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目光在人羣中掃過,發現少了緋羅。
人羣中唯一一個女性,很容易被發現。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大殿此刻密閉,霏霏的尿煙纔有作用,一旦有人沒進來,後一步開門,灌進來的風雪,就很可能令她前功盡棄。
但此刻也沒好辦法,只能寄希望於緋羅是想到了馬上要面臨的難題,爲免被推出來,直接躲避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心中又是一動,想着宮胤爲什麼沒跟來?
他在做什麼?
她擡起眼,在高處透過雕花槅扇注視殿外的風雪,今夜的雪亂而紛繁,似一團冷麻,忽然就塞進了她心裡。
她隱隱不安,覺得似有事發生。
此時羣臣們反應已經開始變慢,雖還在推諉,但動作神情語言,都慢了半拍。
有人慢了半拍地道:“咦……女相呢?是女相提議賜毒的,她又是女子,由她來送女王最後一程,簡直再合適不過啦。”
這話一出,衆人紛紛贊同。
“女相呢……”
“此事女相正合適……”
“女相啊……”景橫波轉了轉眼珠,笑道,“她去我的寢殿了,怎麼,大家是要去找她嗎?”
“去寢殿了啊……”有人開始向後轉身,有人站在原地不動發呆,還有人皺眉思索。
景橫波心中發急,抖抖裙角問小怪獸,效果現在怎樣?怎麼大家反應不一致。
小怪獸也抖抖她裙角,在她裙底緩慢搖頭——殿太大,人太多,每個人身體素質還不一樣,當然不一致。
沒有任何人能對一大羣人下毒,能這樣已經不錯。霏霏的體液無色無味,如成孤漠等高手也不能察覺。
“女相在寢殿發現了好東西呢……”景橫波聲音悠悠緩緩,在煙氣嫋嫋中搖曳。
“我確實發現了好東西!”
忽然砰一聲門被踢開!大片冷風捲着冷雪,呼啦啦撲了進來!
門口站着雙眼含煞的緋羅,一手拖着一個着斗篷的女子。
景橫波霍然站起。
糟糕!
冷風捲入,碎雪撲面,頓時將殿內煙氣滌盪,很多人面色一變,霍然一醒擡頭。
景橫波一眼看見,頹然坐下。
只差一步!真是老天不佑她!
霏霏在她裙底磨牙——爲了這泡尿,它吃了多少難吃的玩意!
緋羅在門口冷笑,景橫波心情沮喪,靠在寶座上重新思索辦法,也懶得理她。
緋羅踢開門,將翠姐拖進來,翠姐進門一個踉蹌,低低“啊”了一聲,緋羅扶住,在她耳邊道:“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好好做!”
翠姐低頭望着地面,緩緩點頭。
景橫波擡起頭來,眼神詫異。
她已經聽出了翠姐的聲音,不禁有些奇怪,她這時候出現在這裡幹嘛?還有穿得這麼遮遮掩掩……
正想問,忽然翠姐擡頭,向她看來。
兩人目光一觸,景橫波一怔。
翠姐目光裡,焦灼、警告、不安、悲愴……千言萬語,奔騰而來。景橫波心中一窒,忽覺似有冰潮猛衝而來,衝得意識都似一震。
她立即把到口的話都嚥了下去。
“陛下,”緋羅揚起臉,嘴角一抹得意的笑,“你是在等人給您奉藥麼?這就有一個現成人選,你的好姐妹,好侍女靜筠,讓她伺候您走這最後一程,微臣是不是特別有人情味?”
景橫波眉毛一挑,看一眼渾身輕顫低頭不語的翠姐,道:“想殺我自己上,別爲難我的人!”
“微臣可是好心,想讓您臨死前,好好體驗一把姐妹情深,陛下怎麼就不懂領情呢?”緋羅嬌笑,押着翠姐緩緩上殿,走到丹陛之下,將她一推,“去吧!好好伺候你的主子去吧!”
翠姐一個踉蹌,撲倒在景橫波膝蓋之下。
景橫波立即彎腰去攙扶她,翠姐伸出雙手,搭住了她的肘彎。
景橫波一垂眼看見她的手,只覺渾身的血都在剎那凝結。
滿手的血!
