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真相

三年前的真相

“夏……夏……”他不住地哆嗦,努力地讓自己不昏過去,說了半天也只有一個字,牙齒咬着舌頭兩次,越發的含糊了。

“你要敢說你是夏木槿,我就立即殺了你。”我的聲音很輕,輕的不帶一絲感情,輕的猶如鬼魂的嘆息。

夏木槿的左邊耳垂上,有一點硃砂痣,殷紅殷紅的,我最喜歡用舌尖舔舐那瓣柔嫩,看它如血欲滴的樣子,滿足極了。

而且我記得,夏木槿是有耳洞的,據他說是少時身體弱,所以父母依民間習俗爲他穿了耳洞,希望他能如女子般強韌地活下去。

硃砂痣可能消失,但是耳洞,斷不可能長好無痕。

他,絕不是夏木槿。

他滿面痛苦之色,搖頭,用力地搖,一頭青絲飛了起來,打在他的臉上,凌亂。

“那你是誰?”

“夏……夏木……樨。”總算,含糊着把他的名字說了清楚。

這個姓氏,這個名字,這個容貌,雖然不是他,顯然卻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你和夏木槿什麼關係?”我手中的劍慢慢垂了下來。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眼淚水不住地滑下,看來嚇的不清,即便我抽回了劍,依然是顫抖不停。

“他……他……”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朝四下望了望,那身體瑟縮了下,眼瞳有一瞬間的收縮。

他在害怕什麼?這害怕是常年積壓在心底的,絕不是我剛剛的恐嚇造成的。

“我數三下,你不說,我就立即劃花了你的臉,讓你永遠無法勾引宇文佩蘭。”我半是玩笑,半是威脅。

他的身體劇烈地一顫,似乎想到了什麼極度恐懼的東西,雙手死死地抱着肩,“他是我哥哥。”

“哥哥?”當年認識夏木槿的時候,他總是孤身一人來去,我從未問過他的背景,竟然連他有家人都不知道。

夏木樨垂下臉,用力地點點頭。

“他,在哪裡?”這個他字,夏木樨應該知道我問的是誰。

這一次,他緩緩地擡起頭,眼淚水花了他臉上的粉,衝出一道道的痕跡,露出下面細緻的肌膚,惹人生憐。

他是個出色的男人,只是被塵世的脂粉渲染太過,失了靈氣。一樣的容貌,氣質雲泥之別。我真不明白,宇文佩蘭既得到了夏木槿,又怎麼會寵幸這麼一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瑟瑟地望着我,眨眨眼睛,一滴淚水順着臉龐滑下,眼底閃過一抹痛苦,“真的不知道。”

我冷笑,“怎麼可能?”

許是我身上陰寒的氣息太濃,他雙手撐着地,往後退着,“我沒騙你,也許、也許已經死了。”

轟!

心頭猶如被什麼重重地擂了一記,眼前有瞬間的空白。

我壓在心裡三年不敢觸碰的過往,我恨之入骨的對象,竟然已不在了嗎?

我想象着他在我面前跪地求饒的場景,我想象着將他的背叛十倍百倍還給他的人,竟是這樣一個消息。

爲什麼,當我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頭是不甘,是空虛,那從頭涼到腳的感覺,又是因爲什麼?

“是上天的報應麼。”我的嘴角抽搐顫抖着,“竟讓他死的這麼容易,他不該死的,不該死的。”

他怎麼能死,他至少也要等我回來,一寸寸地割下他的肉,喝下他的血。

他怎麼可以死,他還沒告訴我背叛的理由,還沒有向我懺悔乞求。

“他……死的……不容易……”地上的人,顫顫地嗚咽着,支離破碎的聲音帶着哭腔,臉頰埋在雙手裡,抽泣。

“什麼意思?”我有些木然,明明人死債消,我的不平爲了什麼?

“他,受盡了折磨,如果是死了,那麼應該是解脫。”夏木樨吸了吸鼻子,“我會爲他感到高興。”

我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等待。

“夏家,是宮廷樂坊出身,我們父母自小就將我們送入樂坊中,希望我們有朝一日能夠攀附權貴,惠及家中。哥哥不喜歡宮廷的奢華,一心只嚮往宮外的平靜悠閒,但是三年前,他在大殿演奏的時候,忽然被太女宇文佩蘭看中,當日傳話的人就來到家中,說要他陪伴太女殿下做個伺候的爺。”

心頭一動,我低聲問着,“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臘月初八。”夏木樨毫不猶豫地開口,“我記得那日上午,我們正在家中準備臘八粥,傳話的人就到了,說是初十來接哥哥。”

“臘月初八……”我腳下退了步,腰間撞上了桌角,一陣陣地刺疼。

三年前臘月初八的午前,他拎着小小的食盒站在風雪中,任那漫天的雪披滿他的發,他的肩,只有溫暖的笑容如太陽般,靜靜地對我說,“臘八粥一定要在午前送出去,才能帶給人來年的吉祥,我真怕趕不上時間。”

當時的我,爲他拂去滿頭的雪花,手中端着熱氣騰騰的粥碗,逗弄着他,“都說新夫第一年要爲妻親手熬煮臘八粥,木槿這算是入我門了嗎?”

