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她坐在褥子上,將炭盆往她腳邊挪了挪,親手斟了一杯茶給她:“姑姑那一日讓小錢傳話,囑咐我千萬不要自暴自棄。今日怎麼說這樣的話?”
芳馨含淚而笑:“奴婢也不過是白囑咐姑娘罷了。小錢是男子,總歸心腸硬些。若換了奴婢來送東西,只怕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了,只會哭。”接過茶杯,扭身環視一週,欣喜道,“李大人果然對姑娘不錯,這裡樣樣齊全。”我抱膝坐在她身邊,她端着燭臺細細端詳我道,“姑娘到底是瘦了,臉色也不好。”
我撫一撫乾燥的面頰:“李大人雖然優待我,可也不能太過徇私。前些日子,一天只能睡兩個時辰,還要對着那些針線活。姑姑是知道的,我嗜睡,而且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針線就頭痛。”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還吃得消麼?”
我用鐵鉗揀了一小塊炭出來,放在青瓷雕花手爐中,合上蓋子,放在芳馨懷中。自己則抱了龔佩佩送給我的紫銅蓮花手爐:“這兩日只是在梨園中擦琴。梨園的琴師師廣日與我有一面之緣,對我頗爲優恤。所以今日纔有空閒與姑姑說話。”
芳馨捧着手爐看了半晌:“這東西眼生,似乎不是漱玉齋的物事。”
我淡淡一笑道:“這是那一夜我在椒房殿中跪着的時候,龔女巡送給我的。”
芳馨道:“龔大人倒不忌諱……究竟是讀書人,和沒有讀過書的奴婢相較,行事天上地下。”
我心中一沉:“怎麼?難道姑姑在宮裡受委屈了?還是陛下遷怒漱玉齋了?”
芳馨忙擺手道:“不。陛下和穎妃娘娘都忙於國喪,沒有遷怒漱玉齋,且奴婢也沒有受委屈。”
我見她目光閃躲,遂追問道:“事情究竟怎樣?姑姑實話實說好了。”
芳馨只得道:“是有人派了一些重活給綠萼她們。小丫頭們沒見過世面,賓客一多,物事一亂,難免出錯。她們受不了外面姑姑的責罵,一個個都回來哭。”說着擠出一絲嗔怪的笑容,“這都是平日裡姑娘待她們太寬和了,縱得她們已經忘記了宮裡還有嚴苛的主子。這算什麼委屈呢?奴婢就告訴她們,務必要和各處管事和姑姑和睦相處,辛苦過這幾日,姑娘就回來了。”
事實絕不止如此。既然芳馨輕描淡寫地說着,我也就漫不經心地聽着:“這三年我可不在宮裡,究竟是誰縱了她們,天知道。”
芳馨見我不追問,鬆一口氣道:“是。都是奴婢的錯。”隨即欣慰道,“幸而姑娘平日裡待人好,即使落難入獄,也無人落井下石。這便是姑娘常說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故君子有不落難,落難有助矣。”[77]
我笑道:“姑姑讀《孟子》,很有心得。”
芳馨道:“奴婢哪裡會讀書,平日裡聽姑娘說得多了,才記住了一兩句。”
心中泛起暠若天光、靜如秋水的安寧與感激,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多謝姑姑。”
芳馨微笑道:“只怕奴婢說得不好,說得不對,倒惹姑娘傷心。今夜一見姑娘,雖瘦了些,卻沒有半分灰心喪氣,奴婢也就放心了。姑娘的人緣好,入宮舉喪的夫人們見姑娘不在,多少來問的。穎妃娘娘一概回答姑娘一回宮就病了,在漱玉齋養病。”
我笑道:“定是蘇妹妹、啓姐姐和采薇她們來問。”
芳馨道:“這三位是與姑娘交好的,還有與姑娘沒有往來的命婦,也好奇問。旁人也就罷了,唯有信王府,得了穎妃娘娘的答話還不夠,竟派了兩個丫頭特意尋奴婢問了兩次。”
我奇道:“啓姐姐爲何要問兩次?”