“翠……”她剛失聲一個字,翠姐霍然擡頭看她。
“別說話!”她伏在景橫波膝上,牢牢抓住了她的膝蓋。
景橫波渾身僵硬,她的手垂在翠姐身側,無意識一碰,忽然碰到她腰後一個突出的物體。
翠姐一顫,景橫波一怔,手指又摸了摸,隨即腦中轟然一聲。
刀!
她的手指忽然顫抖起來,垂眼看見自己的手,忽然也五指血紅。
血透過了深紅厚絨披風,染上了她的手……
“別動,別說話……”翠姐死死地扣住她的膝蓋,尖長的指甲摳破了景橫波的膝蓋肌膚。
景橫波咬緊牙關,才阻止了自己立即站起,抱着翠姐立即瞬移離開的衝動。
她被捆住手,自己也許可以瞬移,但無法帶人離開。
“……大波……我說……你聽……”翠姐的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像是嗚咽。
階下的緋羅神情滿意,在她的計劃裡,靜筠一開始就該是哭泣扮弱,博取景橫波同情內疚的。
景橫波僵硬着身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極慢極慢點頭。
那一刀,她只摸到刀柄,又在那麼個要害,有些事,她已經不敢想。
心深處空涼空洞,忽然之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什麼陰謀計劃,什麼鬥智鬥力,什麼危機當前,什麼未來籌謀,都沒了。
眼前一片濛濛的雪,又似乎是剛纔霏霏製造的煙氣,一切都在模糊,只有翠姐細弱的語聲,是清晰的。
“……小心靜筠……”
“……靜筠應該身份不尋常,她和你……不能共存……”
“……小心身邊的人……”
“……我這裡有一顆藥……我覺得……她們還會逼你吃藥……這顆是可以解百毒的解藥……你吃了吧……”
翠姐手指一動,一顆藥滾入她掌心,她麻木地握住。
她在她膝上喘息,聲音漸輕。
“……當初你幫我報仇……我不是有心設計你的……我這一輩子……就你一個朋友……恩人……我發誓過拿命護你周全……大波……你要周全地活下去……別辜負我……”
景橫波手指微動,想要摸索出她的傷勢,翠姐卻避一避身,讓開了。只這輕輕一動,她便不斷喘息,景橫波不敢動了。
她看不見翠姐的臉,只看見自己的手指,沾了血,冷而僵硬地垂着。
“……答應過你一個都不會少,還是少了兩個……以後你要好好的……最起碼擁雪和紫蕊會在你身邊……大波……你看似熱實則冷……真正傷到你你會特別決絕……不要決絕……做你自己……今天過後……還是想看見原來的你……”
“靜筠!”階下緋羅發覺不對勁,厲聲催問,“你在幹什麼?快點!”
翠姐忽然拿起放在一邊的托盤,舉起藥丸,背對緋羅,揚了揚手。
她揚手時,手上鮮血滴落。緋羅臉色一變,仔細一看她背影,霍然驚呼,“你不是……你是誰!”
