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當年給她取這個名字, 是盼她得以無憂無慮地長大。可惜十六年來,她無時無刻活在陰霾之下,過得並不快樂。如不是我從小對她關心不夠, 後又斷然拒絕她下嫁唯一待她溫柔的男子, 也不會走到今天這般地步。只是這些封藏在她心底的怨恨, 直到事後, 我才知曉。而此刻, 在蒼秋的幫助下易容成衛兵的我惟是心寒地看着尾隨「造反」的長兄進入東宮內殿的幺女。儼然被叛亂的紫麾軍逼到走投無路的澈兒與昔日侍讀的好友陷入纏鬥時,從未衍眼中看到一絲痛苦掙扎後,我攥緊了拳, 極恨忘憂利用這個爲情所苦的溫儒孩子,也仿若親睹經年之前, 受茈堯焱指使的未央如何協助自視甚高的寧王, 逼穆宗皇帝遜位……
對當年的內亂在這一代重新上演, 我不知該慨世事無常,還是該嘆這輩子殺了不少人, 遭了報應。揚起脣,心中極苦。當澈兒在招式上被對方窺了空隙,胸口中劍。旻夕挺着大肚子,驚恐地奔到丈夫身邊。我恍若未見,只是盯着露出冷笑的忘憂, 渾身微顫。
身臨其境, 才知當年茈堯焱一手挑起的內亂有多殘酷。
手足相殘, 才知穆宗皇帝臨終前, 爲何總是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
不管疼不疼愛, 都是自己的親骨肉。何況他們幾個都是我十月懷胎,痛出來的孩子。
抿緊脣, 懊悔當初爲何一再心軟,給她機會。懊悔自己爲何不利用帝王的特權,以莫須有的罪名,直接將她廢爲庶人。可是,我若不親眼看到她是這般無可救藥的孩子,實在不願死心……
自嘲笑笑,頗麻木地望着洛兒像個愣頭青,興奮地對妹妹道:“咱們這便去母皇那裡吧。”
可惜忘憂並不打算讓他活着走出東宮,對未衍使去眼色。後者會意,立刻橫劍抵住榮親王的側頸。
“你什麼意思?!”
未料到妹妹反戈一擊,榮親王殿下怒目圓瞠。忘憂則不以爲然地冷笑:“大皇兄沒聽過,兵不厭詐麼?”
長兄留給她的印象,也便是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所以不待對之彈琴的笨牛應話,忘憂令周圍的紫麾軍:“一個不留,全部滅口。”
她在朝堂的這兩年,苦心經營,已有聽命自己的穩固勢力。加之未衍爲玄武守之子,在場的都是事先挑選出來的親信。所以她自信滿滿,只待士兵將在場之人全部滅口,然後便稱榮親王謀反,殺害帝儲,她代爲誅反即可。只是過了許久,近旁的士兵仍不動手,她皺起眉,聲音不覺高了幾分:“你們耳朵都聾了,沒聽到本宮的命令嗎?”
“呵。”
一聲冷漠的譏誚,忘憂驟然沉臉。看向聲音的源頭,一個貌不驚人的士兵目帶諷意地走向她,觸痛她一向敏感的神經,不禁惱羞成怒:“你竟敢嘲笑本宮!”
“不但嘲笑,我還敢打你。”
說話間,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內殿。當衆遭到羞辱的忘憂片刻怔忡後,恨恨睇我,就要回手。可見面前的人徐徐揭去□□,頓時驚怔。
“怎麼?以爲朕在外面養病,就不知道你在背地裡搞什麼鬼麼?”
我冷冷揚手,士兵立時關起殿門,舉矛對準真正謀反的女親王。而見理當中劍的二哥坐起身,未衍頹然地將劍挪離長兄的脖子時,忘憂惶恐地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搖着頭,直到了悟這一切都是預先佈下的局,雙脣激顫,死死盯住理當助她成事的那個人:“你背叛我?!”
未衍側開眼,黯然不語。我則望着難以接受事實的幺女,冷冷給她解惑:“他雖是對你癡誠,可以爲你做任何事。但在你之前,他侍奉的是帝儲,更不會傷害自己的結義兄弟。”
愛,不代表他會助紂爲虐。先前忘憂故意和他鬧翻,將他遣回澈兒身邊,他有的是機會,替忘憂達成心願。可自始至終,他沒有動手。後來刺殺嚴氏夫婦,故意讓我們逮住,雖是有意讓我知曉這件事和那段時間自暴自棄的澈兒脫不了干係,可過分明顯,也會令我懷疑他是受別人指使,目的則是爲了讓我對澈兒失望:“現在這等局面,都是因爲你太自信。”
未衍忠厚,可不是愚忠之輩。加上他的父親只聽命於我,就是這位未大公子極力籠絡父親的部衆,也是枉然。更別說未央這樣的精明人,怎可能對兒子的異動沒有絲毫察覺:“如果衍兒當真謀反,他會捨棄這個兒子,保住其他的家人。”未央的與衆不同之處,就是他夠狠,也懂得舍小取大的道理,“不過相對的,他會用極殘忍的方式,讓你爲衍兒陪葬。”
望着面色慘白的女兒,我平靜地告之當年以慘烈的代價換取的心得,也讓她曉得未衍的父親絕不可能允許自己的長子引火上身,“而且你不願付出自己的感情,卻想單方面地利用他。不是太不公平了麼?”
