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道:“在軍中與在宮中是一樣的,只是飲食用度不如宮中。不過我親眼看見信王與士卒吃一樣的食物。他們吃的,遠不如我們母子,我自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信王行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財帛,所以士卒都願效死命。”說着輕輕拍着高朏的背,口氣平靜而失落,“信王能戰勝昌王與宇文氏,絕非僥倖。”
我嘆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許多事。”
芸兒道:“我一回宮,他們都一五一十與我說了。睿王與杜大人……”高思誠與杜嬌一心擁立高曄。若高曄真的登基,芸兒母子於高曄,便似現今於高暘一般,毫無分別。高曄待他們母子,或許會更加冷酷。言及於此,芸兒微微遲疑,“甚是可憐。”
“太后仁慈。”
芸兒將高朏交予乳母:“奶過了睡吧。記得用軍中帶回來的小被子,免得他哭。”
乳母笑道:“軍中晝夜不寧,陛下才睡得不好,如今回宮了,昨日不用那小被子,也睡得香甜。”說罷去了,宮人隨她去了一半。
芸兒的眼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口氣卻是淡淡:“衣帶詔之事,信王可問過姐姐?”
我笑道:“問過了。”
芸兒道:“那日信王拿着衣帶詔來質問我,我只說是我親筆所寫。告發朱雲的密信不是在他手上麼?不信可去核對筆跡。”密信與密詔都是劉鉅用左手寫成,可惜密信燒掉了,否則覈對起來,倒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信王還想讓我親手寫幾個字,我便說,我是皇太后,密詔是我寫的,是我命人帶去江陵的,你來問我我不惱,讓我對質卻是不能——”說罷一字一字傲然道,“唯死而已。”
“逆臣賊子高暘,欺天罔地,竊國弒君,專弄威柄,實謀篡立。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竭東海之水,濯惡不盡。未亡人苟延餘息,嬰此酷難,撫膺感泣,捫心欲絕。今代天子詔告天下,敕蜀、荊、江南、福建、嶺南諸道,興義師伐賊,剿滅兇醜,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無違!”
芸兒輕聲唸了一遍我親手擬定的“皇太后密詔”。話音剛落,但覺風雲突變,陰沉欲雪。芸兒望一望天色,微微一笑道:“這封詔書,我出京之前便已讀過千百次了。那一日,我又當着信王的面唸了一遍,信王甚是惱怒,將朏兒從我身邊搶了去。”說着微微冷笑,毫無驚懼與後怕,“我諒他也不敢傷了朏兒,軍中都是男人,根本不耐煩照顧孩子。果然不過幾日,他還是將朏兒送了回來,還要向我請罪。”
說起來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高暘雖不會在軍中公然謀害天子,但身爲母親,與幼子分開,必定度日如年。芸兒一直在高暘的監視與掌控之中,卻從未屈服過。我甚是敬佩:“太后英明。”
芸兒笑道:“我又一口咬死,是章華宮的宮女將詔書傳遞出宮的,信王還不信。我便說,就是值房裡的那兩個婆子,貪了我的銀子,聽我的吩咐將密詔傳遞出宮,託了宇文君山的家人齎往江陵。果然我回京後便發現章華宮的侍衛和宮人全部換掉了。這會兒屈打成招了,也說不定。”
當日從正殿出來,值房中的兩個老宮女畏懼我的“威勢”,自作聰明竟沒有搜我的身。此事若說收了皇太后的銀子,傳遞一件東西出去,倒也不無可能。而宇文君山一家二十四口,已在信王去洛陽之前全部處斬,這其中的真僞曲折,只怕是再也問不出來了。
芸兒越說越是輕蔑:“其實他信不信,有什麼打緊。我說詔書是真的,僞詔也是真的。他若行得正,只管告訴天下人,皇太后叛國,與反賊勾連。即刻廢殺我也無怨。”說着深深一嘆,“可惜啊,謀算雖好,我手中卻沒有信王這樣的謀臣與干將。”
芸兒承認親手擬詔,命江南起兵,便是公然與高暘爲敵,再追究是誰將密詔送去江南,已不是那麼急迫。芸兒說得合情合理,又能背誦密詔,高暘或有幾分相信,這才盤查自己安放在章華宮的宮人與侍衛。所以高暘去洛陽後,此事一直擱置,似是不了了之。
我嘆道:“一敗塗地,不亦宜乎?
