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的僵窒。
半晌,英白吸一口氣,喃喃地問:“剛纔那個……是女王?”
那一霎太心急太緊張,出劍毫無保留,只看見大紅一團,隱約覺得聲音熟悉,那袍子領子又遮住了半邊臉,他是真的沒有看清楚景橫波。
不用回答,宮胤此時的動作,已經代表了一切。
英白嘴裡一陣苦澀,他到現在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無法好好思考,三尺青鋒如秋水,閃耀在他咽喉前,對面,是宮胤比秋水更明銳,更冷的眼神。
他一生未曾想過會遇見這樣一幕。
他一生未曾想過,宮胤會對他持劍相對。
少年時便相識於微時,宮胤是前國師收留的幕僚弟子,他是前國師招徠的武士,一次暗殺中互相救了對方的命,從此多年不離不棄。他隨他歷遍陰謀陽謀,權力傾軋,將那帝歌風雲走過,他是將軍時他是副將,他是副相時他是掌事,他是國師時,他是他的玉照龍騎大統領,步步足跡,寫滿少年知己的錦繡天下。
而今天,真的要爲一個女人,將劍相架嗎?
劍氣和殺氣逼在咽喉,只要宮胤手腕一動,他將再無生機。
瀑布濺一身水溼,兩人都一動不動,劍光橫亙在水光間,似一道橋,卻不是聯通的橋,是決裂的橋。
連底下大軍,都似乎感覺到這般肅殺氣氛,凜然不敢言語。
忽然一聲尖叫,響在對面。
英白側身立在石臺上,正看見明黃裙子的女子,跌跌撞撞奔來。
他心中一震,他一直趕路,知道身後有人跟着,以爲是女王的暗衛,也沒在意,誰知道她自己竟然也來了。
翡翠女王一路奔來,第一眼看見吊在瀑布中,被水澆得渾身發青的玉無色,一聲尖叫,“無色!”
“母親!”玉無色被水澆醒,口齒不清地大叫,“他們害我!要殺我!救我!救我!”
翡翠女王擡頭一看,第二聲呼喊更加尖銳,幾乎要戳破人耳膜,“英白!”
玉無色乍聽見這一句,呆了呆,努力扭頭想向上看,但水流衝得睜不開眼,哪裡看得見?
“一羣蠢貨!”女王一看英白那被劍指的造型,大怒,“你們都傻站着做什麼!給我衝陣!救下殿下……和英白!殺了這兩個人!”一指宮胤和錦衣人。
錦衣人笑笑,將那解藥在手中拋啊拋。
“殺了我,你兒子就得陪我一起了,挺好,來吧。”
“你是誰?這是怎麼回事?”翡翠女王皺起眉。
“啊?哦。”錦衣人笑得雲淡風輕,“我不知道。”
此時已經有人開始衝陣,瀑布方向是生門,漸漸有人衝開陣法趕來,翡翠女王一指石臺,“射!射死那個拿劍的!”
“住手!”英白怒喝。
翡翠女王一怔,拎起裙子,爬上圓石,遙遙指着英白鼻子,“你瘋了!睜大眼看看清楚,這是你兒子!是你兒子!你這個混賬,當年不管我不要我,現在連兒子也不管不要嗎?”
軍隊瞠目——女王的王夫,不是早先的大相嗎?不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嗎……
哎呀呀一不小心聽見皇室秘聞,怎麼辦!
“射!射!不要理英白!他什麼都不是!我說了算!”翡翠女王連連揮手。
“我說住手!”英白聲音沉雄,震得她一個跟斗險些翻下圓石,“玉明,今兒你要不聽我的,以後永遠別想見我!”