翠姐不答,轉頭對她譏誚地笑了笑。
“你說對了,”她道,“大波這樣的人,永遠都會有人,願意與她同生共死。”
手指回轉,將藥丸輕輕塞入口中。她毫不猶豫地一咽,咕咚一聲,一個滿足坦然的笑容。
“翠姐!”景橫波嗓子忽然就破了。
翠姐轉頭,對她一笑,身子忽然一軟,歪倒在她膝上。
脣角的黑血,一霎將景橫波膝上染紫。
她抖抖索索伸手,似乎還想替景橫波擦去血跡,一邊猶自絮絮叨叨笑道:“……可不能得罪你,你還答應給我豐厚陪嫁,給我找個如意郎君呢,唉,我的豐厚陪嫁……”
手擦到一半,無力一垂。
景橫波低着頭,看着她的身體,軟弱地漸漸向後滑退,退出了她的膝蓋,斜斜向地下一倒。
像人生裡,多少濃墨重彩的參與,然後,驚心動魄地謝幕。
披風落到一邊,露出腰上一把深沒至柄的匕首,和大一片足可將人覆蓋的血跡。
一襲披風,掩了太多痕跡和痛苦。
在最後一刻,她選擇絮叨家常,像當初那樣心疼銀子,似乎還想以人間煙火,喚醒她,別那麼絕望。
景橫波定定地低着頭,看着地上那個人,那是她穿越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她信過她,也疑過她,冷淡過她,也交心過她,她記得她從廚房霧氣中探出的憔悴的臉,也記得她曾握住她的手說要保護她,這些事和話,她哈哈一笑便忘記了,她身邊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鮮花着錦來來去去,有時候她真的想不起那個有點女漢子,後來又有點糾結,但無論怎樣翻覆,都註定不起眼的翠姐。
然後有一天,在她被萬衆逼迫的時刻,這個被她忽略的女子,忽然闖了來,後腰插一柄刀,吃下了本該她吃的毒藥,死在她膝上。
她用命完成了承諾,她卻不知道這輩子還能用什麼來還。
心深處似乎也忽然插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匕首以冰雪鑄成,遇熱血瞬間化去,永遠梗在她胸臆深處,再也抽拔不出。
腳下那泊冰冷逶迤的血,蛇一般無聲逼近了來。
她忽然仰頭。
“啊!”
憤懣之聲衝雲霄,漫天飛雪一停。蒼穹之上,似見空洞。
她眉宇間紫氣一閃。
雙手一掙,“啪。”柔韌的牛筋繩斷裂。
“攔住她!”羣臣大驚逼上。
她已經彎下身,一把抄起翠姐屍身,一閃不見。
……
“她跑了!”衆臣大驚失色。
“不要急!”緋羅臉色鐵青,冷冷道,“她根本跑不掉,宮城之外,都是圍困她的人!”
遠處忽然一聲女子尖叫,仔細聽,是從女王寢殿方向傳來。
“她在寢殿!”衆人精神一振,急急追去。
……
寢殿門前雪地上,一路逶迤鮮血。
衆臣趕到寢殿時,就看見殿門大開,景橫波抱着翠姐,立在梳妝檯前。
牀就在不遠處,她卻沒有將翠姐放在牀上。
她明黃的披風染了斑駁的雪和血,脣角也一絲血跡,襯得臉孔雪白,眼眸黑如深夜。
“國師到——”傳報聲遠遠而來,轉眼到了近前。
衆人回首,便見宮胤雪衣大氅,亦若一抔冷雪,已經無聲落於庭前。
他看一眼門前梭巡不進的羣臣,開口時聲音若冰晶,“爲何不進?”
羣臣顧忌女王,更顧忌他,身後有這麼個人,直覺要後退,只好紛紛進殿。
等所有人進殿後,宮胤才緩步邁入殿中,第一眼看向景橫波。
景橫波也在看着他,緩緩將懷中翠姐舉了舉。
“宮胤,”她道,“翠姐死了。”
語氣平平,似乎麻木,似乎不過是個通知。
宮胤目光從她脣角血跡和腕間磨破的肌膚上掠過,垂了垂眼睛。
再開口時他道:“放下她吧。”
“宮胤,你剛纔爲什麼不在?”她渾渾噩噩地問。
神智有點空,像忽然被劍搠了個深黑的洞,又像是忽然穿過了亂糟糟的雪。
他默然。
一抹碎雪飄飄蕩蕩過他眼眸,那一霎他眼神似嘆息似憐惜,似無奈似決然,如流光一閃而過,下一瞬依舊幽深如晦夜,只倒映這一夜飄飛的雪。
她忽覺離他很遠,不僅是半座殿的距離,不僅是這羣反對的人羣,還有這目光的漂移,無言的解釋,和懷中的屍首。
手臂間變得沉重,快要兜攬不住。
她覺得累了。
不想再問,不想再思考,不想再面對這權勢傾軋和爭奪,不想面對這舉世滔滔的敵意和陷阱。
她本異世一狂人俗人,機緣巧合來一遭,無野心,無私慾,只想伴三五友朋,做完全自己,看山野風物,過無憂生活。
這一路逃逃留留,都是她心路歷程,她要的,從來都只是自由。
僅僅如此。
不能容。不被容。
今天失去的是一個翠姐,將來,她還會失去什麼?
