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霍然睜大眼睛。
什麼意思?!
今天聽見的一個又一個消息,讓她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癡在草叢裡,任露水淋了滿臉,冰涼的晨露慢慢洗清了思路,她只覺得心中一抽一抽。
是一種因爲太過意外震驚導致的疼痛。
宮胤……家族有血脈遺毒。
而他本身的問題,更嚴重,他不僅有家族血脈遺毒,甚至因爲他的境遇不同,遭受過更多毒性侵蝕,所以他的體質比龍家人更糟糕。
他要想有後代,就得和龍家精心培養出的南瑾在一起,否則,他的後代,很可能就是個……有問題的孩子!
他必須選擇南瑾,因爲這關係他自己性命,甚至後代性命。
他不能和別人在一起,因爲他只能給人帶來痛苦!
是這個原因,讓他不斷離開自己?
是這個原因,讓他不肯接受自己?
是這個原因,讓他剛纔掏出了那個小瓶?
他不能給她留下隱患,不能給她一個很可能有問題的孩子?
有問題的……孩子。
景橫波慢慢摸向小腹,她想要的孩子,她想要的和他之間,可以讓她感覺安心的緣系,如果是個……
她心底倒抽口涼氣,一時覺得不能接受。
怎麼會這樣?
恐慌和震驚佔據了此刻的心緒,好一會兒她心亂如麻,卻終於多了一份釋然。
他不是不愛她。
恰恰相反,那個內斂糾結的人,太過愛她。
愛到只想保護她,只想給她最完美的一切,只想讓她永不受傷。
他認爲和她在一起,會給她帶來巨大痛苦,相比之下,失去他的疼痛雖然綿長,但會被時間慢慢淡化,她最起碼可以過獨立自由,毫無牽絆的生活。
所以他沉默,用自己的方式選擇離開中保護,保護中離開。
共同面對說起來語氣錚錚,帶來的卻可能是漫長的難捱的苦痛,永無擺脫。
是選擇就此決絕,任她由愛轉恨,還是攜手一段甜蜜的短短歲月,然後捱過苦嚼思念,遺恨無窮的漫長一生?
他選了第一種。
景橫波茫然地攤開手……她不知道怎麼選。
之前她理直氣壯地怨恨,指天誓日地痛罵,不能理解宮胤的逃避,那在她看來是懦弱,多大的困難,相愛的人爲什麼不能攜手面對,共同克服?就算克服不了,在一起渡過最後一段最美好的時光,也勝於就此戛然而止,連個美好記憶都沒有。
可是……如果強硬在一起,留下的不是美好呢?
困難太強大,橫亙的血脈太惡毒,天生缺陷無法跨越,最終讓他放棄。
或者在此之前,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曾做出過無數努力,而現實,讓他看見了絕望和森冷。
景橫波垂下的眼睫,沾上溼溼的水汽,不知道是晨露,還是體內流失的水。
心中釋然又苦痛,糾結又放鬆,如浪拍堤岸,翻滾不休。
那邊,南瑾一直默然而立,不辯駁不接受。那老者疾言厲色說完,沉默良久,忽然長長嘆息一聲,“我知道也怪不得你……與其說你不願,還不如說家主不願,我最近打聽到了一些舊事,他爲了那個女子,連江山性命都可以不要,這事又如何肯讓步?唉,冤孽,冤孽!”
南瑾轉過頭,看長草盡頭,那座華麗沉寂的馬車,她素來眼神如劍,然而此刻,便是劍,也是斷劍。
良久她道:“既然您知道她的重要,就別再逼我殺她。殺她是小事,家主的反應是大事。龍家的延續,還需要家主。”
老者似乎窒了窒,好半晌才又嘆息一聲,道:“罷了,此事你不用管了。但你不肯做這件事,就得完成另外一件事。”
南瑾轉頭看他,景橫波也下意識豎起耳朵,誰知老者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根本聽不清,稍傾,那邊長草微響,似乎南瑾退了一步,隨即她有點不穩的聲音傳來,“……不!”
