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林城二戰,北國損失一名大將,死傷無數,幸好東軍及時趕至,彌補了中軍的受創,而南國雖是擊退了北國,但內部亦受到了極大的重創。
是以兩國暫時休戰。
皇榕和堂舟日日早起練兵,羅律的離去,雖是讓中軍沮喪了好一陣子,但幸好有東軍統帥張署補上,纔不至於陣營大亂。
蕭寧也多次出來安撫軍心,鼓舞士兵們。衆人只見自家陛下面色憔悴,眉目間卻是令人折服的堅毅,而身側的蘇先生神色鎮定,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頓時也覺紅衣大炮並不可懼,可爲國犧牲乃是家族榮幸,一萬輩子的大幸。如此一來,衆人是熱忱備戰,氣勢如虹。
期間,蕭寧曾修書一封,命人快馬加鞭送至萬里之遙的綠蘿手中。
綠蘿心有慼慼,細細讀了一遍後,慟哭不已。雖知沙場無情,此番南北之爭定有死傷,但她卻萬萬未曾想過羅律竟會戰死沙場。但凡天災人禍不曾波及到自己或是身邊人,最多也不過是感慨一番便了之。而一旦波及了,心中悲悽也可想而知了。
羅律與綠蘿相識十載,二人共事一主,同患難同歡愉,雖不及她對皇夫殿下情誼之深,但同僚之情十載友誼也斷然不假。如今一聞好友戰死沙場,再見紙上陛下顫抖的字跡,綠蘿不由掩面放聲痛哭。
五年已過,當年仍在襁褓中的嬰兒已是長得粉雕玉琢,一雙濃眉萬分英氣。剛剛從太傅那兒回來的青兒一進殿裡,就見自己孃親雙肩發顫,淚流滿面,心中不由一急,慌忙跑了過去,用着仍舊稚嫩的聲音道:“孃親不要哭。”
綠蘿鬆開手,睜眼瞧着滿臉擔憂的青兒,心中方少了幾分悲悽,她擦乾淚水,抱着青兒,輕聲道:“嗯,孃親不哭。”
青兒雖僅有五歲,但也十分懂事。他伸指拭去孃親眼角處的淚痕,問道:“孃親,怎麼了?”
綠蘿搖搖頭,方想說些什麼時,卻見柳涵風款款而來,掀開重重帳幔,眉目含笑地站在了綠蘿一尺外。綠蘿斂了悲悽的神色,拉起青兒,欠身行了一禮,“風侍郎殿下萬福。”
青兒也隨着綠蘿有板有眼地行禮。
柳涵風虛扶綠蘿和青兒,“綠蘿姑娘無須多禮。涵風聞之羅太尉英勇犧牲,恐綠蘿姑娘傷心過度,特來慰問。”
綠蘿大駭。柳涵風久居深宮,周遭心腹早已被陛下遣散,這消息她也是剛剛得知,怎麼他卻比她還早得知?心中駭然歸駭然,綠蘿面上仍是平靜鎮定,言辭得體,“謝過風侍郎殿下。綠蘿雖感傷懷,但亦有欣慰。羅太尉可爲陛下而死,想必九泉之下亦能含笑。”
柳涵風微微一笑,“想來也是。羅太尉對陛下之心,涵風一個外人看在眼底,也不由深感欽佩。”
綠蘿心有不悅,柳涵風此番話雖是揪不出錯誤,但聽在耳裡卻甚是刺耳。
柳涵風又道:“綠蘿姑娘對皇夫殿下之心,涵風亦是深感欽佩。”
綠蘿倏然擡眼,目光凌厲。
“殿下,你這話是何意!”
柳涵風懶懶一笑,“綠蘿姑娘何須生氣?涵風說的也不過是事實罷了。莫不是綠蘿姑娘要否認自己對陛下與皇夫殿下的忠心?”