景橫波緩緩地,笑了一下。
人的想法,果然瞬息萬變,一刻鐘前,她還想着如何將羣臣從正殿騙去寢殿,用這寢殿之下的無意發現,輔助自己的現代化手段,逼迫欺騙忽悠,令這些人退讓。
只要過得了這一關,只要宮胤一直在位,只要她按下耐心慢慢來,總有抵達目的的那一天。
但現在她忽然,不想了。
不想再費盡心思,不想再欺騙忽悠,不想再把有限生命和溫暖,耗費在這樣冷酷無聊的權爭裡。
懷中翠姐用冰冷的屍首告訴她:不,你不適合。
你看,還沒開始,就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果然生死,纔會告訴人一個徹悟的答案。
這個女王,不做也罷。
但在此之前,有仇,必報。
她忽然踮起腳,一眼看向殿外,露出驚喜神情。
與此同時外頭啪嗒響了一聲。
衆臣驚嚇,紛紛轉身去看。
宮胤本來站在衆臣最後,靠近門口處,下意識身子向後掠去。
就在這衆人紛紛轉身的一霎。
景橫波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梳子,她轉身,飛快地用梳子敲擊了身後鳳尾三次。
隨後她抱緊翠姐,靠着梳妝檯,等着一霎的沉沒。
沒有動靜。
隱約“咔咔。”一響,隨即“格格”一笑。
景橫波身子一僵。
掠出門檻的宮胤身子一停,緩緩轉身。
牀前的垂簾,忽然被一雙素手掀開。
手指纖纖,指甲潔白圓潤,手型嬌小,只是顯得肌膚略蒼白些。
手指拂開簾幕的姿態十分優雅,似乎連指尖的弧度都經過精心調整,一霎間景橫波幾乎以爲自己看見了紫蕊。
然而不會是紫蕊,她剛追過來,正一臉蒼白愴然地站在殿前雪地裡。
手指故意在簾邊停了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簾子後那人又輕輕一笑,道:“宮胤,你看,今日的雪真好。”
景橫波一震,她已經聽出這是靜筠的聲音,但沒想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對宮胤說的。
一句話平淡無奇,卻又似有玄機。
宮胤一震,霍然擡頭。
他眼底烏黑光芒一閃,一霎利若刀鋒。
“你……是誰!”
又一聲笑,卻不再是靜筠以往帶點羞澀的笑,淡,冷,若遠若近的距離。
簾子掀開,出來的果然是靜筠,只是她的裝扮,令衆人眼神都一凝。
她穿的竟然是女王王袍,深紅和黑色的大典正裝。圓領大襟,廣袖右衽,流蘇佩帶,九翟紋章。
除了未戴女王王冠之外,完全的女王臨朝打扮。
而她攏起衣袖,微微擡起下巴的姿態,真真讓人想起臨朝的帝王。在滿室錦繡之內不失氣度,君臨天下。
景橫波怔怔地瞧着靜筠,從來沒想過,一朵小白花,滿身小家碧玉氣質的靜筠,穿上王袍真的像個皇帝。
或許無論是誰,穿上王袍都會像個皇帝?
