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撲到了景橫波身邊。
他帶着姐姐過來,一到這裡,就讓耶律詢如去纏紫微上人,自己衝到景橫波身側,看她毫髮無傷,微微放心。
對面有一隻灰兔子一樣的東西,蹲着,以一種無辜無害的姿態,在吃着松子。
耶律祁沒空關注那兔子,他發覺景橫波有些不對勁。
她臉色發白,面容僵硬,目光定定地盯着前方一點,但卻根本沒看着那一點,倒像透過那裡,看更遠的天地。
她眼神裡有微微的厭、深深的痛和無盡的恐懼。
是什麼讓她疼痛和恐懼?
他盯着那雙烏黑眸子裡漂浮的黑色的幽火,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緊。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然後他聽見景橫波,對着他,用一種幽冷、緩慢、充滿絕望的聲音問:“宮胤,想殺我嗎?”
耶律祁震了震。
一瞬間他想糾正,他永不願做任何人替身。
他想大喊,驚破她此刻夢魘。
然而多年來掙扎作戰的經驗立即告訴他,此刻,她在破境。
她曾受至重之傷,卻不得發泄,強自按捺,以嬉笑掩蓋內心創口。
看似完整如意,實則危機重重。因爲天下任何宗門的重要心法,首先就要求一個完整強大,毫無裂痕的心境。
用黏膠黏好傷口,再塗上一層鮮豔的紅,不代表那心,就再沒了傷口。
這是潛伏的暗疾,窺伺在她成就武學的路上,不能擺脫和真正放下,她就隨時可能爆發危險。
今日結果,關係她今後能否天地有大自在,關係心魔能否破盡。
他吸一口氣,此刻才聽清楚那句問話,心頓時鈍鈍地一痛。
帝歌雪夜逼宮那夜,他在府中,和麪具人長談帝歌大勢,忙着勾心鬥角。雖然後來知道了經過,但當日她和宮胤之間的私密談話,他是第一次聽見。
相愛的人之間,竟曾有這樣的問話。
他不知道宮胤當日怎麼回答,他卻只想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
以一個新結果,覆蓋當日深雪舊痛,換一個新天地。
“不。”他立即道,“橫波,這江山天下,沒那麼重要。他們鬧他們的,我們走我們的。”
景橫波微微一震。
一片冰冷中,聽見這樣一句話,就似看見飛雪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
走我們的。
大笑拂衣歸矣,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心中有一處冰涼,微微一震,破了。泛起一股溫暖的氣流。
……
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轉,長長宮道,她雙手捆着鎖鏈,身後是押送她進宮的反對派大臣,對面是衣衫如雪的他,一身冰晶琉璃徹。
“宮胤,你好狠。”
下面是一場戲,或者說,她當時以爲的戲,其實不是戲?還是所有的場景,都是戲?
……
耶律祁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這段對話的下文,因爲當時景橫波和宮胤,是當着羣臣的面對話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知道這些對話,是景橫波深痛於心的癥結,無論將來是怎樣解釋,那一刻傷害終究已經造成。
從他的立場來說,他沒有必要去幫宮胤重建在景橫波心中的形象。
然而這關係到景橫波的心境。
他終於開了口。
“橫波,相信我。”
她又是微微一震,心深處某處“啪”地一裂,迴旋起一片雪白的氣流,如明月濛濛之光。
……
場景又變。
宮殿裡到處都是陰暗的角落,陰暗的角落裡站滿陰暗的人。每個人面孔都模模糊糊,只有站在廊下的他,雪一般清亮和冷。
她手上沾滿粘膩的血,那是翠姐的血,翠姐的屍體還在她懷中,一寸寸冷卻。
“宮胤,你剛纔爲什麼不在?”
……
爲什麼不在?