芸兒含淚,低低道:“事到如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說着目光灼灼,語氣沉緩,“姐姐的囑咐我一句也沒有忘記,再見時彼此安好,已是心滿意足。”
我對芸兒的“囑託”,便是那封詔書,是我上一回進宮時,趁着從芸兒手中接過高朏的功夫,悄悄塞入芸兒掌心之中。劉鉅所書之“僞詔”,雖出自我手,實是皇太后“親授”。章華宮看管嚴密,無法帶出任何信物,所以我借柔桑小產之事去景靈宮,從柔桑處獲得一件御用之物。
只聽芸兒又道:“我能爲先帝、爲朏兒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可恨我沒有家世,沒有兄弟子侄爲我爭天下。事到如今,也只有玉機姐姐還一直念着我。姐姐的恩情我永遠記在心上,只望姐姐也不要忘了我當日的請託纔好。”
我肅容道:“皇太后所命,微臣不敢一日或忘。”
出了章華宮,見天色還早,便去濟寧宮看望玉樞。自沈太妃薨逝,已有數月不見玉樞。若今日再不去,只怕她又要傷心。然而還未跨進濟寧宮的門,便聽見裡面吵吵嚷嚷。守門的小內官正要進去稟報,我伸手止住,立在牆下傾聽。
只聽一個年長的女人道:“二位娘娘說,內阜院少發了炭火,這罪奴婢是不敢領的。這也問不着奴婢,二位娘娘只管問商總管去!”
只聽慧太妃的聲音道:“濟寧宮的事,向來是陳姑姑理會的,本宮不問你,卻問誰去?”
陳姑姑冷笑道:“聽聞娘娘也是掌管過內阜院的,怎不知內阜院的規矩?什麼位分,多少份例,都是祖宗定好的。然而祖宗的規矩再大,也沒有上頭大。如今上頭一聲令下,裁剪了兩位娘娘的炭例,別說奴婢,便是商總管也無可奈何。”
一番話噎得慧太妃無言可答。只聽淳太妃賠笑道:“天氣冷了,沒有炭如何過冬?還要求姑姑替我們想想辦法。”接着玲玲細響,“些些微物,不成敬意。”
陳姑姑的口氣稍稍緩和:“娘娘的賞賜,奴婢不敢領。”
淳太妃笑道:“還請姑姑憐憫,溧陽還小,實在是受不得寒。”
陳姑姑忽而嘆道:“二位娘娘千萬別怪奴婢,要怨,就怨自己沒個左右逢源的好妹妹,既得皇太后歡喜,又得信王恩寵。哼,都是皇子公主,命數的分別也就在於此。奴婢告辭了。”
我甚是不悅,也懶怠進去了。爲避免碰到這位陳姑姑,我躲在一缸松柏之後,見一行宮人遠去,這才從益園出宮。
一登車,綠萼便不憤道:“剛纔那姑姑的話好生氣人,竟連太妃也不放在眼裡了。”
我嘆道:“太妃雖然尊貴,終究無權無勢,有孩子的還好些,沒有孩子的……你沒聽那陳氏說麼?這炭例是上面定的。分明是信王府有意令玉樞不痛快。”
綠萼不解:“聽陳氏的口氣,信王府並沒有剋扣婉太妃的炭例。”
我搖了搖頭:“玉樞善良溫婉,怎忍心見溧陽長公主受苦?定是要分她們母女一些的。既分給淳太妃,又怎麼能不給慧太妃。如此一來,三位太妃的炭例都不夠了。若狠心不分,三人同在濟寧宮,難免齟齬。”
綠萼嗤的一笑,十分不屑:“信王妃幾時也變得這麼無聊了,在這種小地方用心思。依奴婢看,分給溧陽長公主也就罷了,慧太妃可以不必理會!”
我嘆道:“自昱貴太妃與沈太妃母子沒了,濟寧宮越發沒人了。本來就艱難,若不合舟共濟,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綠萼道:“那姑娘怎麼不進去殺一殺她的威風?”
“我又不住在宮裡,一時快意只會讓事情更糟糕。”說着低了頭,甚是愧疚,“濮陽郡王便是現成的例子。我當初若忍一忍,不向信王求情,或許濮陽郡王便不會死得這樣慘。本想讓他少受些苦,不想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綠萼忙道:“這事如何能怨姑娘?”停一停,又道,“再說事情也未必像姑娘想的這樣——”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見,只覺得心痛得抽搐不已,顫聲道:“幸而那是濮陽郡王,若是姐姐的孩子……”說罷按住左胸,倚壁說不出話來。
綠萼一面撫着我的背,一面手忙腳亂地翻着布囊找藥丸,好一會兒,纔將藥丸送到我的嘴邊。一股熟悉的清苦氣味襲來,我厭惡地推了開去,側頭向壁落下淚來。綠萼不敢再勸,只得將藥丸放回小瓷瓶,重新斟了水上來。
我累了。整個腔子都被掏空,一顆心輕飄飄昏沉沉地四處遊走,四處碰壁。十數年的潛伏與爭鬥,都只爲高元靖傳下來的龍椅。我深感厭倦。
這樣的事過去有,本朝有,將來也不會斷絕。爲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憐無辜的軍士百姓,他們的血淚,一半化作糧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爲野苔上一線微不足道的枯槁痕跡。盛衰交織,興亡更替,歷朝歷代,莫不如此。
這世界需要一場翻天徹底的“革命”,來突破這顛撲不破的怪圈。所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133]。
不。“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湯以殷王,紂以殷亡”[134],他們仍然在這怪圈之中。這“革命”,不是商湯的“革命”,不是武王的“革命”,不是漢高祖的“革命”,也不是高元靖的“革命”。
究竟是什麼,或許我永遠也想不清楚。
來到汴河畔,已是黃昏。下雪了,西方的天空透出奇異的紅,宅院樓宇層層鋪開,與彤雲相接,直至極西的盡頭。灰白筆直的柳枝,倒影如密佈的蛛網,割裂鐵青的河面。岸邊收帆的船隻,似掙扎不脫的獵物。在河邊漫步,心境如雪景蕭涼,腳步似水流遲滯。
下車走了好一會兒,方慢慢平靜。正待登車過橋,忽見小錢慌慌張張抱着氈帽跑了過來,大冷天的出一頭一臉的汗。綠萼問道:“什麼事急成這樣?”