不,不對。不是誰都可以駕馭這樣華貴威儀逼人的服飾,靜筠此刻那種從容渾然,垂視天下的氣質,非得有過一段不短時間的上位者經歷纔能有。
滿殿無聲,衆臣凝望,眼神裡,似乎和景橫波同樣感受。有的人眼眸裡,已經閃現出回憶,似乎因爲眼前靜筠的女王姿態,想起一些已經逝去的事。
景橫波只看向宮胤。
他依舊筆直,立在廊下,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碎雪很快覆滿他半個肩頭,他卻似毫無所覺。
只盯着靜筠。
景橫波聽見自己心砰然一跳。
靜筠也只看着宮胤。手緩緩撫過胸前衣襟。
“坐我西閣牀,著我舊時裳。歸來已相忘,一夢半生長。”她悽然一笑,“宮胤,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四個字,仿若一道驚雷,忽然就劈在了景橫波的頭頂,她晃了晃,再也抱不動翠姐。只得將她放在凳子上,伸手扶住了身後妝臺。
眼前一陣陣發黑,看出去景物迷茫,耳邊嗡嗡嗡聲不絕,也不知道是耳鳴,還是殿中衆臣的驚訝議論聲,或者,都有。
廊下,宮胤目光隨着她的動作,微微一閃。隨即他轉向靜筠。
人羣紛議,只有他巋然如石。
靜筠立在殿中,錦繡輝煌裡一張臉蒼白如紙,眼眸卻是黑而凝定的,越過熙攘人羣,只看着宮胤。
“我回來了。”她道。
“我回來已經很久,可是你已經忘記了我,你們都已經忘記了我,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我自己。然後,所有人,讓一個居心叵測,心思惡毒的女人,佔據了我的位置。”她道。
“這是我的王袍,我的王座,我的寢殿,我的玉照宮。但我卻在他國流浪,等我回來,忽然我就成了外人。”她道。
“一個真正的外人佔據了我的位置。她用着我的宮室,我的寢殿,我的牀,我的一切!她使喚着所有本應該我使喚的人,享受着屬於我的榮耀趨奉和呵護,甚至使喚着我,奴役着我,踐踏着我!我這真正的主人,被一個鵲巢鳩佔的女人羞辱,所有人還要說我忘恩負義,賣主背信——你們說,世上有沒有這樣的道理?!”她道。
“宮胤,你爲什麼不捨得這個女人?你是不是到現在還在想着護着她?你是不是覺得她不會和你爭奪天下不會傷害你?哪怕她一直在給你搗亂步步蠶食你的權力你也寧可當做不知道?你爲她的美色所迷便不相信這世上有種母蠍子,在心願達成後會吃掉公蠍?”她道。
殿外風雪忽烈,盤旋在宮胤上方,他在雪中清冷,眼眸似冰晶凝結。
“不可能,明城女王已經死了!而且,她也不是你這張臉!”殿中有人大呼。
“是啊。”靜筠摸了摸臉,悵然道,“這張臉,我自己都不認得了。如果我還擁有原先的臉,我何至於受這許多苦?”
“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靜筠忽然一指景橫波,“問她!”
景橫波緩緩擡頭,臉色比靜筠更白,冷笑一聲,懶而悠長。
“還是勞煩你自己說吧。”她疲倦地道,“我怕我編得不夠完美,不能令你滿意。”
“我不和你逞口舌之利,我只拿事實說話。”靜筠冷冷道,“有一部分事實,宮胤知道。”
景橫波手撐着梳妝檯不動,長髮垂落遮住眼神。
她現在什麼都不想看,更不想看宮胤臉色。
相處這麼久,她已經足夠了解他,此刻他的神情,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從此痛徹心扉。再難尋着救贖。
“當初所謂帝歌事變。對外是說女王暴斃,朝中得到的消息是明城女王叛亂,甚至好像還有些不堪的流言。”靜筠譏誚地笑了笑,“當然,你們現在也該知道了,我不是叛亂,否則我也不敢此刻出現在宮胤面前。”
“可我們明明看見帝歌事變中,叛軍包圍了帝歌!險些破城!看見國師因被女王所刺,身受重傷,如果不是我們亢龍拼死救護,國師當時就死了!”成孤漠激烈反駁。
“你親眼看見的麼?”靜筠語氣輕飄。
成孤漠啞口無言。
他記得那個夜晚,當他趕到時,只看見玉照宮中國師渾身浴血,看見地上明城女王屍首橫陳。之後便是叛軍攻城,國師重傷掙扎上城擊退叛軍。之後明城女王草草安葬,所有人都認爲,女王奪權,被國師所殺,自然是死了。死了就是忌諱,問也不能問。
然而今日,一個陌生女子自稱女王,對往事細節如此清楚,並且毫無畏懼,難道她真是明城女王?難道當初之事真的有隱情?