芳馨搖頭道:“一次是世子王妃遣了丫頭來問,一次是林妃身邊的心腹姑姑來問,奴婢得了穎妃娘娘的囑咐,不敢實言。”
我不禁問道:“信王正妃與我不過相識,她爲何要特來問你?”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果然聽得芳馨道:“奴婢當時也沒在意,事後想想,應該是信王世子託王妃的侍婢過來問的……”她頓了一頓,注視我道,“這麼些年,世子殿下還是惦記姑娘的。”
【第二十二節 夫婦之道】
前些日子在汴河之畔,高暘執意將唯有的一盞風燈掛在我的車轅下,自己卻和隨行的小廝摸黑回府。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卻只能愧對。“君子既濟,思患而豫防之”[78],既無能爲力,連感動都是蒼白多餘的。不但多餘,更是奢侈。
我抱膝,轉頭望着小窗外被鐵柵割破的茫茫夜空,合目感受冰冷自由的氣息。皇宮雖大,與這間低矮狹窄的掖庭獄其實沒有什麼分別。星空雖廣,入眼的只有四方天上那一顆最亮的星辰。“將隆大位,必先倥傯”[79],做女錄是這樣,登臨大位更是如此。我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竟有一絲淚意在鼻息間涌動,我嘆息道:“姑姑,現下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芳馨道:“奴婢心疼姑娘。姑娘一個人熬了這麼多年,唯有世子是真心的。其實姑娘日後出宮了,也還是可以嫁給世子的,想必世子王妃——”
我冷冷地打斷道:“姑姑——”
芳馨垂眸不敢看我:“姑娘恕罪……”
我緩一緩,寧和了口氣道:“姑姑心疼我,我怎麼能不知道?只不過……”雙脣一滯,心頭泛起冷毒的自嘲,“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不入流的女寵,在名分上,比女御還要不清不楚。這一輩子,恐是蹉跎。他的心意,我實實配不上,也請姑姑今後不要再提起了。”
芳馨一驚,道:“姑娘怎能這樣說自己?姑娘和聖上,可還是清清白白的!”
我斜睨她一眼,不覺冷笑:“清清白白?如何可證?”
芳馨一怔,訥訥不語,良久方含淚道:“好不容易得空來看一回姑娘,卻讓姑娘傷心了,都是奴婢不好。”
我搖一搖頭,將深潛的絕望再度深潛:“男女之情,不過如此,不提也罷。”深吸一口氣,問道,“這些日子姑姑見到弘陽郡王殿下了麼?”
芳馨道:“王爺聽說姑娘被髮落了,十分焦急,立刻遣了芸姑娘來找奴婢商議。奴婢實在不得空閒去長寧宮看望殿下,便將姑娘的話對芸姑娘說了。昨日芸姑娘纔來回話,說殿下得了姑娘的口信,心安了大半。又讓奴婢轉告姑娘,姑娘的用意,他都明白了,兩廂保重,自有相見之期。”
我欣慰道:“那就好。”
芳馨道:“奴婢斗膽問一句,姑娘陷在獄中,三妃自不必說,連慧媛都求過陛下。太后也說,姑娘身子弱,恐怕熬不住掖庭獄的粗重功夫,請儘早定罪,該罰的罰,該放的放。如今皇后已然大殮,陛下命穎妃娘娘仔細查問當日姑娘在守坤宮的言行。若王爺在病中求一求聖上,聖上只怕會更惹憐憫,實是事半功倍。姑娘爲何竟不要王爺理會此事呢?”
