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攤手,悉聽尊便。夜赫龑垂下眼睫,意味深長地一笑,牽起我的手走向前方的高地。登上陡斜的土坡,望見有堆呈圓包狀的壘石,上插木幡杆,杆上掛有書有經文的綢布,頗似蒙古敖包。我不明其意,擡首相望。夜赫龑不置可否,只牽着我的手,半拽半拖,來至壘石前,右手搭在左肩,頗是恭敬地對壘石欠身施禮。
“你在做什麼?”
夜赫龑側眸淡望:“向山神乞願,請他將你這個不安分的小東西永遠鎖在這片呼爾沁草原。”
原是搬出草原上的神明向我施咒。可惜前生我已隨季神父信了天主教,若要將我禁足,請你地盤上的神明先過了上帝那關再說。
瞥了一眼壘石,若這世界亦有敖包相會一說,他強拉我來這裡,許便是天地爲證,海誓山盟。權當是迷信,無意令往來仙家誤會,欲要抽手,反被他攥得更緊。
“女人,別試圖惹怒我。”夜赫龑陰惻惻地告警,“否則我現在就要了你。”
敖包可是祭祀的標誌。在神明面前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只可惜這等我行我素的自負男人恐是不會顧念因果報應。硬將我摟在身前,背倚敖包坐下身去,下頜抵在我的頭頂:“二十八年前,父汗率了一支鐵騎進攻風林關……”
毫無徵兆地講起前塵往事,我只得暗歎在心,洗耳恭聽。
這場風林關大戰,往日亦曾聽蒼秋說過,二十八年前,甫登汗位的九皋新君夜赫旭率軍進犯繇州,先代蘭滄侯蒼裕浴血奮戰,大破九皋鐵騎,令初露鋒芒的夜赫旭鎩羽而歸。可彼時登徒子只記得炫耀他那位驍勇善戰的爺爺締造的以少勝多的軍事神話,未曾提及在此大捷之後發生的一段鮮爲人知的過往。
彼時年輕氣盛的夜赫旭因是兵敗如山倒,心有不甘,折回九皋國前,遣細作潛入瀾翎城內,意圖趁亂擄走蒼家小姐,羞辱讓自己大敗而歸的蘭滄侯。可惜一步錯,步步錯,當細作將當時正在侯府小住的繇州州牧之女錯認成蒼家小姐,擄回九皋大營的那天起,夜赫旭註定只有自嘗苦果,一生償贖自己的一念之差。
“這位被擄走的繇州牧千金姓曾名蕊,是位知書達禮,嫺靜端莊的大家閨秀。”
因是曾蕊姿容姣美,夜赫旭也便將錯就錯,收作侍妃,帶回王都淤勒。可未想這剛收的羲和侍妃看似蒲柳之姿,弱不禁風。性情卻是剛烈異常,在故鄉已有情投意合之人,還有兩月便要成親。卻是陰差陽錯,被蠻虜韃子擄去,玷污了清白之身。這位忠貞的官家小姐數度尋死未果,抵達淤勒前,夜赫旭只得令人日夜監視。最後迫其無奈,曾蕊只得忍辱,委身蠻夷君主。其後雖得眷寵,乃至爲了博她一笑,夜赫旭不惜有違祖制,予她正式的妃位。可就在夜赫旭以爲這個不曾對他笑過的女子誕下他們的孩子,從此當會定下心來,相夫教子。曾蕊卻在兒子滿月的當日,留下一封血書,穿着當初被人虜來九皋時的那身羲和衣裳,投湖自盡。
“最諷刺的是,母妃投的乃是父汗爲解她思鄉之苦,特在王宮後方開鑿的蕊葉湖。”
尋到已然斷了氣的羲和妃子,夜赫旭抱着兩人剛出生的兒子,在靈柩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最後心灰意冷,命人將她的遺體火化,一半葬在烏斯里山下的夜赫王陵,另一半則幾經輾轉,送還給她在羲和的親人。至於那封血書,一直留在夜赫旭的寢殿,直到駕崩之後,繼任汗位的夜赫龑方見到母妃的絕筆。
“一個蠢女人。”
幾要捏碎般緊攥住我手的男子語帶南轅北轍的雲淡風輕,道陳將他棄之不顧的親生母親。乍見到那封已然褪色的血書,除了嘆其愚不可及,亦只有無奈苦笑。愛上了擄走她的男子,可又始終難以忘懷舊時的情郎,惟有一死百了,魂歸羲和。
“養尊處優的妃子不做,拋夫棄子,實在愚蠢。”
話雖如此,攥在他掌心的柔荑無辜遭殃,惟聽手骨咯吱作響,我痛得倒抽了口氣,瞠目冷瞪這個隨意遷怒旁人的九皋君主:“當初錯在你父汗,誤人終身。而且你母妃可是在敵國的內廷求生存,怎生不如表面看來那樣風光。”
夜赫龑不過是身作君主的大男人,看到的只有父親的一腔真情付諸流水。殊不知自己母親的死,不盡然是左右搖擺。若成羲和皇帝的妃子,她尚有州牧父親依傍,然在九皋,她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敵國女人,遭遇怎般冷遇苛待,可想而知。即使封了妃,也不過是諸多側妃中的一位,若是其他出身名門的側妃見她受寵而排擠,更有甚者,因是她誕下王子,威脅君位,不擇手段將她逼上絕路,亦是不無可能。雖說最後玉石俱焚,多少怯懦,可曾蕊也不過是選擇了一條徹底解脫的路。只是自己化塵而去,確是一了百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卻須在爾虞我詐的內廷中步步爲營,尋得生路。現在想來,夜赫龑竟能在失怙的逆境安然無恙地頑活至今,乃至最終奪下汗位,確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再者……
“大汗說這些事,豈不等同告誡民女,不可重蹈您母親的覆轍?”