“宮胤,那晚有人刺殺你,但是不是我,你也沒看清對不對?”靜筠手按在心口,輕輕道,“我曾對你做錯過事,我曾因此發誓永遠不再傷害你,我又怎麼會違背誓言,再次想要置你於絕地?”
風雪中,宮胤緩緩上前一步,肩頭的雪簌簌落下,在深紅的地板上積了薄薄一層。
他凝視着靜筠,眼底不喜不悲,甚至沒有驚訝。隔着風雪,像看住了別人的夢境。
景橫波只看着地面上猶有水跡的腳印,只覺得心似也被這樣溼冷的腳印,重重碾過。
“如果你自稱明城女王,那麼你就別再繞圈子,說出真相!”緋羅眉心豎起,眼神裡依舊敵意不減。
忽然冒出個女王,她一樣覺得不妥。
“有些事,是我和宮胤之間才知道的事情,我無需對你們交代。”靜筠傲然道,“但我可以說明的是,我從未試圖奪權,從未策動叛軍,從未傷及國師!出事那晚,我甚至根本沒來得及和國師說話,就已經失去意識,等我醒來時,我已經被運上馬車離開大荒,並且我也已經喪失了記憶,甚至換了臉,我不再記得我的身份,也不再記得以前的事,我甚至不再擁有健康,我醒來的時候身在大燕,面對一對夫妻,他們說是我的爹孃,我也便信了,沒多久那對夫妻犯事被抄家流放,我被髮賣……”她頓了頓,“所以當我再次見到宮胤時,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卻對他沒來由地想親近……”
她的眼淚說落便落,“可是他已經認不出我,所有人也認不出我,一個女人佔據了我的位置,我對宮胤直覺的靠近,變成了我居心叵測想要搶他的男人,何其可笑……呵呵……何其可笑!”
“是誰佈置了那場陰謀?是誰弄走了你?”
“誰在這事件中得益,就是誰!”靜筠大呼。
衆人都一震,齊齊看向景橫波。
景橫波沒有擡頭,冷笑一聲,衣袖掩在口上,微微一咳。
就知道是這一句。
從道理上來講,無可指摘。
“女王,是我卜卦應象而來。”宮胤忽然開口,一字字說得冰冷,“她從天而降,之前從未來過大荒。”
“你怎麼知道她從未來過?你怎麼知道她真是從天而降?你怎麼知道當初迎接她的那羣護衛和她有沒有勾結?”靜筠惡狠狠地看着景橫波,又盯住宮胤,“你怎麼知道,你那卦象就是準確的!”
“我親自卜卦。”宮胤閉上眼睛,淡淡道。
衆人默然,國師親自卜卦,確實很難有人做手腳。這一點是靜筠說辭中最難自圓其說的一點。
靜筠卻絲毫不懼。
“這大荒朝廷,還是有一個人,可以令你的卦象發生變化的!”
“誰!”
“桑侗!”
滿殿死寂,半晌之後,有人長長出一口氣。
死去的人,不提,誰也想不起來。一提才驚覺,是的,桑侗。
作爲擁有祭司高塔的大祭司,本身就有齊全的用具和手段,國師卜卦是在祭司高塔,大祭司要做什麼手腳,不難。
“你是說桑侗和女王勾結,陷害了你,然後改變國師卦象,推出新女王。”有人提出疑問,“可如果她們是勾結的,桑侗卻死了,而且正是死在新女王手上!”
“豈不聞狡兔死走狗烹!”
滿殿又是一靜,以至於風聲忽烈。
半晌,所有人出長氣的聲音,幾乎匯聚成一片呼嘯的浪潮。
“還想不清楚麼,”靜筠幽幽的聲音迴盪在殿中,“桑侗,或者還有其他人,想要獲得更高的權位。而當時,我正在和國師商討修改大荒國律,允許男帝繼位一事。這法令若推行,從此就沒桑侗她們什麼事了。她如何甘心,因此她設局陷害我,煽動黃金部叛亂,造成帝歌事變。然後修改轉世女王卦象,安排了景橫波接替我。但她沒想到的是,景橫波卻也是不安分的,當上女王后蠢蠢欲動,桑侗覺得景橫波漸漸失控,很可能她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兩人之間因爲利益不均出現嚴重分歧,而此時景橫波靠美色博得了宮胤的歡心,有宮胤撐腰,她趁機對桑侗下手,還藉此邀得了民心……什麼女王愛民,什麼天降神女,除了祭司高塔,還有哪裡能提供她如此多所謂神異?什麼天命女王!明明就是一羣宵小相互勾結窺伺大位的陰謀局!”