耶律祁上前一步,接住了她茫然擡起的雙手,緊緊握住,用掌心溫暖她此刻的冰冷。唏噓一聲,聲音輕柔。
“我在,我一直在,給我時間,我一定回來。”
她又是一顫,體內塵散光生,射一抹筆直的光。
……
再下一刻,還是那錦繡堆玉的殿室,明城在激憤地滔滔不絕,他沉默站在廊下,面容凝定如雕像。
她緩緩擡手,對着他,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宮胤,這麼久,這麼久,我和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傾心相待還是有心暗害,是想奪權,還是僅僅想奪你的心……告訴我你知道。”
說完這句話,她有點茫然地退後一步,肺腑深深地痛起來,記憶告訴她,這個問題,沒有等到答案。
……
耶律祁面容也漸漸蒼白。
他看得見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也看得見那些光在瞬間之後如被風吹滅,他看見她神情的掙扎,在糾纏過去和希冀未來之間徘徊。
他聽見這一聲聲問句,難以想象在他面前,放縱明朗的景橫波,竟然也會這般委曲求全,這般輕聲軟語,這般近乎以祈求的卑微姿態,去求一個人的答案。
有那麼一瞬間,他生出對那個男人的恨和嫉妒。
恨他如此忍心傷她不知珍惜,嫉妒他如此有幸得她之心。
他一生自在,不拘悲喜,當初傷景橫波時他還未曾太愛,不曾有痛徹感受,然而此刻,他恨宮胤,也討厭自己。
那些說出口的話,做出來的事,不過是政客的揮手雲雨,誰想過要給受傷的那人補償?
就在此刻。
他道:“是的,你最真,我知道。”
她停住後退,擡起頭,眼底漸漸綻出光亮。
……
下一瞬她扶住梳妝檯,只覺得肺腑劇痛,如被人狠揍一拳,感覺到脣齒間的血腥味。
“宮胤……原來,做再多,想再多,不過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有個聲音立即答道,“沒有誰自作多情,情一直在。”
堅定,明確,不容置疑,如釘子一字字釘入她心深處,要將昔日傷口彌補。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臉上漸漸恢復血色。
那夜的飛雪在倒退,狂風在停歇,冰冷的空氣慢慢回暖,聽見心跳動的聲音。
遠處天幕深處,無數畫面交替閃現,如雪片紛飛,漸漸沖毀她心深處的桎梏和堤壩,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爲一些故意埋藏的真相的閃現,而忽然心驚。
忽然就到了皇城廣場。
她墜落開國女皇神像之下,對面宮門轟然開啓,他被衆人圍擁,緩緩而出。
隔着長長宮道和泱泱人羣,她和他對望。
一霎心境改,一霎思潮涌,她心中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麼,但此刻已經不願,她的步子開始踉蹌後退。
……
耶律祁一直盯着景橫波的神情。
他的回答,每一句都仔細斟酌,每一句都力求彌補她的傷口,他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整個經過現在在她面前重新推演,每句對話的變動都可能導致抉擇的不同,而改變了的抉擇是否也會紊亂她的心境,他不知道。
他只能盡力求一個好結果。
他也微微緊張,下一瞬,就該是廣場決裂,景橫波的匕首,插入宮胤的胸膛。
這一路心境回溯,她的心情應該已經沒有那麼決絕慘烈,那麼這最後一刻的選擇,關係到她最終能否成功。
只要她棄刀,醒轉,從此心如明月,不然塵垢。
景橫波手一擡,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匕首。
她一向都隨身帶着短小匕首,這是當初宮胤讓她養成的習慣。
耶律祁迎上一步,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這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此刻他代替宮胤,景橫波這一刀如果還是捅了出來,那代表她永不原諒,她一生和宮胤,再無希望。
她抓緊匕首,眼底光芒奇異。
他有點緊張地等着她的抉擇。
“宮胤……”她夢囈般地道,“你要教會我絕情,那麼,你呢?”
下一瞬她手中匕首,猛地向自己胸口插下!