我挑眉譏誚。冷淡相望良久,夜赫龑終是鬆了手,環上我的腰,淺笑吟吟:“你這小東西總是得理不饒人。若非你是本汗的愛妃,本汗可不會對別人提起母妃的那封血書。”
誠然對夜赫龑而言,只圖自己解脫而令他獨留於世的母親確是不可觸碰的禁忌。此般親口對我道陳不堪往事,確是對我另眼相待。可是……
深吸清新草香,我強按怒氣:“民女的名字不叫「小東西」。”
“哼,難道讓本汗喚你夕霧?”
拉下身子,讓我枕在他膝上,墨眸漸然幽邃,“本汗是你的丈夫,不是恩客。被其他男人喚過的花名,本汗不屑爲之。”
八字還沒一撇,卻已理直氣壯。我翻了翻眼,側過身去,卻冷不防被攥住雙肩,猝然不及,被他壓在了身下。他擡手作勢要解我衣釦。我惱羞成怒,用力打開他的手,卻是被他強制在身側,動彈不得。
“告訴本汗你真正的名字。”
我抿脣冷瞠,便見男子詭譎一笑,毫未憐香惜玉,撕開領襟,吻向我的頸側。大駭之下,我竭力扭動身體,欲要掙脫,卻是適得其反,換來他更粗暴的對待。且似是忘卻最初只是告警,他氣息漸然粗重,一手開始不安分地扯我身前的盤扣。明瞭再不示弱,他絕會對我用強,我恨聲道出本名:“季悠……唔……”
許是急怒交加之故,心口驀是一陣劇痛,覆在身上的那個驕傲男人驀滯了動作,一反常態,漸露無措。順他視線,我費力抹向微溼的脣角,卻是觸得一手猩紅,不由驚怔,待是明瞭舊時的內傷使然,心口又是一陣劇痛,我側弓起身子,卻是不見緩轉。惟聽夜赫龑打了個清亮口哨,抱我飛身上馬。高揚起手裡的鞭子,狠狠一抽,一聲淒厲長嘶,駿馬朝來時的方向飛馳而去。因是劇烈的顛簸,五臟六腑猶如江海翻騰。然是下刻,將我緊扣在他身前的猿臂驀是一緊,夜赫龑厲聲道:“不準死!”
生硬的口吻不容辯駁,只是生死由命,絕非他三言兩語,便可迴天。苦笑在心,我蜷在他身前,撕心裂肺的痛楚漸然麻木,如墜冰窖,身子竟是愈發冰冷,緊挨着火燙的胸膛,亦不解徹骨的寒意,怕是難逃此劫,我闔眸,慘淡一笑:“民女想求大汗……”
“閉嘴!”
心如汪洋深沉的男子定已猜到我的請求。然這語氣不善的暴斥未令我退縮,竭最後一絲氣力,攥住他身前爲血花所暈染的衣襟:“羲和……”
縱使徒勞,亦要搏一搏自己的運氣。費力擡眸,看向臉色鐵青的男子,替茈承乾,亦是替自己道出最後的心願:“回……家……我要回家……”
夜赫龑緘默良久,終,自牙關冷冷逼出兩字:“休想!”
不無意外,聽此拒辭,我艱難揚了揚脣:“至少……像您…母…妃那樣……把我……”
“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曾蕊!”
斷不轉圜,他恨聲道:“本汗定會找人治好你。就算死,你也要進夜赫家的寢陵,將來和本汗合葬!”
何必對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女人這般執着?
無力辯駁,我軟下身去。陣陣鞭聲劃過耳際,駿馬如癲如狂,朝前疾馳,兩旁的景物惟餘一絲剪影。輕逸嘆息,我漸然不敵涌起的乏意,有心無力,闔上了眼眸。縱使此番難逃一死亦無妨,至少我仍是完璧之身,未有辜負那個願意爲我破釜沉舟的登徒子……
“悠兒!”
睜不開眸,只聽那心高氣傲的男人驚怒高喚。不知他到底在氣些什麼,興許只是無法再欺侮捉弄我這個擄來的禁臠,心有不甘罷了……
笑了一笑,攥在他身前的手頹然滑落身側。
若化爲拂塵,願這草原上的風將我帶回羲和。只要親口對蒼秋道聲再見,亦不枉來這劫難頻生的世界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