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便聽外面腳步聲響,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門外道:“奴婢采衣求見。”
綠萼破涕爲笑:“說曹操,曹操到!”說罷將門外的宮女引進來,來人連忙跪下磕頭,“奴婢采衣拜見娘娘,娘娘萬安。”
我一怔:“娘娘?”
采衣道:“雖然還沒冊封,將來必是喚娘娘的,章華宮那邊也是這樣喚的。”但見她一身白綠衣衫,身量苗條,年方雙十,美貌異常。我這纔想起,景德元年我回宮時,漱玉齋有個叫小七的美貌宮女,當時我賜名爲采衣,便是眼前之人。不想這名字竟一直用到如今。
我笑道:“免禮。你是采衣姑娘?”
采衣粲然一笑:“五六年不見,娘娘還記得奴婢。奴婢的名字還是娘娘所賜。”
綠萼笑道:“如今你是漱玉齋的執事了,真真是出息了。”
采衣笑道:“託姑姑的福。”又向我道,“熱水已經備好了,娘娘可要沐浴麼?”
綠萼道:“姑娘還沒有用晚膳呢。空着肚子怎麼好沐浴?”
采衣垂頭微微一笑:“娘娘該早些沐浴,以待侍寢的旨意。”
一句話提醒了綠萼,也提醒了我。我笑問:“聖上已經回宮了麼?”
采衣道:“陛下已然回宮歇息了。”
我向綠萼道:“咱們去定乾宮。”
采衣一驚,連忙阻攔:“娘娘且慢!娘娘要去面聖,得等侍寢的旨意。”說着稍一遲疑,“今日陛下頭一日宿在定乾宮,論理當是正宮娘娘侍寢。”
綠萼秀眉一蹙,惱怒不已:“既是正宮娘娘侍寢,你又白催什麼洗澡水!?”
采衣頓時滿臉通紅,低着頭不敢反駁。我掃了一眼綠萼,笑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采衣連忙退了下去。
我依舊穿上天青色簇花窄袖長襖,撫了撫鬢髮,正了正珠釵。綠萼一面爲我披上大毛斗篷,一面道:“姑娘這會兒去定乾宮做什麼?”
我淡淡道:“采衣曾是女御,自然要遵從做女御的規矩。我卻不是。從前我在宮裡,定乾宮想去就去,如今倒要等侍寢的旨意?我偏不。”
【第四十五節 反自爲禍】
從漱玉齋到重華門,自西一街到定乾宮側門,這條路已走了無數次。時隔六年,出發的腳步從未改變,到達的腳步卻已淌過屍山血海。穿過重重黑暗,我再一次站在定乾宮的門前,恍惚惦念起御書房的櫻桃木小案與狹長的小書房。
從儀元殿的後門悄悄進去,但見通天徹地的九扇鏤雕雲龍屏風如山聳峙,三面包圍住龍椅,護得密不透風。向右一轉,小書房的門赫然在目。推一推,卻是不動。綠萼在門縫處張望片刻,輕聲道:“定乾宮到處都點着燈,只有這裡面是黑的,應是無人用了。”
自從高曜將書房設在東偏殿的南書房,這裡又成了堆放書簿卷宗之處。我甚是失落:“還想望一望舊地,不想都變了。”
忽聽有人從東面寢殿中走了出來,輕聲喝道:“誰在那裡?!”
我連忙自九龍屏風後現身,笑道:“是我。”
來人是自幼服侍高暘的王府內官——姜敏珍。因甚少去王府,我偶然見過,卻並不熟悉。姜敏珍四十來歲的年紀,身材高大,一張臉瘦長而蒼白,雙脣薄而鮮紅。一身湛藍袍子,甚有官威。見是我,姜敏珍微微一愕,隨即堆下笑來:“原來是娘娘,娘娘來得正好,陛下累了一日,這會兒剛剛起身。”說罷入寢殿去通報,片刻便傳我進去。
許多年前,我遠遠站在定乾宮寢殿的門口奏事,隔着薄幕,我看見高思諺據榻病痛的身影。不論在這裡還是在心中,我從不曾走近過那個身影,因爲那是屬於玉樞的。此刻這個身影正側身端坐,身姿修長筆挺,一如他未病之時。我心中一怯,有些後悔自己逞強來到定乾宮。
簾幕張開,只見高暘正在梳頭,見我進來了,便笑道:“你是幾時進宮的?”