看了眼深低着頭的俊秀青年,我最後對忘憂道:“謀刺帝儲,意圖弒君,乃不赦之罪。朕不會因爲你是朕的女兒,對你格外開恩。”
側眼揚手,令士兵將忘憂帶去天牢。可人到窮途末路,也便豁了出去,趁我轉身時,忘憂忽得掏出預先藏在懷裡的匕首,狠狠刺了過來。雖因我及時避開,未有傷到要害,可匕首深深沒入我的肩膀——激烈的痛楚並非因爲傷得極深。擡頭看向恨極扭曲的面龐,兩肋之間,密密地痛:“你總算告訴我,你有多恨我。”心寒至極,我卻不由自主地笑出聲。攥住忘憂的手腕,微一使力,令她手中的匕首刺得更深,“解恨了麼?”
好似未感絲毫痛楚,再一使力,涌出的鮮血頓時染紅她的手,麻木的秀美面龐漸現惶恐。我則笑得更深,輕推開上前來扶的澈兒,復問幺女:“解恨麼?”
長久以來,我想走進她的世界,她卻封了心扉。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知她恨我有多深。緊咬住脣,她激顫地瞠我,卻亦漸漸爲淚霧模糊了雙眼。我擡手撫上她的後腦勺,輕柔按向自己的胸膛,不消多時,前襟淚溼一片。未有迴應,也未推拒,滲入脊髓的恨意,終是隨着潰堤的情緒傾釋而出。
“對不起。”
千言萬語,也難彌補彼此間的裂痕。除了抱歉,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話,寬慰懷中的女兒。等忘憂哭夠了,仍是神色冷淡地從我懷中抽身,昂首隨士兵離去。無奈一笑,因是失血過多,在孤傲的背影消逝在眼簾後,終是不支,倒了下去……
“真是胡來。”
回醒的時候,包括素不待見的客晟在內的知情人都在我的寢殿。蒼秋則趁扶我起身時,幾不可聞地嗔了一句,惟有抱以苦笑,繼而看向莫尋:“忘憂現在如何?”
我被刺傷,他自然惱恨那個逞兇之人。可忘憂到底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莫尋深鎖眉頭,凝重的神情透出一絲猶豫:“她願按律受懲,但求保她全屍。”
“不妥。”
聽客晟發話,滿以爲他是替忘憂求情,卻道:“弒君謀逆,乃十惡之首,斷不可輕饒。當是按律,施以斬刑。”
時隔多年,我已忘記他曾是不講情面的刑部判官,眼中徹骨的冷意,更是教人心寒。我輕哼了一聲:“如果忘憂是你的親生女兒,你還會這樣鐵面無私嗎?”
他面不改色,淡然將我噎了回去:“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是陛下告與吾等臣下的箴言,微臣不敢不從。”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個時候,我深有此感。亦慨那個形同陌路的男人實在鐵石心腸。自嘲笑笑,我輕描淡寫地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放任忘憂策反,最後令之嚐到頑敗的滋味,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母親的掌握之中,從此長記性,再不敢有非分之想,是澈兒他們以爲的初衷。可未料到我當真有意處死忘憂,不禁驚詫,就要開口求情,我揮了揮手:“那麼多雙眼睛看着,怕是早便傳遍了整個皇都。總得給個合理的處置。否則人人都可策反,我還做什麼皇帝。”
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們,我心已決,不要再爲忘憂求情。然後將他們全都打發走,只留莫尋一人在殿中:“覺得我太絕情了麼?”