“不見就不見!以前我就見到你了?”翡翠女王一邊回嘴,一邊做了個按下雙手的手勢。
宮胤看着這一家三口,忽然拋下長劍,返身沒入瀑布中。
英白伸手去抓,只抓到他一片衣角,溼溼冷冷地在指掌間滑過,似此刻莫名又低落的心情。
他縱身跳下石臺,截斷繩索,玉無色僵硬地栽在他懷中。
英白掠過潭水,一邊以內力給他驅寒,一邊低頭看着他的臉。
雖然還是稚嫩少年的臉,但玉明說的不錯,這孩子一看就是他的兒子。和他少年時,幾乎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孩子眉宇發青,顯見得中了毒,他看向錦衣人,錦衣人一笑,拋過來一顆藥丸。
“這可不是因爲你要,給你的。”錦衣人神情淡漠又狡黠,“是被你害了的那個人,千辛萬苦求來的。”
英白心中更加茫然,翡翠女王氣沖沖地奔過來,臉上因爲激動,又冒出些麻麻點點。
“這什麼東西,”她劈手奪過那藥,“傳醫官先來驗……”
英白劈手奪回來,二話不說,喂進了玉無色的嘴裡。
女王怔了怔,臉上抽搐半晌,“嗚”地一聲,哭了。
“每次你都這樣,每次你都這樣……”她捂着臉嚎啕,“說什麼不聽,求什麼不理,什麼都要和我對着幹……”
英白頭疼地盯着她,想着十二年不見,這女人的脾性怎麼越來越古怪了?
懷裡玉無色一聲呻吟,悠悠醒來,英白立即低頭,抱緊了他,心中微微緊張。
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兒子,這麼多年,他竟不知道他的存在,如今父子終於見面,這孩子是會笑,會哭,會怨,還是會……
玉無色睜開眼,盯住了他,半晌,忽咧嘴一笑,清晰地道:“爹爹!”
英白手一顫,險些沒能抱住他,一瞬間眼底浪潮翻涌,俱是舊事種種。
當年一怒而去,單身浪蕩這許多年,沒有任何緣系也沒想過該有什麼緣系,偶爾年節時,難免有幾分寂寥惆悵心思。
然後忽然知道自己有了個十一歲的兒子,然後此刻兒子在他懷中,全無芥蒂,那般親親熱熱,喊他爹。
心中一熱,鼻端有些酸脹,他此刻真真有了幾分愧疚,想着當年因爲失去舊愛,又覺得玉明設計陷害,一怒而去,對其餘人也算不上多虧欠,唯獨虧欠了這個孩子,禁不住將他抱得更緊。
“爹爹,你可回來了,我等你很久了……”玉無色反手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想毒你,也很久了。”
……
宮胤沒入滾滾瀑布之中。
穿越那一片兇猛的雪白水簾,後面是一片純然的黑,這一道山壁向下傾斜,一路下滑。
這讓他心中有些安慰——最起碼這一路,景橫波不會受大的傷害。但不知道滑到底,又會遇見什麼?如果是一片大石……
“嗤”一聲,已經到了盡頭,他被水流衝下,在地上滑出數尺,感覺還是平面,正打算順着水流滑下,忽然心中警兆一現,他伸手一按,身子飛起,停住。
他站在黑暗中,身下水珠瀝瀝,黑暗中晶瑩彈跳,到他身前成了冰珠,再簌簌地落下去。
簌簌聲在身側一掌遠處忽然消失,他指尖一彈,指風擊在空處。
身側有空崖!
他的心頓時冷了半截,此時視線稍明,終於看清腳下是一個石樑,半邊懸空,寬有半丈,從上頭滑下來的人,運氣不好的話,很容易滑掉下去。
下面大概三丈高,高度雖然還好,但問題是底下碎石嶙峋,落上去不死也重傷。
然後他發現了底下似有一團紅影!