老者一聲咆哮,“休得推三阻四,記住你的誓言!”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南瑾的背影微微一晃,似被無形巨物砸中,連景橫波都能剎那感受到,那種無言的震撼。
老者說完那一句,再不多話,轉身便走,景橫波看他撥草尋路,一步步而去,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她猶自思考,一直背對這邊的南瑾,忽然道:“聽夠沒?”
景橫波一怔,有點尷尬地站起來,她早該想到的,自己剛纔震驚太過,呼吸混亂,以南瑾之能,怎麼會聽不出來,只是沒揭穿罷了。
想到這裡,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南瑾轉身冷冷看她,景橫波並不避讓目光,半晌道:“你是他的……未婚妻?”
南瑾眼底慢慢浮現一抹奇異神情,竟有些似譏誚笑意,“不是。”
景橫波皺皺眉。
“我是他的藥盅。”南瑾緩緩道,“龍應世家窮盡所有能力資源,以二十年歲月,專爲他釀造的一盞藥。”
景橫波明白了,扯了扯嘴角——這比未婚妻還糟糕。
一紙婚約隨時可以解除,救命靈藥要如何捨棄?
可他已經打算捨棄了。
景橫波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面對自己男人的命定女人,而這個女人剛剛還守衛了她和他的一場風月,這種奇異關係和尷尬場景,可沒幾個人能遇得着。
她只好岔開話題,“我有個問題想問。”
“說。”
“方纔那位老者,也是你們龍應世家的人,地位還不低,爲什麼一把年紀,活得還好好的?他怎麼對抗血脈之毒的?”
景橫波眼底閃着希冀,這個對她很重要。
南瑾看了她一眼,忽然拋了一張牛皮紙給她,然後轉身就走。
景橫波不肯放棄,跟在她身後。
“他不是直系,只是龍家遠房,只是多年來費盡心血護持龍家血脈,很得尊敬,我們都以伯父稱之。”
“龍家直系尊親,現在無一存世。連許平然想要研製龍家血脈之毒,都只能開棺驗骨。”
“就算他是龍家遠親,血脈依舊會傳毒,除非完全不練武,否則武功越高死得越早,所以每代龍家,會有一兩人不習武,他就是。”
景橫波這才明白,剛纔的不對勁感覺哪裡來,這老者從頭到尾沒有施展武功,沒有聽出她藏在草叢。
南瑾的步子越來越快,只拋下了最後一句話。
“另外,他不是老者,龍家人婚配都極早,他今年,不到四十。”
景橫波停下腳步,震驚讓她忘記繼續追上去。
她記得先前老者轉身,驚鴻一瞥,那張滿是皺紋,近似風燭殘年的臉。
好半晌,直到南瑾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直到前方出現了裴樞和禹直的軍隊,她纔有點麻木地轉身。
長草盡頭,高樹之下,那輛華麗如行宮的馬車,正在熊熊燃燒。
她前方,是記載一段人生重要記憶的毀滅。
身後,是鋪排於地平線的巍巍鐵軍。
兩側,是難以抉擇的道路。
她在中央。
……
那一日,景橫波再沒有回到那馬車邊。
她已經看見了眼前橫亙的山脈,以後的歲月,她要做的是跨越它。
她不想再追逐。
遺毒一日在,她便找到他,強留他,又有何用?
何況那隻瓶子對她造成的創傷,她還不想這麼快原諒。
他要固守他的執念,她便堅持自己的人生。
她不信這世上,沒有跨不過的溝坎,只要她擡高腿,再擡高,直到將天塹飛躍。
從此後,各自走各自的路,遇見便是緣分,不見也是天意,在道路的交叉處,她終有一日會讓他明白,老天安排相遇這一場,從來不是爲了草草結束。
要他明白,景橫波由上天送來,不是爲了改變大荒,是爲了改變他。
要他明白,失去他,她可以好好活,沒有她,纔是他的錯。
她的掌心,輕輕撫上腹部。
在知道那個消息之後,這個孩子,還會來嗎?