綠蘿直直地看着柳涵風。
“羅太尉與綠蘿對陛下和皇夫殿下之心日月可鑑,綠蘿雖是未曾讀過書,但方纔殿下言辭間的暗諷綠蘿是聽得一清二楚的。羅太尉已逝,陛下以親王之禮厚葬,論官職論地位,風侍郎殿下也是位於親王之後,按照北國律令,後宮郎君不得議論朝中之人之事,更何況殿下是以下犯上。再者,紫鸞殿裡多爲女眷,如今陛下征戰在外,殿下身爲侍郎,貿然出入紫鸞殿,男女有別,若是傳出任何閒言蜚語,豈不是有辱陛下臉面?還望風侍郎自重。”
柳涵風面上不由閃過尷尬之色,寶藍色的眼裡愈發深邃。
“綠蘿姑娘雖說未曾讀書,但口齒伶俐讓涵風也不由爲之折服。綠蘿姑娘言之有理,是涵風魯莽了。不過……”柳涵風的目光落在了青兒身上,他含笑道:“涵風許久未見青兒,甚是掛念,所以纔會貿然前來。寒冬已至,含風殿裡的紅梅昨夜依次盛開,朵朵紅若硃砂,極是美妙。青兒,可願隨我前去一同賞之?”
青兒不知所措,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好幾圈,仍舊支支吾吾的。
柳涵風輕聲勸誘道:“青兒,含風殿裡還做了甜甜的梅花糕。”
綠蘿暗歎,以柳涵風侍郎之位,她斷然不能拒絕他的要求,柳涵風不懷好意,她自是知曉的,若是他當真要對青兒不利,她也不能對他怎麼樣。
正在綠蘿心中糾結時,她驀然想起陛下的書信裡提及的事情。
信中,陛下除了言及羅律戰死沙場外,還說了要她帶上湖碧祥雲羊脂玉枕速速趕往戰場。
綠蘿捏緊了青兒的手,心中決意生。
“殿下,這恐怕不妥。陛下密令,綠蘿需立即帶上青兒趕往戰場。時間緊迫,青兒無法前去賞梅了,還望殿下見諒。”
柳涵風微微訝異,“青兒不過五歲爾,戰場兇險,刀劍無眼,若是……”
綠蘿垂下眼簾,“綠蘿自是會護住青兒的,多謝殿下關心。”
柳涵風見狀也不多說,扯脣笑了笑,便轉身離開了紫鸞殿。
青兒曾在書中見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恢弘戰役,他滿臉興奮之意,“孃親,我們是要去看陛下打仗麼?”
綠蘿苦笑一聲,“但願如此。”
大雪紛紛洋洋地連下了數天,今日總算是停了。蕭寧走出營帳,遙望過去,但見千里冰封,白雪皚皚,寒意凜凜。
蘇莫離經過時,恰巧見着了蕭寧衣衫單薄地立於營帳之外,眉頭不由一皺。他走了前去,“陛下的寒症可好了些?”