他大驚,迅速順石樑滑下,一把抓起那團紅影,喊:“橫波……”
他的聲音止住。
手中軟軟一團,只是衣裳,不見人。
不見人總比見到屍體好,他寬慰着自己,開始在底下一點點地尋找,走遍了不大的幾丈方圓,毫無痕跡。
人不會突然消失,最後他還是回到了那狐皮斗篷旁邊,拿開斗篷,發現斗篷塞在一個洞中,洞很窄,蛇一般地滑下去。洞正對着石樑的底部。
很明顯,景橫波一路滑下,一直到底,她身材纖細,毫無阻礙地一路滑入了那個洞,但狐皮罩子太大,被留了下來,堵住了洞口。
那洞口他進不去,也無從揣測洞口所在的方向,只能祈禱依舊是光滑的下行洞,出口就在山外。
現在能做的,只有迅速出谷,繞過易山尋找她了。
他只得抱起狐皮斗篷,一路出洞。
……
英白忽然覺得腹中一涼。
一股麻痹感蔓延全身。
與此同時“咻”地一響,一顆石子擊在玉無色肩頭,他身子一僵。
英白擡頭,就看見宮胤抱着紅色狐皮衣出洞,站在他們身後,盯着玉無色,面如寒霜。
玉無色面如死灰,他還在英白懷中,英白只要輕輕一擡手,就能掐死他。
那邊翡翠女王還在對宮胤叫:“你是誰?爲何攻擊我兒?來人啊,把他們都……”
“住手!”英白輕聲一叱,翡翠女王巴拉巴拉的嘴,忽然就停住了,但猶自不甘,憤憤道:“他們擄掠我兒……”
“你兒本有機會逃生,我們已經打算放了他。”宮胤淡淡道,“結果他自己不肯走,在飲食中下毒,以爲毒倒我們後,迴轉對我們進行搜檢。還試圖殺害這位,”他指指錦衣人,“這位打算殺了他,我的同伴不忍,爲了救你兒子,提出將你兒子懸掛在瀑布上,由翡翠軍隊去救他。瀑布正是陣法生門,此舉給你兒子生機,也救你大軍。我那同伴……”他頓了頓,眼底露出肅殺之色,“傷勢未愈,爲你兒一命,孤身闖瀑布,卻被你夫妻,聯手逼下了瀑布,現在生死不明。”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但此時,有不得不說的理由。
英白的臉色,更加發青了,神情又慚又悔,他當時心急兒子安危,沒來得及看那人是誰,哪知道這裡頭,這麼多內情。
女王聽得愣愣的,想了想冷笑道:“你這話編得離奇!先不說我兒子根本不會這麼兇殘。世上哪有這麼好心的人,好端端爲什麼要這麼費盡心思救無色?說!有什麼企圖!”
“閉嘴。”英白忍無可忍,怒道,“廢話什麼,趕緊派人去找!”
女王盯着他,眼圈漸漸紅了,忽然冷笑道:“好啊,你又開始命令我了,和當年一樣,命令我各種嘴順是吧?你也不想想現在還是當年嗎?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英白無語,卻又道:“無論如何,請你先派人搜索相救。”
“不聽不聽!本王憑什麼要聽!”女王一邊怒罵駁斥,一邊對手下揮了揮手。
翡翠王軍依令行事,人羣散開,英白才咬牙道:“爲什麼要費盡心思救無色?因爲無色是我的兒子!”
“他們怎麼知道……”女王忽然爆出驚喜之色,“難道你對外早已承認無色了?”
英白看她那驚喜神情,實在不忍打破她的喜悅,最終卻只能沉重地搖搖頭,道:“……是無色和我太像,他們認出了……”
“你的熟人?誰?”翡翠女王有些失望,立即恢復了警惕。
英白看了看宮胤,他知道宮胤的意思,自己要做的就是配合。
已經誤解了女王,當然要給她回報,翡翠部的友好合作,就是回報女王的最大禮物。
“剛纔落下去的……”他道,“是黑水女王。”
翡翠女王一愣,玉無色霍然擡頭。
“黑水女王?”翡翠女王喃喃重複一遍,忽然眼圈又紅了,怒道:“難怪別人都說你對女王情分不同,爲了她不惜放棄大統領之位,追隨天涯。我還不信,每每駁斥這是謠言,如今看來真真不假……她都肯捨命爲你救兒子了!下一步無色是不是要喊她一聲娘?”