……
“嗤。”
刀尖入肉聲音低微,卻如驚雷響在耳側,熱熱的液體噴出,濺了她一臉。
她霍然睜開眼睛。
睜開眼第一瞬間,只覺天地特別明亮。
第二眼,看見一個人的後頸。看見他烏黑的長髮,柔軟地落在自己胸前。
然後她才發覺,自己抱着一個人,手被那個人的手抓住,她怔了怔,感覺到手上抓住的匕首,臉色立即變了。
“耶律祁!”她一聲驚喊,手卻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自己手裡的匕首,正插在耶律祁的胸口。
剛纔發生了什麼?
她心裡迷迷茫茫的,覺得很累,也覺得心裡很空,隱約記得,似乎將帝歌事變又重歷了一遍,但似乎過程和結局,已有不同。
她記得最後一刻,她的匕首換了方向,選擇插入了自己心口。
那麼……
她低下頭,打量此刻的身位,是耶律祁及時衝了過來,用自己的胸膛擋住了她的匕首,所以此刻,是她抱住耶律祁的姿勢。
她急忙鬆開手,扶住耶律祁坐下。
那柄匕首果然插在耶律祁當胸,好在離心口還有點距離,耶律祁過來擋住這一刀的時候,自然算過了位置,但景橫波一時也不敢拔刀,盯着那刀發呆。
她自己也不明白,最後一刻爲什麼會選擇自刺,此刻看着耶律祁血跡殷然的胸膛和蒼白的臉,想着如果那一刻身邊沒人……不禁激靈靈打個寒戰。
“老不死!老不死!”她對着上頭怒吼,準備和紫微上人要一點丹藥什麼的,先給耶律祁補充了元氣,再拔刀。
耶律祁微微睜開眼睛,脣角一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沒事,拔吧。”
上頭傳來紫微上人忽遠忽近的聲音:“景橫波你有臉喊我?你闖關怎麼闖成了這樣?扣分!扣光光!”
“扣光就扣光!”景橫波喊,“給你再扣二十分,扔顆藥下來!”
“藥來了!”砰一聲什麼東西墜落在草地,哎喲哎喲地爬起來,景橫波一瞧,頭更加大了,耶律詢如被扔下來了。
景橫波想罵紫微上人三天三夜,但現在更想藏地洞裡去——她把人家的弟弟重傷,怎麼交代?
耶律詢如沒顧上理她,先對天上大喊:“紫微,你胸肌好像薄了點,瘦了?最近有心事?我和你談談心好不好?”
遠處砰嚓一聲,似乎有什麼物體撞在了山壁上。
景橫波現在可沒心情笑,愁眉苦臉地塌着肩,準備迎接彪悍姐姐的狂風暴雨。
唉,她要是準備打臉,自己要不要迎上去?
耶律詢如喊完,也沒指望紫微上人應答,隨意轉頭,忽然嗅了嗅鼻子,狐疑地道:“血腥氣?”