他只是溫柔地望着我,“你若喜歡,我便年年爲你熬煮臘八粥。”

回憶起,那些話語竟然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那麼鮮活,從不曾忘記。

我記得,他看着我喝那碗粥時的滿足。我們依偎坐在亭中,看外面雪花飄飄,分食着手中的粥,我用功力溫暖着他的身體,他則始終凝望着天上飛落的雪花,一眨不眨。

當時,他對我說過一句話,“如果我不見了,你怎麼辦?”

“尋你。”我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你是死衛,非皇命不能離。”他的手,很涼;細細地撫着我的臉,卻是小心翼翼地珍重,“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叫你什麼呢。”

“煌吟。”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提及我的名字。

那日,無論我怎麼運功,他的手都很涼。我有種感覺,他會如這雪花般,融化消失。

我的感覺一向靈驗,所以我進宮,推卻護衛之職,只想帶着他離開,我要真正做到娶他,與他山林水間隱居。

夏木樨的話就在耳邊,一句句地灌入我的耳朵裡,不需要我仔細聽,卻是一字字清楚無比。

“我記得那夜,他對我說,讓我照拂好父母,交代了很多很多,就像遺言一般。”夏木樨的眼睛看着我,也似乎在想着什麼,“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他許了一名女子一生一世,絕不能入太女府,即便是死,他也認定了那女人。”

他的聲音忽然變的尖銳,一字一頓,拉拽着,更象是牙齒在撕扯血肉,“他說那女子叫煌吟。”

我閉上眼睛,一口氣悶在心間,既透不出,也咽不下。

若非夏木槿親口所說,他絕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原來我那夜的預感沒有錯,他真的選擇自盡,可是……可是……“他忘了父母告訴他的話,他忘了要讓我們夏家榮華富貴,他忘記了要給我們衣食無憂的生活,只記得一個女人,一個他除了姓名,甚至不肯告訴我們地位身份的女人。”

他的話讓我們沒有反駁的力量,我從不知道夏木槿揹負着什麼,我也不知道當我進宮的時候,他默默的選擇。

他從來沒有依賴過我,沒有阻礙過我,沒有讓我分擔過一絲一毫,我享受了他給的最純粹的愛情,卻不曾盡過一個情人最基本的責任。

“就在這時,太女府突然派人來了,數十兵衛將我們團團圍住,押入太女府。我和父母在一起,被人關在房中好吃好喝,卻是不能踏出房門一步,而他,卻不知道去了哪。”

夏木槿去了哪?

他站在宮門口,等着我。

當我得到准予離去的命令時,卸下了所有的警戒,看到他,我只想到未來的逍遙生活,我興奮地牽着他的手,帶他離開。

我說要帶他離開“白蔻”,於是連夜策馬駕車,載着我的愛人,想要去其他國家買一塊地,與他平靜度日。

雪山車馬難行,我卻強硬帶着他,倚仗自己的輕功翻越,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察覺到了風中嗜殺的氣息,感覺到了追蹤的人。

以一抵數十,我施盡了全部所學,對自己的同門、對自己一手培養的精英痛下殺手,因爲我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我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想要得到的生活。

我護衛着他,不讓任何人有機會靠近他;數十同門在我手下損失大半,那山巔的被劍光激起的雪浪,一層層,鋪天蓋地。

血,成了最深豔的顏色。

當我逼退所有追殺者的一剎那,我牽上他的手,想要逃離。

一刀,不快,來自我最沒有防備的他。

不僅斷筋脈,刀上還有毒,腐斷筋脈皮肉的毒,也正是這毒的腐蝕,才讓我日後筋脈的恢復如此緩慢。

再然後……我看到了宇文佩蘭。

我以仇恨支撐着自己活下去,每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就讓自己回想當年他那一刀,曾經,對宇文佩蘭的恨,遠不及對夏木槿背叛的恨,忽然天翻地覆,有人告訴我,我恨錯了人。

而且,錯的那麼離譜,錯的那麼遠。

“他不貪戀富貴權勢,自然可以放下,但他卻沒有對不起你們。至少……”我的聲音頓了頓,一聲長嘆,“至少在你們爲人質的時候,他選擇一刀刺向他的愛人,以保你們的性命。”

夏木樨望着我,似乎猜到了什麼,並沒有太大的驚詫,“三日後他回來了,我和爹孃被放了出來,只是他的容貌,已盡毀了。”

“什麼?”身側的手握緊,緊到指節泛白,緊到自己都隱隱生疼。

他是我唯一捨不得傷的人,即便是盛怒之下將他丟出去,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絕不會弄傷他。

“他臉上的傷,是刀傷。”夏木樨慢慢說着,“他自己拿刀劃的,因爲刀上帶了毒,即便是國醫妙手,也沒有治療恢復的本事。”