蕭寧點頭,“服了幾天的藥,已是痊癒了。”
蘇莫離進了帳裡,拿了件披風出來。“天氣寒冷,陛下卻是衣衫單薄,雖是痊癒了,陛下也莫要掉以輕心。”
蕭寧頷首,依言披上了披風。
蘇莫離見她遙望着北方,便輕聲道:“羅太尉的靈柩會安全送回洛陽的。”
蕭寧神色微動,良久,她嘆息了一聲,“你總能猜中我的心思。”
蘇莫離眼裡一柔,安靜地站在蕭寧身側。
寒風夾雜着冰雪呼嘯而過,蕭寧烏髮飛揚,她眸色沉靜,忽而道:“莫離,我約了弘安帝明日在此相談。”
蘇莫離面上並無任何驚詫,她做的事情從未瞞着他。
蕭寧仍舊凝望着遠處,“……綠蘿也該快到了。”
蘇莫離一怔,這會倒是眼含驚愕。他瞅着她,心中百般滋味終究化作一股無奈的嘆息。“我始終是站在陛下這邊的。”
蕭寧扭頭,眸子裡是盈盈的笑意。
“我知道。”
蕭寧曾只帶數人赴烏城之約,這次弘安帝也不遜於長平帝,孤身一人前往北國軍營,赴長平帝之約。弘安帝如斯勇氣,蕭寧也不由爲之欽佩,當下便命人以一國君王之禮待之。
昔日戰場上兵戎相見,今日筵席上言笑晏晏。
今日蕭寧一改往日戎裝,竟是換了身緋紅交襟繡梅儒裙,腰間掛有別緻的同心結,髮髻也懶懶挽起,一支點翠鏤空玉蝶步搖輕晃。南宮白仿若也心有靈犀般的,今日竟也一改着裝,僅穿了件墨綠色的錦袍。
兩人對席而作,若是忽略之間的話語,看起來倒像是一對尋常朋友在高談闊論。
蕭寧以酒敬之,“弘安帝願意赴約,朕感激不盡。”
南宮白一飲而盡,含笑道:“長平帝願赴朕的烏城之約,如今朕自該回報。”
“弘安帝果然豪爽。”蕭寧掩嘴而笑,髮髻上的步搖顫顫晃動,垂下的玉蝶襯着烏黑的發,宛若在採着烏花的蜜。
南宮白瞅了蕭寧一眼,“你想談些什麼?講和?”
蕭寧又斟了杯酒,酒香四溢,“嗯?你覺得我們該談些什麼?昔日你我實力相當,如今不同往日而語,你可想過歸降的念頭?”
南宮白冷笑,“你覺得呢?”
蕭寧輕啄一口酒,懶懶一笑,眸中波光流轉,“以你的性子,自是不可能了。”
南宮白皺眉,“既然你已知不可能,那今日之約,你想談些什麼?”
蕭寧身子躍過桌案,爲南宮白倒滿了空空的酒杯。
她淺淺一笑,問道:“柳後最近安好?”
南宮白心中有疑,但也不便表現出來,他答道:“一切安好。”
蕭寧嘆了聲,略微遺憾地說道:“當年若是沒有柳後,如今恐是一切都大爲不同了。”
見蕭寧如此坦蕩地說着她以往不願提及的過去,南宮白心中微動,他也嘆息一聲,“誠然,當年若是朕處理妥當的話,也不會出現如今的場面了。”
蕭寧垂下了眼簾,纖長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密密鋪下。
南宮白一見,知她想起了往事,心中不由感慨萬分。再見她削瘦的身子掩蓋在一身緋紅之下,宛若雪地裡一株顫顫巍巍的紅梅。他當下就有了幾分憐惜,神色也隨之一柔。
“笑笑。”
蕭寧
一顫,眼睫一揚,聲音帶了幾分顫抖。
“……南宮白。”
兩人相望一眼,皆是可見對方眼底的惋惜。南宮白心中一動,方想去握住案上那隻纖纖玉手時,蕭寧忽然執起酒杯,仰頭大大地喝了一口。
南宮白嘆道:“以前你從不這樣喝酒……”
蕭寧也嘆道:“以前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有這樣的結果。”
火爐裡的炭火孳孳地響着,細碎的火星偶爾跳躍出來,旋即又消失在冰冷的地上。附着聲聲嘆息,蕭寧連喝了數杯,直到面上微有酡紅時,她方放下了酒杯,擡眸對南宮白盈盈一笑,“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如今你我皆有家室,你有三千妃嬪,我亦有三千夫郎,你有女承歡膝下,我亦有……”
蕭寧臉色驀然一慌,但旋即又恢復正常,扯脣一笑,“總之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南宮白倏然目光犀利地望着蕭寧,“亦有?北國皇夫已然離開數年,莫非是風侍郎的?”
蕭寧眉頭微蹙,“不管是誰的,都是我北國的孩子。”
南宮白麪色繃緊,眼底似含有極大的怒氣,他一字一句地道:“前些年,我回過平城,遇見了方進。”
蕭寧神色不變,垂眼爲自己添滿了酒,“哦?”