景橫波垂頭如懺悔。
耶律詢如已經走了過來,十年盲女生涯,她鍛煉出了很好的平衡感,走路慢但卻穩,她似有心靈感應般,直直走到耶律祁身側,蹲下,一摸,撇了撇嘴。
景橫波正想和她好好商量,到底怎麼拔刀最安全,耶律詢如已經抓住刀柄,手一擡,隨手便將刀拔了出來。
耶律祁身子往上一挺,鮮血噗一下噴了景橫波一臉。
不等呆若木雞的景橫波反應過來,耶律詢如已經非常熟練地按住了耶律祁胸前傷口,轉頭吩咐景橫波:“幫個忙,脫了他衣裳。”
“啊?”景橫波一傻。
“不脫衣裳怎麼裹傷?”耶律詢如口氣如對白癡。
“哦哦。”景橫波急忙去解耶律祁衣裳,耶律祁已經暈了過去,臉色慘白,但從頭到尾,一聲沒吭。
景橫波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三兩下解了耶律祁上衣。
“清水,布巾。”耶律詢如一邊吩咐一邊從懷裡掏金瘡藥,看樣子是常備的。
景橫波撕下第二層衣裳內襟,撕成長長布條,她知道不必和紫微上人要乾淨布,那傢伙不會有的,保不準扔下自己的內褲。
打來清水,洗淨傷口,上藥包紮,從頭到尾都是盲了的耶律詢如動作,速度極快,不過幾個來回,她已經包紮完畢,傷口妥帖,手法比一些經年護理的人都漂亮。
景橫波瞧着,卻有些心酸——從耶律詢如拔刀的隨意果敢,到她處理傷口的熟練自如,可以想象得到,受傷,對這對姐弟來說,想必是常事。
耶律祁一直沒有醒,神情很平靜,沒有受傷的人昏迷中常有的苦痛之態,但景橫波總覺得,他是故意將眉頭展開,在昏迷中也在隱忍。
隱忍着,不讓在乎的人擔心。
耶律詢如忙完,隨手推景橫波一把,道:“愣着幹什麼,去洗臉。”
她竟然連景橫波濺了一臉血都知道,而且她自己臉上乾乾淨淨,一滴血都沒有。拔刀的時候,她及時偏過了頭。
景橫波聽着她聲音如常,毫無怨怪,自己倒覺得心裡發堵,愣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去河邊洗臉。
對着河水裡滿臉血的人影,她發了一陣呆,將先前的事情細細想了想,越想到最後,越渾身發冷。
她坐了好一會兒才走回去,順手採了些野果,回來的時候看見耶律詢如居然在飛快地穿針走線,縫一個沙袋,雖然針腳很粗,有點歪歪扭扭,但基本形狀還在。景橫波看了看,她是以比較堅硬的松針做針,拆下自己衣裳的線,又裁了衣裳上的布,縫成布袋,灌滿了細沙,壓在耶律祁傷口上,又用帶子縛住,壓了壓,才眉開眼笑地道:“這樣好得快,傷口也容易長攏。他的傷口我都是這麼處理的,不留什麼疤。哎呀我的小祁這麼好看,怎麼能留一身亂七八糟的疤呢。”
景橫波蹲在她身邊,盯着她的臉,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位姐姐纔是女神。
她行事做派,總讓你覺得虎軀一震,卻又衷心佩服。
“小祁這又是怎麼了?”耶律詢如撫摸着他的臉,喃喃道,“遇上敵人了嗎?”
景橫波怔了怔——姐姐這麼聰明,沒猜到事情和她有關?
但無論如何,她不想說謊推卸責任。立即垂下頭,老老實實地道:“不是,是被我刺的,我中了幻兔之王的蠱惑,險些自殺,他幫我擋了一刀。”
耶律詢如一直沒有看她,此時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景橫波覺得她神情裡似有笑意。
“是嗎?”她輕鬆地道,“那沒關係,男人嘛,就該爲女人擋刀的。”
她似乎心情不錯,甚至吹起了口哨,神采飛揚地道:“帶他回去養傷吧,死不掉。不過我背不動他,你揹他好不好?”
景橫波低頭看了看,有點爲難,耶律祁的衣裳剛纔被耶律詢如撕得差不多了,現在完全那個衣不蔽體。他的肌理十分漂亮,宛如雪白大理石,卻更有質感和彈性,肌膚在日光下閃耀微光,鎖骨肩線線條流暢,透出男子骨骼的力和美,這是一具成熟而誘惑的男人軀體,她如果這樣揹回去,就算自己無所謂,只怕那一羣就會引起動盪。
耶律詢如笑盈盈的,似乎對這樣的動盪樂見其成。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不要想太多,傷者重要,正要背起耶律祁,忽聽頭頂上,紫微上人那一時好聽一時難聽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考驗不過關,扣分;耶律祁幫忙作弊,扣分;壞了我老人家規矩,扣分;爲了表示對你們的懲罰,都不許回去,給我到雪谷野外生存一個月再說!”