忽然想起當年在研究所,研究所裡什麼人才都有,有個精通中醫的老專家,閒極無聊,給她們三個都把過脈,記得那老傢伙十分自信地說,四個人中,除了最小的君珂,先天體質受限,可能懷孕較遲外,其餘幾個,都是易孕好孕體質,尤其景橫波,腰細臀豐,子嗣無憂,三個人只要不受巨大傷害,每人生上一支排球隊都沒問題。
當時大家還笑了一陣——計劃生育,哪來的一支排球隊?她自己更是信誓旦旦,表示不到三十不生育,最美好的年華身材,不能給孩子葬送了。
世事多變,誰也看不見未來走向,這也正是她一直堅持走下去的原因——多少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眼前成爲現實,憑什麼她就不能笑到最後?
走下去,哪怕,爲了孩子。
她展開手中的羊皮紙,那是一張路線圖,記載了走過的路和即將要去的路,圖上還有各種顏色的標記,某處有靈泉,某處有藥澤,某處有潛世名醫,某處有類似龍家病症卻存活者,某處深山大墓內有一種需要的植物……標紅的是已經獲得的,標黑的是即將要去的。這是一張龍應世家的“求生地圖”。
這是他要走的路。
而她,會以自己的方式,走出另一條路來。
她收起羊皮紙,背對燃燒的馬車,迎着裴樞的軍隊和初升的日光,將荒野長草,踏過。
……
大荒歷三七二年五月。
禹國爆發著名的“攝政王篡逆案。”
攝政王禹光庭,於大荒歷三七零年,陪同禹王視察邊境時,勾結臨州豪門耶律家族,暗殺禹王,深埋於耶律莊園密室地下,對外稱禹王被刺客刺傷癱瘓,炮製了一個傀儡假禹王,自己由此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掌握禹國大權。
這麼隱秘的事情,卻在兩年後,被押送流放人犯的女王陛下撞破。耶律世家自己作死,欲圖營救自家被流放的大公子,由此和女王一番紛爭。最後的結果令人目瞪口呆,強龍壓過了地頭蛇,攝政王和女王一戰,被追得滿山逃竄,好容易逃到最外面接應的臨州私軍裡,卻有裴樞帶着臨州貴族子弟俘虜趕到,陣前那些劫後餘生的貴族子弟,大喊很多同伴被耶律哲所殺,還被攝政王派來的刺客試圖暗殺滅口,臨州貴族才知受騙,當即倒戈,將攝政王擒送裴樞陣前。
本來橫戟軍一個外來客,也無法處置禹國攝政王,攝政王另有忠心軍隊,一旦得知消息便是風雲突變,誰知女王機敏,早早通知禹國兩王子,並當夜和禹二王子密談,結成同盟,驅狼吞虎,是日,橫戟軍和禹直軍隊合兵,擒禹光庭,敗禹衝,三日驅馳至禹國王都大都,召集羣臣,請出大王,金殿之上滴血驗骨,當場揭穿假禹王,禹直得大臣擁護,立爲新禹王,三日後,禹光庭凌遲處死。隨即耶律家族臨州分支被問罪,大都耶律家族元氣大傷。但誰都知道,事情還沒完,新王羽翼豐滿之時,便是耶律家族末日來臨之日。
對外的消息,自然不會多提女王,但每國每部都有內線,六國八部的掌權者聽說了禹國的事情後,集體沉默了很久——她怎麼到哪裡,哪裡的王室就出問題?
和女王關係良好的舒口氣,和女王關係一般甚至惡劣的諸國諸部,很多緊急下發秘密公文至境內諸地——一旦發現女王蹤跡,務必恭敬接待,飛馬報京,萬萬不可得罪!
一邊發文一邊犯愁,這位陛下喜歡微服私訪,行蹤無定,這要不小心得罪了,她到處挖挖,挖出自家秘密怎麼辦?誰家王宮後花園裡,不埋幾個見不得人的死人啊!
他們還在憂愁,景橫波這次卻改了風格,不再微服潛行,直接將兩千押送軍和兩千橫戟軍改爲自己護衛,打出“巡視大荒全境”旗號,卻在同時,飛馬發文大荒六國八部。
“自即日起,女王選夫,廣納後宮!多才者、擅醫者、有奇行異能者、擁世間巨藏者優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