小錢氣喘吁吁道:“啓稟君侯,信王來了。”
綠萼翻起白眼:“真是掃興。”
哭過了,心思反而沉敏,於是扶着小錢的右臂登車,一面道:“總是要應付他的,快些回去吧。”
天黑了,興隆裡靜悄悄的,門前只有李威一人提着燈立在門口等我。鐵塔一般的身姿,腰下懸着小小一盞風燈,雪夜裡教人沒來由地覺得安定而溫暖。血雨腥風吹熄了所有的燈光,這盞燈哪怕再冷再暗,亦令人嚮往不已。
李威迎了上來,恭敬道:“王爺正在後面等着君侯。”
我整一整衣裙釵環,一徑向後堂來。室中早已燃了炭盆,一股暖香薰得人微微眩暈。高暘一身天青色常服,只以逍遙巾裹發,甚是閒適。他站在桌前,一把一把翻看我收藏的火器。見我走了進來,便笑道:“上一回我來,怎麼沒見這些東西?”
上一回高暘帶人來搜檢之前,我早有預備,將所有高思諺賞賜的物事裝入箱中,用蠟封上,裹以數層油布,沉入小花園的池底,再用石船壓上,所以沒有被搜出來。我自然不能對他說實話:“上一回殿下來的時候,這些物事都還在青州,也是近來才送回來的。”
高暘把玩着閃閃發亮的小銀銃,笑道:“火器還真是有用。”
高暘半路伏擊昌王,用了火器。這大約是他頭一回用火器作戰,加之神機營右營已爲他所用,所以甚是興奮。我笑道:“當年太宗皇帝便是依靠這些火器攻下盛京的。”
高暘將小銀銃放下,又舉起黑沉沉的雙管銃:“你便是用它打傷慧貴嬪的?”
我答道:“是。”
高暘笑道:“如此說來,我倒要多謝你沒有用它打斷我的腿。”
我默然,接過雙管銃,用絨布擦拭了,裝入盒中。我不喜歡他碰這些火器。
高暘在榻上坐着,也無異議,只管打量我的神色。忽然他問道:“你剛纔哭過?”
我淡然一笑:“沒有。”正巧銀杏進來換茶,我連忙雙手奉上茶盞,“恭賀殿下凱旋。我今日進宮,皇太后還對我說,殿下乃不世出的能臣良將。”
高暘接過茶盞放在一邊,順手將我向左一拉,我頓時跌坐在他的膝上。他扶着我的腰,笑吟吟道:“還有什麼?”
我連忙伸左臂撐住他的肩膀,向後仰一仰頭,不慌不忙道:“皇太后還說,天清覆生,地厚載育,殿下備天地之德。”
高暘笑道:“有你出謀劃策,怎能不勝?我要爲你記一大功。”
“不敢當。”
“聽聞你還破了吳粲的命案,這也是功。”
“僥倖罷了。”
高暘慢慢斂了笑容,默默凝視。我亦不迴避,坦然望着他的發,他的額,他的眼,他的脣。瓶中插着幾枝蠟梅,燭光下似噴薄消散的星子。炭火燥熱,香氣濃郁,心中卻靜若碧水深潭。好一會兒,高暘緊一緊雙臂:“在你這裡,我從未覺出凱旋的滋味。”
我鬆了左臂,淡淡一笑:“整個天下都已在殿下手中了。”
高暘道:“有了天下,也不是什麼都——”他似是不願示弱,停一停,轉而道,“罷了。說來你也是立了功的,你想要什麼賞賜?”
昌王兵敗,我早已釋然。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接受。回憶這一年所經歷的,是有一些塵埃落定的慨然與決絕。面對高暘,更有一絲感其不殺的謝意。我的聲音有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柔婉和懇切,“去年我重傷,在王府躺了半個月,殿下疑心我殺了朱雲。今年我好端端地在府裡坐着,殿下又疑心我給江陵送密詔。賞賜就罷了,只望殿下不要再疑心我了。”
“不是我疑心你,實在是你——”高暘想了想,微笑道,“太厲害了。你若肯早些嫁給我,我自然不疑心你。”
我笑道:“那時候殿下還沒有江山,我爲何要嫁?”
高暘一怔,隨即醒悟,雙目亮如晨星:“不錯,得不到江山,也就得不到你。”說罷旋身將我按在榻上,死死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