“喂喂餵你講不講理!野外生存你讓我一個人去,別捎上他們!”景橫波急了,這什麼時候,搞什麼野外生存?耶律祁重傷,耶律詢如盲眼,身體也不行,這樣的組合,去野外生存?還雪谷?想凍死傷者?
可惜老坑貨從來是“你想做什麼我偏不做什麼,你不想做什麼我偏做”,景橫波話音未落,就已經被猛地拎起,伴同她的還有耶律祁和耶律詢如,風聲呼呼裡耶律詢如猶自在笑:“紫微紫微,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帶我,在天上把整個七峰山都逛一逛?咱倆看起來一定很神仙眷侶的……”
景橫波覺得,這世上能讓紫微上人心生煩躁,放棄過多整人手段的唯一一人,大概就是耶律詢如,所以很快,她們就被扔了下來,紫微上人飛快地留下一段話就跑了。
“第七峰雪谷。考試題目雪谷生存一個月。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反正一個月之後我會來接人。雪谷之外我已經設了陣法,誰也闖不進來幫你們。這是最後一個大題目,十分,完成之後我就考慮給你們解毒,完不成就留下來永遠挖洞吧呵呵呵。”
“我願意留下來挖洞,陪你一輩子!”耶律詢如高喊。
沒有迴音,景橫波相信那老不死一定瞬間飆出了十里之外。
一陣帶着雪的風飄來,景橫波激靈靈打個寒戰,此時纔來得及看四周環境,一看之下忍不住罵聲坑爹。
居然真的是冰天雪地,寸草不生。
這谷三面懸崖,一面出口,不用看,出口那面一定已經設置了進不來出不去的陣法。谷中風強雪緊,四野茫茫,遠處似乎有一處密林,林中隱約有森然嚎叫之聲傳來,震得峭壁上雪片簌簌抖落。
景橫波低頭看看,雪快要沒到膝蓋,最起碼五十公分積雪。
這季節外頭近秋天氣,這谷中卻像是常年寒冬,七峰山的第七峰,向來是最危險紫神秘的地方,據說在某些特別隱秘的地方,還有七峰山獨有的雪山野人。她算着還要有陣子才能過來,這老不死這麼快就把她扔過來,是受了什麼刺激?
景橫波看一眼雪野,吸一口氣,回頭看看雪地上的耶律祁和臉色發白的耶律詢如,心裡明白這不是自己罵紫微或者發呆的時刻,現在等於是生死危境,她是唯一一個健全人,她有責任照顧好另兩個,大家一起完完整整出去。
她知道,以紫微上人的惡質,也許未必會眼看他們死在這裡,但是讓他們凍掉點零件什麼的,這老不死一定不會在意的。
三人衣衫單薄,首要便是保暖,尋找個可以避風的落腳處。
她將雪地上的耶律祁抱起,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他了,重傷失血後被扔來這裡,幾乎是找死。
耶律詢如嘆口氣,神情有點後悔,默默開始脫自己的褂子,景橫波攔住,背過身,脫下了自己的第二層深衣,裹在耶律祁身上。
耶律詢如神情似乎很滿意,景橫波忍不住刺她一句:“非要把你弟弟衣裳扒光,現在後悔了吧?”