我行了一禮,不由自主地接過內監手中的犀角梳子,微笑道:“剛剛安頓好。心中思念陛下,就來了。”三尺徑的大銅鏡,映出一雙模糊的臉。我有心看清楚,於是俯身伏在他的肩頭。兩張面孔並排,一般的消瘦而蒼白,目光堅毅而警覺,笑容是恰到好處的沉醉。
高暘對鏡笑道:“你來了怎麼也不進來,倒在外面亂轉?”
我直起身,拾起他的髮梢慢慢地通着:“我看到從前的小書房,就去瞧了一眼。”
高暘笑道:“那地方早已廢棄,沒什麼好瞧的。”
我淡淡一笑:“君子當爲天下謀,爲萬民謀。從前我在那裡,專看民間的上書,也處置過不少冤案,同是爲民鳴冤,比那五年在外面亂逛來得快多了。”
高暘笑道:“說到此事,我正想找你。你若還想爲‘爲萬民謀’,也不是不可以。我重起一座偏殿給你,你幫我處置文書,如何?”
我搖了搖頭:“不好。”
高暘一怔:“爲何?”
我笑道:“我如今是妃嬪,不是女官。”
高暘斂了笑容,微微沉吟:“太宗設立小書房,就是不想下情爲羣臣壅蔽。我本指望着你,你又不肯來。宦官也不能用,看來得重新選得力的女學士了。”
我束好髮髻,戴上黑紗冠:“選女學士固然是好,只是新選上來的官家小姐未必合用,依我看,選新不如用舊。”
高暘緩緩站起身,用審視的目光望着我:“用舊?”
我恍若不見,只專心致志地爲他繫好頜下的絲帶:“便是女典封若水。人品清正,學問深湛,內襄文理,外絕請託,一向官聲甚好。所以歷任兩朝,爲至尊所信,闔宮所敬。她的父親封羽是三朝元老,雖與陛下政見相左,究竟辭官回鄉,不曾有謀反之意。不知聖意如何?”
高暘道:“我既能擡舉蕭太傅,怎容不下封羽?讓封氏入宮做女典,自是好說。不知這個封羽,該給他一個什麼官位纔好?”
我笑道:“後宮之事,倒還可說。前朝之事,陛下還是自己理會吧。”說罷招手令姜敏珍更衣。
高暘道:“我記得封羽是從戶部尚書的任上致仕的,那回來就還任戶部尚書好了。”他背過身去,仰頭想了想,又道,“不,還是去三司好了。”
三司分爲戶部、度支與鹽鐵三部,掌四方貢賦、國計預算。前朝常以三司使爲宰相,便是欲令宰相知財谷出入之源。我掩口一笑:“陛下可是缺銀子使了?”
高暘笑道:“打了這半年的仗,國庫已十去七八,還有山東賑災、荊州的戰事,只怕難以支撐了。聽說封羽當年爲太宗籌措不少軍費,的確也不當任他在山野逍遙。”
我笑道:“陛下可知道,封羽流放嶺南那幾年,是誰在爲太宗籌措軍費?”
高暘道:“聽聞是少府。”
我搖頭道:“表面上是少府,少府背後卻是越國夫人。”
高暘道:“這個有所耳聞,然而她是太宗的妃嬪,你也想薦她入宮麼?”
我笑道:“何必入宮?越國夫人商賈出身,又活潑年輕,比之封羽,更精於世情。陛下只要禮待她,隨時以備諮詢。有封大人與越國夫人在,還怕賑災打仗沒有銀子使麼?”