現在的我,不止是冷,而是寒到了骨子裡,幾乎哆嗦了起來。

這麼多年,身爲最冷血的死衛,我什麼殘忍的事沒見過,我什麼狠毒的手沒下過,我的心早已冰封如石,薄情冷性纔是真正的我,可此刻,依然痛,好痛。

這痛,最初來自內疚,我恨了一個最愛我的人,我恨了一個掙扎抉擇比我還要痛苦的人,恨了一個願爲我守身殉葬的人。

木槿……我錯了。

可我知道的,太晚,太晚。

“他背叛了太女殿下,你覺得會是什麼下場?他自毀容貌,就是在忤逆太女殿下,你又覺得他會得到什麼?”夏木樨的眼底有着深深的悲涼,我甚至能看到他眼底的恨,對我的恨,“我雖然不喜歡他違背父母之言,但他終究是我哥哥,你根本無法想象他爲了你最後遭受了些什麼。”

說了這麼久,我的身份他已然琢磨出了。

宇文佩蘭的手段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只不過搶了她看上的人,她就要我做成人彘,毀掉我的一切,讓我不死不活不人不鬼。

一步踏前,我單手抓着夏木樨的前襟,“說,她對夏木槿做了什麼?”

夏木樨的眼中,那深深的恐懼再度浮現,身體也是情不自禁地哆嗦,“你、你知道有一種蠱,叫、叫‘蝕媚’嗎?”

我的腳下一軟,手不由自主地鬆開,空停的手指不住地哆嗦,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乾了一樣,“你說什麼!!!”

我聽到,自己的牙齒咬的咯咯聲,我感覺到,我的咽喉,彷彿被無形的鬼手捏住了,再也吸不到半點氣。

我的腿,就像當年被斷了筋脈一樣,再也使不上半分力量,靠着身後的牆壁。

我的脣,在顫着,就像失血過多那般,不受控制地顫着。

我是什麼人,天下最殘忍狠毒的刑罰工具都在手中過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蝕媚”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味蠱毒,一旦種入人的身體,那人就會被蠱毒控制,身體整日慾火焚燒,而這蠱毒並非是得到緩解,而是越發騷動,而被蠱植入的人,就成了一個工具,直到死爲止。

最痛苦的是,那人的神智是清醒的,只是無法控制身體,無論是男是女,來者不拒。

“她給夏木槿種的,是蠱母。”夏木樨絕望的眼神遙望着,沒有距離,顯然他是想起了什麼。

“不!”我低吼着,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裡震開。

我該慶幸這後院,只有他一個人住嗎?我該笑,此刻我可以肆意發泄嗎?

不,沒有任何方法能發泄我此刻心底的痛!

我的齒咬着脣,腥味瀰漫了我的口,粘稠的血從脣上淌下,指甲嵌入掌心中,只覺得侵入,完全察覺不到痛。

眼前,無限放大的,只有夏木槿的笑。

月下的笑,雪中的笑,溫柔如暖陽的笑,輕輕撫過我臉頰的手指,帶着薄薄的繭,也是溫柔的。

“蝕媚”的蠱母的可怕之處在於,當宿主的身體不能支撐**的需索,它會暫且蟄伏,直到宿主的身體稍微恢復,便再度發作。

“他……在……哪?”痛,已然麻木。

夏木樨木然地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她讓人把夏木槿丟入軍營,三年了,他一定死了,否則那對他太殘忍。”

軍營!

我的手撐上牆面,手指深深插入牆中,掌心的血印在牆上,順着白色緩緩流下。

軍營中幾乎都是飢不擇食的士兵,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個畫面。

“那樣的情況,他絕不會允許自己活着的,死了纔是最好的解脫。”他撐起身體,跌跌撞撞地撲向梳妝檯,從妝盒最下面一層,掏出一個小小的繡囊,朝我伸出手,“我最後一次見他,他說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求我他日若有機會離開,將這東西拋入‘西雪峰’的懸崖之下。”

“西雪峰”懸崖,正是我墜下的那個地方。

繡囊是青色的,一如他那天青色的衣袍,是他喜愛的顏色。

我伸出手,粘稠的血沾滿掌心,我愣了愣,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小心地伸了出去。

入手柔軟,輕飄飄地象是沒有重量。

手指探入袋中,指尖觸碰到的,柔軟團着。

思緒飄搖,仿若隔世。

“夏木槿,我想要個定情信物,你給我什麼?”

“下次我藏在繡囊中,你自己看。”

一縷青絲,系一生情,將情許了,便將骨肉交予。

繡囊入懷,我擡眼面前的夏木樨,“你們夏家有你們追求的榮華富貴,從今天起,夏木槿就是我的丈夫,靈位入我家,與你們夏家再無瓜葛,我再做什麼,你也別干涉,否則我一樣殺你。”

在他愣愣的目光中,我飛掠出門,衝着正殿而去。

此刻,沒有人能澆滅我心頭的憤恨怒火,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宇文佩蘭,爲我,爲木槿報仇!

腳尖才落松枝,劍出半鞘。

遠遠的聲音傳來,“‘澤蘭’國國師容成鳳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