我淡淡一笑道:“婉妃是我的親姐姐,穎妃和昱妃自幼與我相識,多少有私交,這些陛下都清楚。且她們是後宮婦人,爲親友求情實是尋常。只有王爺不行。一旦出宮開府,便是國家藩屏,朝廷重臣。心心念念爲一個在御書房當差的女官謀求生路,不但有結黨之嫌、覬覦之意,更是無視君父的英明,心存怨望之念。況且嫡母崩逝,身爲皇子,正該痛心疾首、茶飯不思,怎還能顧及旁人?”
芳馨嘆道:“姑娘的心思也太多。其實姑娘給王爺做過侍讀,王爺去求一求,也未嘗不可。若不聞不問,反顯無情無義,鐵石心腸。”
我緩緩道:“不求情,並不是不聞不問。”
芳馨一怔,沉吟歎服:“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這幾日,玉樞好麼?”
芳馨嘆道:“不大好。婉妃娘娘有一次在儀元殿外跪了許久,陛下只命人扶了回去,後來就再沒召見。娘娘白日舉哀,夜裡發愁,又不得面聖。奴婢聽小蓮兒說,娘娘總是哭。”
我心痛道:“我臨走的時候明明囑咐過她……”
芳馨道:“婉妃娘娘如何比得弘陽郡王,想來不能領會姑娘的深意。”
我攥緊了茶杯,灰綠色的茶水斜溢出杯壁,緩緩浸潤着被烤得燥熱的肌膚:“我哪裡有什麼深意,只是不想她犯傻,葬送了好不容易爭來的聖寵。”
芳馨道:“血濃於水。在婉妃娘娘眼中,自是姑娘的性命安危更要緊。”
我和玉樞是孿生女,酷似的皮囊之下,她猶有一顆赤子之心,我的心卻早已陷於爛污泥淖,不能自拔。我將下頜抵在膝頭,彷彿要藉助從雙腿傳遞上來的大地的力量:“我不值得她這樣爲我。”
芳馨愕然:“姑娘……今日爲何如此自輕?”
八九日吃睡不好,下頜似乎尖了許多,膝頭竟有些生疼:“並非自輕。玉樞雖然是我的親姐姐,但她一輩子的依靠是陛下,是她的孩子。雖有血緣,我於她,不過是過客罷了。爲了一個過客,拿一輩子的依靠來冒險,值得麼?”
芳馨更驚,木然想了半晌,道:“這……姑娘說得不對。”
我不欲與她爭辯,只淡淡問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如何了?”
芳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華陽公主……更不好。”
我微微一驚,愧意更深:“怎麼?”
芳馨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本來去了昱妃的永和宮暫住。皇后入殮的前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穆仙和小羅等幾個宮人在皇后靈前飲藥自盡,不想華陽公主從永和宮偷偷跑回了守坤宮,恰看見兩人七竅流血的可怕模樣,當即尖叫一聲,昏了過去,便一直病到現在。祁陽公主更是整日哭鬧着要娘,陛下每日都要去永和宮看望兩位公主。祁陽公主年紀小,哄一鬨或者還有用。華陽公主卻懶怠和人說話,且高燒不退,短時內是無法痊癒了。因着這個,昱妃娘娘便說,華陽公主喜歡和姑娘說話,求陛下早日放姑娘出來,公主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我恨恨不語,良久,方合目道:“陛下如何了?”