南宮白盯着她,驀然發現她執着酒杯的手竟在微微顫抖,他眼神愈發深沉,“方進告訴我,你曾懷了我的孩子。”
蕭寧神色一變,酒杯裡的酒不小心溢了出來,她擡眼瞪着他,“胡話!方進在胡說!”
“是嗎?”南宮白眼裡深邃萬分,“你我多次歡好,要懷上也並非難事。”
“你……”帳外忽傳一陣馬車轆轆聲,蕭寧耳尖一動,她騰地站起,“弘安帝,過去之事休要再提。我們戰場再見!”
南宮白雙指輕叩案面,他慢條斯理地說:“笑笑,是我的就是我的,這一點,即便滄海桑田,也不會改變。”
蕭寧面色一冷,高傲地俯視着他,“有些東西從未屬於過你的,即便滄海桑田海枯石爛,也不會是你的。”
兩人再度僵持,氣焰不分上下,一時間營帳裡氣氛僵到了極點。
恰逢此時,一道脆生生的稚嫩聲音傳來,在這滿是粗狂男子的軍營裡顯得格外與衆不同。蕭寧和南宮白也不由得同時一怔,僵持的氛圍瞬間瓦解。
“蘇哥哥,我以後也可以參軍打仗嗎?”
含笑的聲音也一併傳來,“當然可以,如果你願意的話。”
南宮白心中一顫,目光觸及蕭寧花容失色的臉,更是篤定此時的想法。他猛然起身,也顧不得蕭寧的阻撓,直直往外走去。剛掀開簾子,就見不遠處有一裹得厚厚實實的男娃子,正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四處張望,那眉目,那耳鼻,竟像極了他孩提時的模樣。
南宮白渾身顫抖,剛要往前邁去時,身邊卻倏然刮過一陣風,再定定望去時,方纔還在營帳裡的蕭寧已是站在那孩子身前,完完全全擋住了他的視線。
蕭寧眉目含怒,呵斥了綠蘿一聲,“你怎可如此大意?竟將青兒帶至戰場!”
綠蘿低眉垂眼,“是綠蘿大意了,綠蘿明日立即帶青兒回宮。”
蕭寧依舊神色不悅,她擺了擺手,“先帶青兒去休息吧。有什麼事待會再說。”言訖,她急急地將青兒塞進了綠蘿的懷裡,綠蘿斂了神色,匆匆帶着青兒進了一座營帳裡。
南宮白神色有異,他大步上前,剛想攔住綠蘿,卻被蘇莫離伸手擋住。
“弘安帝陛下,我家陛下已爲您備好馬,請。”
弘安帝皺眉,扭頭望去,卻不見蕭寧人影,他冷冷地掃了蘇莫離一眼,“不必。朕的人馬已在外面等候,不牢長平帝費心。”說罷,拂袖而去。
蘇莫離望着南宮白漸行漸遠的背影,直至消失後,他方轉身走進了蕭寧的營帳裡。剛進去,就聞到了陣陣酒氣,再見蕭寧兩頰上的酡紅,他目光微閃,心中頗不是滋味。他在蕭寧身側坐了下來,瞅着她,“陛下的美人計看起來效果不錯。”
“莫離的易容術也愈發精湛了,竟在短短瞬間,改了青兒的樣貌。”蕭寧反瞅着他,“方纔初見時,我差些就以爲青兒是弘安帝的孩子。”
蘇莫離淡淡一笑,“陛下過獎了,孩子容貌極其易改,不過是寥寥數筆。”
蕭寧嘆了聲,眸裡浮起絲絲憂愁,“我只望綠蘿不要怨我。”
蘇莫離道:“方纔我爲青兒易容時,綠蘿姑娘未曾多言一語。想來綠蘿姑娘該是明白的。”
蕭寧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