英白和宮胤臉色精彩,錦衣人“噗”地一聲噴出來。
女人看事情的角度啊……真是各種詭異。
宮胤冷冷瞧一眼翡翠女王——景橫波,只會是他兒女的娘好嗎!
“瞧你那要死不活的樣子……不就是掉下去了麼!”翡翠女王憤憤轉頭,“救你家女王就救你家女王,用得着那麼編排無色麼?無色溫良友善,素來是個好孩子,你瞧……”她忽然注意到玉無色正親親熱熱和他爹抱在一起。
她頓住口,有點醋,有點驚訝,更多卻是歡喜,以至於神采煥發。頓時把剛纔吃的乾醋拋到了一邊。
“無色,”她欣慰地道,“我還擔心你不聽話,你這麼懂事真好……”又轉向英白,“英白,你看,我說的不錯吧?無色被我養得好不好?是不是又聽話又懂事,和你小時候一樣?”
英白慢慢擡起頭。
看一眼玉無色,玉無色已經被宮胤那一指鎖住,動彈不得,宮胤的寒氣他抵受不住,臉色青白瑟瑟發抖。看他看過來,玉無色先是下意識地躲閃,但似乎心有不甘,又轉了回來,一雙大眼睛惡狠狠地對着他。
那眼神是倔強的,但又隱約含幾分憤怒、悽傷、怨恨、以及不自覺的祈求……
這孩子柔軟的外表下,是一顆堅硬複雜的內心,英白撞上這樣的目光,只覺得心中一堵。
他轉過目光,又看了看翡翠女王。她臉上神情複雜,有兒子生還的欣喜,有對他的怨恨,更多是對此刻父子相擁溫馨場景的意外和滿足,他心中一動,忽然想起當年,未婚先孕的她,是怎樣在同樣暴脾氣的老王威壓下,支撐下來的?
又是怎樣抵受住那滿朝非議,流言蜚語,堅持生下這孩子的?
當年他和她一夜荒唐時,愛人慘死,他認定是她下手,一怒永別,離開翡翠部後,聽說她這個王太女,被三廢三立,幾乎成爲六國八部的笑柄。當時他心中還有淡淡的快意,心想她終於吃到了她那壞脾氣的苦頭,受到了該受的教訓。
然而到今日才知,三廢三立,不是因爲她的暴脾氣,而是因爲那個不該出現的孩子。
這些年她怎麼過來的?
他凝望着她臉上的斑痕,仔細看不是麻子,是各種不平的疙瘩,臉部肌膚各種糟糕,也不知道是心火太旺還是身體原因。
然而她此刻臉上每顆疙瘩都在發光,那是她的欣慰和驕傲,因爲無色這個孩子。
她這麼些年必定辛苦艱難,無色是她唯一的支撐。
英白默默轉頭,沒有再看玉無色,柔聲道:“是,他很好。你……”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道,“……辛苦了。”
翡翠女王震了震。
一瞬間她似乎要流淚,但她立即將眼睛拼命睜大,眼皮子向上翻,阻止了自己的淚水。
她仰着頭,鼻孔對着他,聲音有點傲嬌有點笑意,高聲道:“假惺惺的男人!”
英白垂頭不動,玉無色意外地睜大眼睛,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宮胤眉宇森冷,錦衣人笑得譏嘲。
“哎,無色,”翡翠女王好半天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悄悄背身用手絹按了按眼睛,轉身已經是一臉正色,“你爹好像脫力了,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玉無色似終於被這一聲喊醒,茫然地四處看看,忽然將英白狠狠一推。
英白砰一聲倒地,掙扎不起。
翡翠女王手中的手絹,唰地落地。她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爲什麼要扶他!我爲什麼要扶他!”玉無色猛地跳起來,身上冰渣嚓嚓滑落,他擦一把臉,臉上淚水和冰珠混在一起,撲簌簌地往下掉,“我爲什麼要扶這個始亂終棄的男人!我爲什麼要喊這個無情男人做爹!”
