的攻心爲上,可惜這樣不會讓我心神動搖,只會更加堅決。
眼神冰冷,劍鋒冰冷,點點劍光如天邊星辰閃耀,籠罩了他周身所有要害部位,青籬的眼睛微微眯了下。
就在他判定的一瞬間,所有的劍光都消失了,碎裂在他的面前。
沒有一點星光是真的,沒有一道是我真正的劍光,此刻“獨活”劍收斂了所有耀眼的輝暈,無聲無息的竄向他,象一條吐着信子的蛇,帶着狠毒,不給對方半點存活的機會。
劍尖的方向,他的咽喉。
就在劍即將觸碰他咽喉的時候,我的眼前已經失去了那道白色的人影。
劍在他剛纔的位置一停即回,沒有半點遲疑。方纔那一下,我也不過是試探,一劍刺中青籬,根本不可能。
他的移形換影之快,超過了我的預期,看來這三年間青籬的武功飛躍之快,也非常人能想象。
“廢了三年,倒長進了。”他話鋒犀利,“本以爲你沒練武,手腳都僵硬了,不愧是奇才,恢復的很快。”
奇才這兩個字也不知道是誇我還是損我,論天分,青籬只在我之上,絕不在我之下,以往從未聽聞過他誇我,此情此景說這個,猶如笑話。
“那當然,只要牀上功夫好,自然內功也修煉的好。”同樣損人的話我也會,“可見當年師傅能力不佳,未能讓我練好內功。”
青籬的眸子一瞬間彷彿蒙上了層冰霧,整個人都飄散着冰山的冷冽寒氣,那青色內息在掌心中跳動越快,顏色越淡。
無論是不是小倌,只要是個男人被質疑了牀上的能力,都會暴怒。
早知道青籬會因爲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而慍怒,我早就說了,也不至於吃那麼多苦啊……我又沒說錯。
好吧,有一點偏差,他能力不錯,技術差點。
手腕抖動,劍刺出,這一次還是他的咽喉,沒有漫天如繁星般燦爛的光芒,沒有華麗的招式,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劍。
但是,快!
我的武功是他教的,任何花招在他面前都是沒有用的,速度纔是真正的本事。
他站在那不躲不閃,看着我的劍由遠至近,只是看着。
當劍尖的鋒銳貼上他的肌膚,不過毫釐就將刺破他的身體時,他的手動了,在我來不及看清他動向的時候,彈上了劍脊。
一股陰冷的氣息從劍尖傳來,穿透我脈門的穴道,生生逼住了我吐出的勁氣,只有一瞬。
一瞬已夠了,劍尖擦着他的頸項而過,斷了幾縷青絲,而我的身體也被帶動,偏側了身體,前衝。
這麼多年,我還沒看到過有誰能靠近過青籬,更別提斷髮傷人,可我如果爲此而高興,我就大錯特錯了。
身體前衝的剎那,我的眼前已經出現了一隻手,一隻完美無瑕,修長如筍尖的手,白如雪,潤如玉的手。
手指尖青芒點點,扼向我的咽喉。
這樣狠毒的招式,竟然還有如此的美感,美到讓我居然分神去讚歎了下。
我猛反身,抽劍,想要和他保持距離。
我動,他也動,我飛快地後退,而他如影隨形。
我的劍越過他的頸項,他的手與我脖子只差數釐,這麼近的距離,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眼瞳中,自己的身影,近到我又一次嗅到了青籬身上,那冷冷的清香。
如果沒有劍,如果沒有殺氣,如果沒有置之對方於死地的決絕,我和他此刻的姿態,更象是相擁的情侶,而不是敵人。
我終於明白他爲什麼說有武器未必是好事了,現在這麼近的距離,我的手越過了他的肩,手中“獨活”已然無法回撤,不僅沒能成爲利器,而且成爲了累贅,他一隻手已是威脅,如果另外一隻手再發動攻擊,我連防守的能力都沒有。
刺客只需要殺人,不需要保命,所以刺客最大的弱點,就是防守比進攻弱太多。
他一招,就切到了我的要害。
而我,也看到他左手緩緩地提了起來……
想要脫困,唯有棄劍。可“獨活”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劍,更是信念。青籬要摧毀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信念。
心念電轉,我揚起手腕,“獨活”劍飛入空中,翻滾着。
我的手也瞬時抽回,與他襲來的左手相觸,清脆的掌聲在空中迴響,連綿不絕。
每一次相觸,我都能感覺到他手心裡那一陣陣如波濤洶涌的寒氣,而我的純氣也彷彿找到了對手般甦醒,一陣比一陣暴烈,一陣比一陣火熱。
唯有我們兩人才明白,那一個呼吸間數十掌的交鋒,也唯有我們才清楚,每一掌之後力量的澎湃,從三分力到五分到七分,直到最後的十分,從最初的試探到全力施爲,也僅僅是一個呼吸間。
當全部的純氣從掌心中噴出時,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掌控純氣,還是在被純氣掌控,或者是我既控制不了純氣,也控制不了自己對青籬所有的恨。
我踉蹌落地,他飄然而退,數十掌的交鋒,我更狼狽。
我腳尖才沾地面,一口血從口中激出,噴灑空中,手還保持着對擊的狀態,只是指尖已在顫抖。
青籬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知道!