深深望了我一眼,他坐到牀邊:“這回是忘憂做得過火。你這般處置,也是爲了服衆。”除了蒼秋,他是最瞭解我的人。也知我道不出口的心思,輕柔覆住我的手,“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安生靜養便好。”
我苦笑點頭:“她走前,我想和她談談。”
心中有太多解不可的結。可能解多少是多少。所以處刑前夕,我秘往天牢,在單獨關押她的牢間中,看到女兒神色平靜地坐在牀上,沒有一絲焦懼,頗是感慨。進門後,拉下斗篷帽子,見是母親,也僅是一怔,隨即下地,規規矩矩地行禮:“罪臣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直到此刻,她還是不願將我當作母親。心中微涼,可未形於色,彎身去扶:“媽媽來陪你用膳。”
許是斷頭飯,生者吃了不祥。忘憂微愕,當她仰慕的即相親自送來豐盛的酒菜,更是驚詫,不知我意欲何爲,微皺起眉。我則淡笑,自己先嚐了口,免得她以爲我在酒菜裡下毒:“明兒個就要上路,儘量多吃些。”
我偏寵前幾個子女,壓根沒指望我會特赦她。所以忘憂臉上沒有一絲悽哀和絕望,淡淡頜了下首,平靜吃起最後的晚餐。但聽我低聲問她:“從沒想過,你可能是即相的女兒麼?”手一顫,險些摔了碗。
“你應該看得出來,你二哥不是媽媽和興國公所生。”
即使莫尋不允澈兒喚他父親,可每逢生辰和重大節日,都會在莫尋的私邸另行慶祝,當能窺得端倪。抿緊了脣,忘憂低首不語。許是承認母親和即相是地下夫妻,自己也可能是即莫尋的女兒,先前的諸多行徑便是一場可笑的鬧劇。我也不逼她,淡淡地說:“其實媽媽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誰的女兒。”
雖是恥辱,可仍一五一十,將那段不堪的往事告與忘憂,就見她的臉色越發蒼白,似若明瞭自己爲何得不到母親的重視,母親爲何不能像對其他孩子那樣,坦然自若地待她。兩手激顫,目光動搖。我則沉默,直到她漸漸平靜下來,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怨我不公,也確是對你關心不夠。所以你做的這些事,我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諒你爲了儲位,不惜除去兩個哥哥。”
好似並不懊悔,忘憂冷笑,眼中卻是隱隱約約,可見一絲蒼涼。事已至此,確是多說無益。我舉起筷子,挑她最愛吃的幾樣菜,夾到她碗裡:“要不了多久,媽媽就會去陪你。所以別怕,安心上路。”
她聞言怔住,我則笑而不語。吃完飯,親自給她梳頭。如墨緞黑亮的青絲,倒是像極了茈承乾。慨嘆了嘆,綰髮別簪:“我的忘憂其實長得很好看。”
再醜的女兒,在母親眼裡也是美的。何況忘憂及笄後,出落得越發水靈,完全看不出小時候的怪模樣:“就是這梅花胎印,也是極漂亮的。”
忘憂默不作聲,低着頭,不發一言。臨去前,瞥見她手背上的顆顆瑩珠,我闔了下眼,終是默默走了出去。
“明兒個菜市口應該很熱鬧吧。”
我波瀾不驚地說。身邊的莫尋則嘆了口氣,隔着官服,握住我的手:“日子還很長,別胡思亂想。”
適才我對忘憂說的那句不祥的話,令他耿耿於懷。我淺淡一笑:“該來的,逃不了。”
就是從異世來,也難逃生老病死這個自然規律。只是我和他還沒做過真正的夫妻,實不甘心。睨了我一眼,他沒好氣地道:“你得看着咱們的孫兒長大。”
根本強人所難。只得挑挑眉,當作耳邊風,聽過算數。第二天,親自監斬的客晟進宮回稟時,我淡淡看着他,語氣冷漠:“我和莫尋的女兒死了,你高興了吧。”
他恍若未聞,公事化地說了一通廢話,便揚長而去。望着越發冷漠的背影,我輕聲一嗤,繼續擺弄花草,直到洛兒不經通報,火急火燎地衝進殿,我淡睨了他一眼,揮退守衛:“做什麼?急着投胎麼?”
“呸。”
上樑不正下樑歪。有個沒規沒矩的母親,自難指望兒子恪守禮數。沒大沒小地頂了烏鴉嘴的老媽一句,然後直截了當地問:“忘憂是不是沒死?”
“大白天的,說什麼鬼話。”
我輕飄飄地搪塞,可惜兒子不依不饒,搬出一同微服出宮、打算做些什麼的帝儲弟弟:“澈弟肯定那個死囚不是忘憂。”
忘憂性情高傲,即使赴死,也不會令自己狼狽,更不會低頭示弱。所以瞧見那個披頭散髮、頹然等死的女囚,澈兒便斷定那人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此刻向我求證,我只挑眉,慵慵「哦」了一聲:“可能是昨天的斷頭飯吃得太飽,胃不舒服。”
“呸。”
回嘴回上了癮,見我耷着眼皮,擡袖擦去臉上的唾沫星子,洛兒訕訕地道:“咱們又不會說出去,您何必遮遮掩掩呢?”
我攤手:“我真的不知道。”
一切都是莫尋安排。不願我費神,事先也沒和我通氣,天知道他做了什麼貓膩的事兒。所以我坦蕩蕩地裝傻。爾後未央氣急敗壞地進宮,問我要兒子,當即白了他一眼:“朕又不是你們家的僕人,怎可能知道衍兒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