“無色!”翡翠女王如遭雷擊,臉色慘白,退後一步,忽然又衝了過來,擡手一掌,“啪!”
耳光聲清脆,玉無色的頭被打得狠狠偏向一邊,雪白的臉上頓時五個指印,他“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勤勞乖巧的小王子,此刻才露出獰狠本色,眼神如一匹受傷的小狼。
“打啊!你打啊!你既然爲他打了我第一次!肯定就有下一次。”他大叫,“你有種打死我啊!”
“無色!你瘋了!”翡翠女王眼睛翻白,幾乎要暈倒,身邊將領要扶,她狠狠推開。
女子骨子裡韌和狠,支撐她不倒,她擡手,指着玉無色,語氣慢慢恢復了冷靜。
“小兔崽子,你給我個解釋!”她道,“什麼始亂終棄,什麼無情男人!你聽了什麼亂七八糟?誰教你去恨你爹!”
“不用人教!”玉無色聲音比她更大,“全翡翠都知道!你被人始亂終棄,你少女未婚先孕,你是翡翠歷史上最丟人的王太女,三廢三立!你丟人的根源是什麼?是我?我怎麼來的?是他?我不找他算賬,我找誰算賬?”
“無色……”翡翠女王忽然想起什麼,慘白着臉,顫巍巍地,不敢置信地問,“……那麼多年,你說你想念你爹,你說你要學着美食釀酒,將來博得你爹歡心留下他,我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起過日子……你是騙我的?你一直都是騙我的?”
“是!”玉無色淚花滿眼,呵呵一笑,“娘,你太善良,心太直。只有你,纔會對那個始亂終棄的僞君子一點也不記恨,還念念不忘。你喜歡他,你忘不了他,可我憑什麼要喜歡他討好他?憑什麼?因爲他拋棄了你?因爲他讓你蒙受恥辱?還是因爲他我成了私生子,和周邊部族王族子弟在一起時,都被別人嘲笑?”
“無色……”翡翠女王踉蹌一步,扶住了旁邊的樹。
“我不這麼說,你怎麼肯讓我這個王子,去學那些廚藝釀酒之類的賤役呢?我又怎麼能在學那些東西的時候,順便學了毒經,懂了一手下毒的技巧呢?”玉無色冷笑一聲,“娘,你可以不記得那些年的艱難,你可以不記得當初因爲懷了我,被爺爺大雪天罰跪在祖廟外險些凍死;你可以不記得爺爺薨逝時你被拒之門外,連他靈位都不許靠近;你可以不記得如果不是一羣忠心屬下救助,你連命都活不了,更不要說王位!但我記得!我記得我是個沒爹的孩子!我娘因爲被他拋棄,從沒一天歡喜過,早早生了一臉疙瘩壞了相。而那個男人,他卻爲了他那個賤女人,不要妻子不要兒子,整天喝酒作樂,和一羣下賤女人鬼混……”
“啪。”又一個乾脆利落的耳光,打掉了他的後一句話。
“呵呵呵呵呵。”玉無色不生氣了,抹掉嘴邊的血,指指臉色發青的英白,“娘,你怪我氣我,隨你。反正這個爹我不認,我不要,我看他就膩味,今兒先毒他一次給個教訓,以後他出現一次我毒一次,說話算話。”
翡翠女王直愣愣地盯着他,忽然一指玉無色,道:“拿下!”
“大王!”隨從將領們大驚。
“拿下這個不分是非的逆子!人家還真沒冤枉了他,果然是非不分,行事惡毒!”女王咬牙,“我要廢了他!”
“大王!”
“廢了我,你去哪再找個兒子?”玉無色冷笑。
“再生一個!”翡翠女王聲音比他還理直氣壯,轉頭四面看看,一把拉過了身邊的將領,“王程,就你了!明兒我就嫁給你!”