那道白影,帶着飄渺,帶着清冷,也帶着絕殺的力量,再度扼向我的咽喉,那雙眼瞳裡,依然沒有悲喜。
可那手指,沒有機會掐上我的小脖子,有隻手已經擋在了前面,我的手。
不止是抵擋,而是分開我的五指,緊扣住了他的手指——又一個讓人浮現連篇的曖昧姿勢。
十指交纏,有時候是恩愛,有時候也是仇恨。
青籬似乎沒有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動作,來不及躲閃,已被我抓着了手指,死死扣着,那些飄渺的武步,也戛然而止。
我抽了抽嘴角,“在我眼中,有武器就一定有好事。”
空中,劍鳴。
“獨活”墜落,劍鋒向下,朝着地面急墜而來,朝着他的頭頂。
那是我的劍,在我拋開它的時候,就爲了這一刻,以血爲引,召喚我的靈魂,我的劍。
我死死地盯着青籬,“師傅,你輸了。”
劍吟厲嘯,越來越近,他清寒的表情依然冷漠,在劍離他不過數尺距離時,我聽到淡淡兩字,“是嗎?”
冰寒的氣息張開,我的純氣也瞬張抵抗,可就在純氣張開的剎那,那銅牆鐵壁般的真氣猶如紙胎的瓷瓶突然落了地,碎濺無數碎片。
我身體倒飛,狠狠落地,口中腥氣蔓延,胸口沉悶的無法呼吸,我只知道每吸一口氣,都帶出一口血沫,眼前一片黑暗。
依稀,聽到了“獨活”劍落地的聲音,沉重而無生氣的落地聲。
我的偷襲,宣告落空。
進攻失敗,看來等待我的只有死亡。輸給青籬,我服氣,卻不甘。
腳步沙沙聲起,他的身體停在我身旁,衣袂被風輕柔吹起,掠過我的手背,划動着。
“你知道爲什麼嗎?”
是,我的確想知道爲什麼,我的內功絕不可能被青籬一招至重傷,否則剛纔也不可能拼數十掌,這種傷更象是強弩之末後的崩盤,可就在剛纔,我還內力充沛,怎麼可能到了力竭的邊緣?
“你不是力竭,是純氣剛猛,傷了你的筋脈。”
短短十數個字,我徹底明白了。
純氣修煉的法門是青籬教的,這個武功的利弊,他比我更清楚,軍營之外突然的出現,引我到這裡來決鬥,都是利用了我亟待贏他的心,讓我在駕馭不穩的時候,先自傷了。
那幾十掌,只怕根本就是故意勾引我全力施展,然後——筋脈寸斷。
狠,好狠。
聰明,好聰明。
“不僅是剛纔的交手,之前讓你奔這麼遠,也是同樣的道理。”他又恢復了那背手而立的姿態,半仰首望着天邊月,看都不曾低頭看我一下。
即便如此,他依然這麼清楚我在想什麼。
“不費吹灰之力而殺人,這纔是青籬,以心爲劍,纔是上選。”我平靜開口,“青籬不需要任何武器,心已是最強的武器。”
“謬讚。”他緩緩出聲,“再是續筋脈,終究比常人弱,純氣有續筋脈的作用,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既能教給你,也能制衡你。”
這不啻於,他拿起他送給我的“獨活”劍取我性命般,他要告訴我的就是,他青籬能栽培我,就能一手毀掉我,我再是蹦躂,再是如蟑螂般四處逃竄,終究他只要伸出腳,就能碾死我。
“那你殺吧。”我咳了聲,又是點點的血沫,這種傷勢,一時半會是動不了了,我也沒打算逃了。
“若要殺你,我在‘澤蘭’京師就能做到,何必等到現在?”我模糊的視線中他衣袂如仙,聲潤如仙,“現在你能與我談談交易了?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