“本來想讓你看看小祁漂亮的身體,誰想得到這些事。”耶律詢如毫無愧色地道,“不過我想他自己也是樂意的。”
景橫波懶得和她辯論,耶律詢如說大氣也大氣,說狡猾也狡猾。完全就是個自如切換的多重人格。
景橫波揹着耶律祁,牽着耶律詢如,在雪地裡艱難跋涉。她想瞬移,卻發現雪地之上瞬移很費力氣,也沒有平地來得遠,她還得保存力氣,保護這兩人熬過一個月,不敢隨便耗費自己的能力。
看來,紫微上人把她扔來這裡,還想鍛鍊一下她在不同介質上的瞬移能力?這裡有雪,有冰,有沼澤,如果能在這些地方也瞬移自如,此後天下什麼地方她都可去得。
雪地行走,尤其還揹着一個人,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每一步雪都深深漫到膝蓋,拔出時腳底似有吸力,用盡力氣,景橫波有些恍惚,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背過一個人,還困在一個網中,但那路走得沒有這次艱難,背上的人冷冷淡淡,和他胸膛接觸的肌膚卻似有暖流……
她震了震,苦笑了笑,笑自己何時何地,都要冒出些不合時宜的回憶。
背上耶律祁特別冷的胸膛,也提醒了她,軟弱和回憶,對現在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
當初山林求生,她身邊一直有一個強大的人在;此刻雪地生存,她卻要完全靠自己甚至承擔了他人的生死。
她加快了腳步,額頭有汗慢慢滲出,詢如就像能看見一般,掏出手帕給她擦汗,道:“流了汗再吹風,會得傷寒。”
“會一直很暖和的。”景橫波一擡頭,“就在這裡吧。”
這個位置面對密林,比較高,背靠崖壁,可以將整個山谷的地勢都收於眼下,頭頂的峭壁近乎九十度,滑溜溜的都是冰雪,沒有人能攀援而下,可以說相當安全且背風。
景橫波搓着耶律祁的手,他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透明,氣息微弱,寒冷惡劣的環境會加重他的傷勢,他必須要馬上禦寒。
是先做雪屋子還是先打獵弄來獸皮給他裹上?
景橫波沒有多想,掏出匕首,找到雪堆,切出約一米長,半米寬,二十釐米厚的大雪磚,嚓嚓聲音不絕,很快她就切出二十多塊相同的大雪磚,再用匕首砍下一片結實的樹木板,將雪磚拍實,再清出一塊直徑約三四米的空地,先將雪磚豎起打好地基,再一層層將雪磚壘起,每一層都比前一層要稍稍往裡傾斜,到頂上時便成了半圓形的雪屋,再用雪將每層的雪磚的縫隙都抹上,歷時半個時辰,雪屋已經蓋好。
景橫波沒有挖門,只在地上挖了一個通道可以進入,這樣室內會更暖和。
這雪屋的基本做法,是她從當初那個生活竅門百科書上看過,因爲簡單便記住了,沒想到現在能派上用場。
這個過程中,耶律詢如一直在給耶律祁搓身體,保持他的溫度。景橫波搞好雪屋,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急忙將兩人推進去,耶律詢如一進去就感嘆:“好暖和,想不到你這個養尊處優的女王陛下,竟然會做這個。”
“我會做的多呢,這年頭女王不好做,殺人放火打怪除妖雪地生存樣樣得全能。”景橫波正想着這雪屋裡不知道能不能生火,不能生火耶律祁要怎麼驅寒,就見耶律詢如拿着一塊圓石,取了耶律祁的劍,慢慢地鑿,一邊鑿一邊揮手趕她:“去打獵吧,記得儘量選擇危險性不大,但體型龐大油多皮毛豐厚的。”
景橫波一笑出門,覺得有耶律詢如在,哪怕她什麼都不做,自己心都定了許多。
她走出兩步,又站住,道:“詢如你在耶律家族那麼久,有沒有拿到過天香紫?要是有天香紫就好了,耶律祁就不會再有什麼問題。”
她總覺得,耶律家三公子對詢如,似乎有種特別的感情在,有沒有可能給詢如一顆?
“拿到過一顆最高等級的,給了小祁。”耶律詢如撫摸耶律祁臉龐的手指輕柔,“也不知道小祁用了沒有。”
景橫波霍然回首,“只一顆?”