“大王!”那將領不敢掙脫,腿一軟險些跪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怕什麼。我瞧你挺順眼。”女王呵呵一笑,“這小子想太多,有必要讓他清醒頭腦!”
“玉明!”英白忽然喊了一聲。
“不關你的事。”翡翠女王冷冷道,“我忽然想明白,我錯了。這麼多年不嫁守身,讓無色這小子誤會了。以爲我在爲你守節,以爲我是個被棄的怨女,連帶他也因爲沒有父親,擡不起頭來。不就是個父親嗎?我給他就是。王程,現在你就是我的王夫,回玉城之後補辦婚禮。”
她冷笑問玉無色,“請問這個爹您看得順眼嗎?還打不打算看一次毒一次呢?如果不順眼趕緊和本王說,本王給你再換一個,務必保證你滿意爲止。”
圍觀人等默默低頭——這都什麼神轉折啊……
玉無色臉色陣青陣白,半晌咆哮道:“你一定要這樣作踐自己,來噁心我嗎?”
“是你作踐我們,來噁心全翡翠!”翡翠女王勃然變色,“我什麼時候教出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逆子!”
“我狼心狗肺,也是家學淵源!”玉無色那小嘴甚伶俐,“你去問我那爹!”
“你那個狼心狗肺的爹,剛纔還不要命救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兒子!”
“那是他欠我的!”
“我也欠你的!我欠你一個爹,馬上補給你。你從現在開始,不是王太子了,給我滾回玉誠,閉門思過!”
“我無過可思!就此祝你和新王夫百年好合,快點再生一個狼心狗肺的小崽子,好狼心狗肺地殺了我當王!”
“放心!一定如你所願!”
低頭的將領們已經在咬牙——吵得很激烈,很緊張,可爲什麼這麼想笑?
錦衣人已經目光發亮地在看戲,覺得這一幕好看得要死。
宮胤在揉眉心,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家團圓的苦情戲,怎麼忽然變成了倫理大戲。他想走,又怕英白在這對奇葩娘倆的圍攻下,冤枉地丟了小命,只得耐着性子瞧着。
“喂,”錦衣人搗他胳膊,“咱們再幫他們一個忙怎樣?”
宮胤不理他。
“這裡頭一定有故事,那兩個卻不肯講,我一定要讓他們講出來!”錦衣人決心很大。
宮胤不搭腔。英白看似瀟灑風流,實則穩重堅執。看似遊戲花叢,實則不善處理情事,看似睡遍青樓的牀,實則根本沒睡過一個人,故意將風流之名傳遍大荒,目的,也就是希望翡翠女王心死,不要來找他吧?
當年他的事他隱約也聽說一些,總覺得還有內情,偏偏英白不願面對就逃避,認定的事情就不改,這性子,玉無色真的一點沒錯是他的崽。
“這世上哪有沒苦衷的?”他淡淡道,“只是當年英白髮誓,不見生死,不談舊事罷了。”
見生死?那還不容易?錦衣人手一擡,不耐煩地道:“吵死了。”一股勁風射出,咻地擊中了英白。
那邊正在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齊齊回頭。一眼看見英白臉色忽轉灰敗,翡翠女王驚叫一聲便撲了過去,抱起他的頭,“英白!英白!你怎麼了?”
玉無色站在那,斜睨着英白,腿動了動,又扭過身。
“你把他怎麼了?”翡翠女王怒問錦衣人。
“吵死了,有完沒完?”錦衣人淡淡道,“聽來聽去,就是一個男人惹出的事,我心好,替你們把這男人解決了。反正他以後總要被毒,毒來毒去也活不長,長痛不如短痛,不必謝我。”
“英白英白!”翡翠女王聽了一半,驚慌地摸索英白心口,“你怎樣了?你怎樣了?到底是中毒還是怎麼了?玉無色!”她轉頭對兒子怒吼,“拿解藥來!耽誤了事兒,你以後別喊我娘!”