高暘轉過身來,微一冷笑:“你薦的,可都是太宗舊臣。”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爲何唐能衰而中興?”
高暘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爲天未厭唐,民未厭唐。”
我毫不理會他語氣中的戒備之意:“這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陛下還是講給夫子聽吧。”
高暘道:“那你說是爲什麼?”
我正色道:“是因爲許遠與張巡以數萬人果腹之代價,守住了睢陽,遏止了安祿山南下荼毒江淮。正是江淮的租賦支撐李唐王朝收拾山河,又延續了一百五十年。拓邊守邊,四夷賓服,哪一樣不要錢?這也是唐玄宗時的宇文融、楊慎矜與肅宗代宗時的韓滉、劉宴這些斂臣得到重用的原因。”
高暘搖頭道:“‘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136]。”
我垂眸一笑:“玉機只知爲國薦人。是聚斂之臣,還是能臣,是太宗的舊臣,還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區處之間。”
高暘手心這纔有些暖意:“從前臣子有罪,推薦他的人,也要跟着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頭上來。”
我笑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湯武一般的明君。玉機只盼着陛下是明君,日後也不會跟着被史官罵了。”
高暘的眼中微現歉意,伸臂將我攬入懷中:“有你在我身邊,怎麼會被史官罵?”忽然他左臂一緊,胸膛一冷,“從前你在太宗面前,也總是這般‘爲國薦人’麼?”
寢殿中彷彿還徜徉着昔日的藥香與龍腦香,天子之心總是充滿了病氣,時刻需要醫治與警醒。我自高暘懷中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的雙眼,坦然一笑:“陛下要聽實話麼?”
高暘道:“不準欺君。”
我微微一笑道:“太宗與我,時常議論國事,我若不是真心實意‘爲國薦人’,又如何活到今日?”
高暘道:“難道你從未騙過他?”
我曾無數次欺騙過高思諺,最大的謊言甚至連我自己也騙過了。“我當然騙過他。他問我廢后之事,我說不知道;他問我三位公主是如何溺斃的,我說是舞陽君所爲;他問我劉靈助是誰,我用一個古人敷衍他;他問我該立誰爲太子,我還要尋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
“好了!”高暘突然打斷了我,歉然道,“明知熙平姑母遣你入宮是爲什麼,是我不該多口問你。”
我本是憑着一股意氣來到定乾宮,言及於此,我連強裝恩愛的興致也沒有了,只覺心中一片空冷。我退了一步,垂頭嘆道:“我知道自己德行有虧,陛下還是準我留在宮外吧。”
高暘忙道:“你是我的貴妃,怎能留在宮外?以後我再也不問便是了。”
我再一次退步行禮,淡惘的笑意中透着一絲輕蔑:“事無不可對人言。我與太宗皇帝,沒有什麼不能問的。陛下該用膳了,玉機先行告退。”
高暘一把拉住我:“既來了,就不要走了。”
我笑道:“按慣例,今夜當是正宮伴駕。”
高暘笑道:“正宮?難道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想娶你爲正妃。在我心裡,你就是正宮。”說罷向姜敏珍道,“擺膳。派人告訴章華宮,朕明日再去看她們母女。”
天還沒亮,高暘便上朝去了。我早早起身,送他出了定乾宮。東方的天幕晨星密佈,擡眼便辨認出閃閃發亮的北斗七星與永恆不動的北極星,金星亮如銀白熾火,銀漢遼闊無垠。燦爛的星空令人迷醉,我仰頭呆望着,不知該往哪裡去。好一會兒,方聽綠萼在耳邊催促道:“姑娘這會兒是回漱玉齋,還是回儀元殿等陛下下朝?”