芳馨道:“陛下朝政繁忙,但每日是必到皇后的靈前去哭一場,也去永和宮陪伴兩位公主,這兩件事,就佔了大半日,如此一來,只得將查問姑娘的事情交給穎妃娘娘了。其實奴婢有些不解,皇后生前恩寵不過如此,崩逝後陛下倒顯情深。若將這心思用在生前,皇后也不至於如此……”
我將杯中的熱水飲盡,才能按下心頭的剛硬與冰冷:“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言有不稱,情無不盡。”
芳馨不敢多言,只唯唯應了,又問:“奴婢還有一事不明。陛下爲何要賜死穆仙?其實穆仙遵照聖旨殉葬也就罷了,爲何連小羅他們……”說着竟有些哽咽,“偏偏讓公主瞧見了,也太慘烈了些。”
我澹然道:“穆仙和小羅是皇后的心腹。陛下大約是不想讓人知道皇后臨死的心思吧。小羅他們雖然不得聖命,想來也清楚得很。自願殉葬,還能得個好名聲。”
日日去哭,方顯夫妻情深,賜藥殺人,是爲息事寧人。這幾年,我已經看得慣了。
正說着,忽聽門外李瑞道:“時辰快到了。”
芳馨哎呀一聲,掩口道:“險些忘了正事!穎妃娘娘受命查探姑娘當日在守坤宮的言行,恐怕會尋奴婢去問,奴婢要如何回答娘娘,還請姑娘示下。”
我微微一笑道:“這是正事。我託李大人尋姑姑來,多少也是爲了此事。我沒有什麼可教的,姑姑實話實說便好。”
芳馨道:“這……如何才能令陛下和穎妃知道那是實話?”
我笑道:“我和皇后說的話,自有人去印證,姑姑是知道的。在我進寢殿之前,我和華陽公主說了許多。這些話,自有華陽公主來佐證。”
芳馨道:“姑娘和華陽公主說了什麼?當時奴婢不在,竟沒有聽見。”
於是我將與華陽公主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囑咐道:“若穎妃問起此事,姑姑一定要一字不改地如實回答。”
芳馨神色一凜,恭恭敬敬道:“姑娘放心,奴婢都記下了。”
芳馨一走十來日,音信全無。秋蘭和銀杏過了上元節便被放了出去,臨行前尚不忘向我道謝辭行。再沒有誰來看過我,連李瑞也沒有來過了。在梨園擦了幾日琴,又去搗練廠分揀衣衫。雖然起早貪黑,卻也不甚勞累。
每日就寢前,我都會在紙上寫一個字,以示又過了一天。這天晚上回到獄中,提筆寫罷,才發覺已湊成了一首五言絕句:
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風起春城暮,高樓鼓角悲。[80]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入獄二十日。我提起詩篇,輕輕吹乾,從發間摸索出一枚銀針,釘在窗下。發間微有黏膩與痛楚,銀針取下時,碎髮依舊服帖。指尖滿是油光,於是伸到小木盆裡捻了捻指尖,冰涼一片。正思熱水時,一個小內監開了牢門,送了滾水熱茶和炭火進來。
我道了謝,將滾水兌進冷水,正要浣手,卻不聞落鎖之聲,不由轉身查看。但見那小內監正無聲無息地掩上牢門,正待開聲相詢,卻見他擡起頭來笑吟吟地望着我。灰藍色的布衣在火光下有瑩瑩的孔雀綠光澤,無端泛出一股華貴之氣。雪膚英貌,顧盼神飛,不是啓春是誰?旬日的寂靜與勞作,唯有詩書爲伴。乍見故人,頓時歡喜踊躍。
我疾步迎了上去,深深拜倒。啓春俯身相扶,執手細看:“好妹妹,你受苦了。你犯了什麼過錯?爲何入了掖庭獄?”
我嘆息道:“我頂撞了皇后……”
啓春雙眉微蹙,疑雲頓生:“幾時的事情?”
我垂首道:“正月初二。”
啓春大驚:“這麼說……究竟因何頂撞皇后?”
我搖頭道:“此間曲折,恕玉機不能明言。”
啓春注視片刻,道:“不能說便不說吧。瞧你的模樣,‘君子無憂無懼’。”
我微微一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憂思太過實是無益。勞作雖然辛苦,好在沒有動刑,已是萬幸。”
啓春道:“你是女官,怎能隨意動刑?”
我引她坐在窗下,道:“我已被免官。”說罷欲洗杯盞敬茶,卻聽她道:“不必,我來瞧瞧你,見你無恙,便放心了。”又指着兩桶滾水道,“我特意命他們把水燒滾,這樣我和你說完了話,水也不至於太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