“不喊就不喊!”玉無色在她逼視下聲音越來越低,小小聲地道,“喊母后就是……”看看英白臉色,終於還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拋了過去。
英白中毒在先,神智已經有點模糊,捱了錦衣人那一指,只覺全身血脈都似被截斷,生機無多,此刻心中既痛且悲,情緒激越,想着生死之際,還有什麼顧忌,疲倦地笑笑,握住了翡翠女王的手。
翡翠女王驚得渾身一哆嗦,看鬼似的看着英白,眼神僵硬地喃喃道:“你真的快死了,你真的快死了,這麼多年,從一開始到現在,你從來都不肯主動碰我一下的……”
英白模模糊糊聽着,微微心酸,終於輕輕道:“過去的事,就過去吧。我不知道你這麼多年艱難,我不知道還有無色……這事你諒了我,我……我也諒了你當年,殺了玉翡的事……”
翡翠女王忽然一愣。
英白話沒說完,手向下一垂,脫出了她的手掌,閉上了眼。
翡翠女王傻傻的,竟然不曉得去拉,她跪在地上,忽然身子就軟下來了,稀泥似的癱成一團。
玉無色撲過來,扶住她的肩,大叫:“母親!母親!”
翡翠女王似被喚醒,忽然一把推開他,發瘋般撲到英白身上,衆人以爲她要來個臨別深吻,正考慮着要不要躲開避嫌,誰知道她一低頭,一口咬住了英白脖子。
尖銳的牙齒瞬間就刺破肌膚,鮮血涔涔而出,這一手連錦衣人都怔了,還是玉無色反應快,撲過去拽他娘,“娘!你別發瘋!別發瘋!”一邊又快速敲她的背部穴道。
幾敲之下,翡翠女王霍然鬆口,滿嘴血跡,牙齒粉紅,猙獰如一隻母獸。目光兇狠地四面看了半晌,驀然仰頭,“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聲響徹山谷,滿滿積鬱悲憤之聲,十二年壓抑的冤屈苦痛,十二年掙扎與寂寞,十二年無奈與辛酸,十二年母子相依的溫暖和永久缺憾,俱在這向天一吼中。
瀑布似凜聲斷流,山林簌簌顫抖,大軍惶然回頭,沉默在風中,抱緊雙臂,想起人生裡所有不可挽回的哀愁。
她跪在地上,向着蒼青的天,在新年的第一天,大叫出埋藏了十二年的怨和冤。
“啊啊啊你到今天還只記得玉翡啊!憑什麼啊!憑什麼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個小賤人,她是我逼死的,可我不逼死她,她就要夥同別人,殺了你,傾毀你英家,奪了我王太子位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她死在你懷中,死前握着你的手說懷了你的孩子,啊啊啊她肚子裡連個老鼠都沒啊,就算有也不是你的是她姘頭的啊!你知不知道她和你根本就沒一起過,你和她的第一次是我,是我代替的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除夕那夜我灌醉你委身你,趁機派人暗殺她讓你救援不及。你覺得這是終生之憾,一怒遠走永不回。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次酒宴是玉翡安排的啊!她想趁我們酒醉時,殺了你,再栽贓給我,換取英家背叛我,支持她,助她登王太子位。我這個妹妹,心機比天裂峽谷還深啊!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了半個朝廷的臣屬的忠誠,你頭上綠帽子足夠換十年不重樣,你知道嗎,知道嗎!?”
“啊啊啊我灌醉你那次,根本就沒碰你啊,我那時已經懷孕,還要趕去把這小賤人殺了,你酒醒後我剛剛趕回,你翻身就給我一拳,你好狠的心,那一拳差點殺了無色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個賤人好狠,她早早給我下了藥,我早早就開始臉上長疙瘩,暴躁易怒,越來越不得父王歡喜。這賊老天!給的我什麼命啊!她人都死了,還能繼續害我,害我失去容貌,失去平靜心境,到最後,還要失去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