景橫波緩緩擡頭,看了靜筠一眼。
好縝密好天衣無縫的推論!
所謂政客名嘴,顛倒黑白,這麼一推,居然也毫無破綻!
但她覺得,就憑靜筠,推不出這結果!
那條陰影,又若無若無在天際飄忽,雪花呼嘯似他獰然冷笑。
“既然如此周密,如何桑侗不殺你滅口?”
景橫波語聲也清清淡淡,卻和靜筠一般,直抵中心。
“因爲我還掌握着這女王寢殿的秘密。”靜筠答得飛快,顯然早有準備,眼角斜斜地挑過來,滿是得意與譏嘲,“桑侗換了我的臉,弄亂了我的記憶,就爲了寢殿秘密。但是我的意識裡,還殘留着警惕,始終不肯說出秘密。所以,你們就設計讓我再次家破人亡,然後讓景橫波來救我,指望我受恩感激,回到舊地,會有意無意地將秘密泄露……你們打得算盤很如意,確實也如意了,前不久我受刺激不過,終於將開啓寢殿的方法無意中透露,正被你的探子看在眼裡……”靜筠格格一笑,“可惜,你們沒拿全方法,剛纔想開門,不就開不動了?”
她轉向羣臣,溫婉一笑,“提醒諸位一聲,你們的腳下都是空的。如果暗門剛纔真的開啓,你們現在想必已經在地底暗牢。到時候,別說你們逼女王自盡了,只怕你們想自盡,還要看女王同不同意呢。”
“當然,”她施施然道,“如果靠着殿中傢俱,那還是安全的,比如女王現在一步不離的位置。”
羣臣都將噴火的目光轉過來,盯緊了景橫波。
“果然是個欺瞞世人的賤人!”
“難怪妖氣滿身,竟是個禍害人間的美女蛇!”
“這一腹毒計,若任你橫行,豈不要顛覆我大荒!”
怒罵聲鋪天蓋地,羣臣已經選擇相信靜筠,畢竟女王寢殿的秘密,肯定不是尋常人能一口道出的,何況景橫波無論有沒有參與如此深遠的陰謀,都是他們必須誅殺的對象,只不過現在擁有了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景橫波只看向宮胤。
別人會信,她知道,她只想知道,宮胤會不會信。
他停在廊下,始終沒有向前一步,大氅上雪白的絨毛在風中微顫,越發顯得面容凝定如雕像。
他看自己以及看靜筠的目光都如此深邃,以至於這次她無法尋找着他真正的情緒。
“宮胤!”靜筠忽然一喝,“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明明知道她用心不純!她爲什麼拼命接近你,以女色勾引你?她就是因爲知道你……”
“夠了!”
宮胤清冷的嗓音,如刀截斷了靜筠的呼喊。
他不再理靜筠,清凌凌的眼神看向景橫波,“橫波。”
她不答,緩緩將翠姐屍體抱起,擡頭看他。
兩人目光相視,隔着這夜高遠大殿,風冷雪嘯。
“是不是真的?”
景橫波微微擡起下巴。
一霎間心酸難言,她只能努力昂起頭,不讓某種液體,忽然從眼底涌出來。
會問,就是已經生疑。
這近一年的相處,一路同行的風霜,生死相依的默契,耳鬢廝磨的情意,抵不過一個突然蹦出來的女王寥寥幾句話。
是不是所謂上位者,生來都如此,攜了鷹的利,虎的猛,龍的高傲,狐的多疑?