我搖了搖頭:“陛下下了朝要去章華宮。咱們去玉樞那裡用早膳。”
綠萼笑道:“也好。姑娘已然入宮,諒內阜院的勢利鬼也不敢再剋扣濟寧宮的炭例了。”
我笑笑。冷些熱些,玉樞哪裡會放在心上,她最憂心的,是三個孩子的性命與前程。“走吧,這會兒去,想必還能看見晅兒練武。”
濟寧宮的宮門早已開了,有宮人提着大桶大桶的炭灰出去。有認得我的,都跪下喚“娘娘”。淳太妃與慧太妃都還沒有起身,我徑直走到後花園。只見蒼松翠柏之間,高晅一身白衣,正在演練槍法。衣袂如雪,卷落針葉如雨。紅纓似火,驚起龍蛇如飛。不一時,高晅右手持槍,槍尖斜斜指地,左掌豎於胸前,收招直立。真陽立刻拍手叫起好來,玉樞滿目憐愛,爲他拭去汗水,小蓮兒爲他披上衣裳。
我拊掌笑道:“晅兒的槍法,當真威風凜凜。”高晅與真陽見我來了,立刻圍了上來,一迭聲地喚“姨娘”。高晅得意道:“我還會別的槍法,一併練給姨娘瞧。”快十一歲的孩子,已與我一般高了。我笑着撫去他鬢邊的汗意,柔聲道:“好。”
玉樞向兩個孩子道:“且進去把衣裳換了,再來和姨娘說話。”兩個孩子當即乖乖進了聽雪樓。晨風掠過鬆柏,在頭頂沙沙地響。東方出現一線瑰麗的紫紅,星光漸漸隱去。許久未見玉樞,她的容色被焦慮的心緒折磨得黯淡無光。沉默半晌,玉樞含淚道:“你怎麼這麼久都不進宮看我?”不待我辯解,她又嘆道,“罷了,你總是有你的理由。你的病全好了麼?”
“病?”我怔了一怔,這纔想起,上一回我昏倒在沈太妃的寢室外,是被擡着出宮的。算起來,我已整整七個月沒有見過玉樞了。“都好了。”
玉樞打量着我的神情,忽而冷笑一聲:“妹妹貴人忘事,早將我這個姐姐拋在腦後了。你可知道,自沈太妃去了,我在這濟寧宮裡,度日如年。”
我忙道:“我已回宮,從此與姐姐在一處,再也不分開。”
半明半暗中,玉樞的笑意冰寒徹骨:“如今你是鳳凰,我是草雞。還說什麼分開不分開。”
我頓時吃了一驚:“姐姐何出此言?”
玉樞自松柏的暗影中走了出來,衣襟上鑲嵌的貉毛瑩瑩似珠光,一張臉清冷如玉:“你不做太宗的貴妃,倒做他的,究竟是望得遠,還是舊情難忘?我竟白白擔心了這麼多年,擔心你與我爭寵。我真是蠢,與你做了三十年姐妹,卻從未看透過你的心思。”
我一時呆住,不知該說什麼。小蓮兒蹙起眉頭,牽一牽玉樞的袖子,輕聲勸道:“娘娘……君侯做了貴妃,娘娘該高興纔是。”
玉樞振袖,甩開小蓮兒的手,嫌惡道:“你從前是服侍‘貴妃娘娘’的,你自然向着她。”玉樞特意拉長了腔調,“貴妃娘娘”四個字,字字如鋼針紮在心頭。小蓮兒十分委屈,垂頭不敢再言。我亦慚愧無語。玉樞深恨高暘餓死了濮陽郡王高曄,或許她此時寧願我當年嫁給了高思諺。
我無言可答,只得道:“姐姐如何惱我都不要緊,只不要忘了我當日對你說的話纔好。”
玉樞目光一顫:“你這個人,既無情又可怕,無論在哪一朝,你永遠都贏。”
我不理會她:“姐姐若恨我,也可以不聽我的。只盼姐姐有更好的辦法。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說罷強忍淚水,轉身離開。
忽聽雪樓中一聲嬌啼,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奔了出來,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來:“姨娘不要走……姨娘不要走……”我狠心掰開壽陽的雙臂,掉頭落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