一行三顧,在風吹草動中迷亂眼眸。
如此酸楚,如此酸楚,氣息似乎在鼻端逆涌,她勉強壓下哽咽,依舊告訴自己,不要賭氣。
不要賭氣。
做個冷靜的人,任何時候不能意氣用事。
這是他教她的。
“假的。”她答。
他沉默,眼眸微垂,看不出信還是不信。
“反駁她。”他道。
景橫波想了想,搖頭。
靜筠的話,前後銜接得天衣無縫,竟然無懈可擊。雖然其中還有很多疑點,但不是真正參與的人根本看不出來,比如桑侗和靜筠到底是什麼關係,靜筠到底是被桑侗害了還是一直和桑侗勾結,這些真相,掌握在當事人手中,她只有疑惑卻沒有證據。她能用來反駁的,只是那些和他一路的經歷,但那是大家都看得見的,此刻便重複一遍,也只令人覺得她無辭以對,臨死掙扎。
當別人指控你時,你說我不是我不是,如此蒼白。
這個局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一切建於對逝去者和過去事情的設想上。桑侗已死,桑家對她恨之入骨,不會有人出來給她澄清。
有罪推定在先,任何人都難以自證。
靜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強大的證據和對她最大的壓迫,前女王未死,現女王便不再具有任何權威性。
她確實,無言以對。
“宮胤,”她緩緩擡手,按住了自己的心,“你說過,安排好的局,都不會留下破綻給你戳穿。我能讓你看的,只是我的心。這麼久,這麼久,我和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故意接近還是無意吸引,是傾心相待還是有心暗害,是想奪權,還是僅僅奪你的心……告訴我你知道。”
“他知道?”靜筠的聲音尖利,響在她身後,“他不知道!”
她忽然退後一步,跨上景橫波的牀,掀開了牀褥,從牀褥之下,取出了一幅黃色的絹書,擲在地下。
老禮相低頭看了一眼,霍然驚呼:“開國女皇的皇圖絹書!”
此聲一出,衆人轟然一聲。
皇圖絹書,是大荒皇室最爲神秘的遺寶之一。但不是什麼武功秘籍,也不是藏寶圖,更不是皇城佈防,而是傳說中,道盡古今,預測大荒未來數百年國勢的一部預言之書。
據說開國女皇時代,異術大放光彩,大荒涌現了很多驚才絕豔翻覆風雲的人物,女皇繼位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殺戮過多,皇城不寧,魑魅橫行,女皇集齊天下名師於皇宮璇璣塔上,做法卜算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之後,所謂生魂幽魅有沒有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但皇圖絹書便在此刻出世。據說女皇看見絹書的當夜便吐血,之後便定下了轉世女王制度。並將皇圖絹書秘密封存,從此再沒人見過。
後來便有一些當年大師的後人,傳出一些話來,比如皇圖絹書窺盡天機,道破了皇朝更替風雲,連各個朝代的大事都有所映射,合力推算出絹書的大師們,後來都因此早逝。而女皇也認爲,對於王朝統治者來說,過早窺破天機絕無好處,從此將絹書封存,永遠不許後世繼承人獲得。
也有人說,絹書是有時間限制的,在某個朝代戛然而止。最後一句語意含糊,似乎預示着大荒的滅亡……
雖然傳說紛紜,雖然這東西對普通朝臣和百姓來說毫無誘惑力,但對於每代統治者來說,絹書重要可想而知。如果能提前得到一些關於朝政要事的預示,對決策和未來,將會有難以估量的影響。
但是,正如傳說所說,沒有人找得到絹書,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到,據說絹書所在門戶,是封死的。一萬人用一輩子,也打不開。
有人曾經戲言,能夠打開門,拿到絹書的人,想必也就是那傳說中的,大荒終結者了……
現在,此刻,絹書靜靜落在地上。一些熟讀史書的老臣,已經從絹書上古樸而色澤奇怪的璽印上,認出這確實是開國女皇時代的東西,那個時代的璽印包括油墨都獨一無二,後世無法仿製,每一件在現今都是難求的絕品。
“這東西,你知道,我是拿不到的。”靜筠注視着宮胤,脣角露出古怪的笑意,“你更知道,這絹書,很可能有對你不利的東西。”她一指景橫波,聲音忽然轉厲,“你若說愛他,你若說真心,你爲何拿到了這麼要緊的東西,卻不告訴他!你難道不知道,這東西,關係他的生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