“當然。”耶律詢如笑道,“你以爲天香紫是滿大街賣的蠶豆嗎?就算是最低等級天香紫,以我和小祁在耶律家族的地位,也不容易拿到。那唯一一顆最高等級,我讓他留着保命的。也許他帶在身上,等會兒如果他真的熬不住,就讓他拿出來吃了。”
景橫波張張嘴,想說話,終究沒能說出口,她似乎再也不敢看耶律姐弟,一低頭,快步出去了。
她步子太快,近乎踉蹌,風雪撲面而來,她擡起頭,似乎沒感覺到那徹骨的寒。
當初那一顆最高等級的天香紫,他送出來時如此漫不經心,她也就漫不經心地以爲,那玩意他隨手就用,拋出來如拋一顆蠶豆。
是她笨。這麼久她也該瞭解他,天大的事情,到他那裡,也不過一笑隨意,不願給他人增加太多心理負擔。對於他,給或者得,都心地自在。
她緊緊衣襟,奔密林而去,她要去獵一隻最大的雪獸。
她走後不久,雪屋裡,耶律祁緩緩睜開眼睛。
仿若心靈感應般,耶律詢如立即湊了過來,對着他的眼睛,展開自己從容的笑臉。
耶律祁眼神微微疲憊,輕喟一聲:“何必和她故意這麼說?你明明猜到天香紫給她了。”
“就知道你在偷聽。”耶律詢如拍拍他的手,“做好事不說出來,好比錦衣夜行嘛。”
耶律祁輕咳,“你這是在加重她的負擔,她承受的已經夠多。”
“我不這麼認爲。”耶律詢如不以爲然,“你的心意,爲什麼不能讓她看見?愛就坦蕩地愛,恨就明白地恨。我不強求她做我弟媳婦,但我也不贊同你不敢爭取。”
“不敢爭取麼……”耶律祁微微搖頭,笑了笑,“不,我也不這麼認爲。”
“你到底怎麼受傷的?景橫波這種人怎麼可能自殺?”
耶律祁眼神微微一暗,按住了胸口,這一刀很深,很危險,可以想象,當時景橫波用了多大力氣。
尋常人自刺難免手軟,她爲何如此決絕?是心中充滿太多破釜沉舟的決心,還是那一刻她依舊傷心欲絕?
隨即他輕輕一笑,“這就是我要你,不必費太多心思的原因。”
“嗯?”
“她在幻境中,因爲我的參與而改變了心情,但她心中依舊有疑慮有不安,她那一刀自刺,是試探。”
“試探?”
“她重新選擇,沒有再對宮胤刺出那一刀,卻選擇了在宮胤面前自刺。她是想看看,宮胤會不會救她,宮胤是否堅定地愛她。宮胤到底有多在乎她。”
“景橫波不像這麼脆弱的人,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去求別人證明對她的感情。”
“她不需要別人這麼做,卻需要宮胤。”耶律祁輕輕一笑,笑容裡終於露出一絲難掩的寂寥和疲倦,“如果她清醒着,她確實不會這麼做。但幻境裡展露的,是人內心深處最深的脆弱和祈求,這正說明了,她對宮胤的在乎,和不一樣的感情。”
……
密林裡,景橫波找到了一棵百年老樹,果然在那老樹的洞裡,發現了一隻冬眠的雪熊。
她彎身就去拖雪熊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屁股。沒能拖出來,卻拔下了那巨大的熊屁股上一大把毛。
熊的吼聲驚天動地,整個山谷都似在顫抖,無數雪塊簌簌墜落,嘩啦啦打在雪屋上。
“你看,她還是很在乎你的。”耶律詢如快活地道,“一開始就挑上了雪熊,嘖嘖,能讓冬天最懶的雪熊這麼快驚醒,她激怒雪熊的手段一定很缺德。”
耶律祁似在微笑,眼神卻閃爍着擔心,忽然道:“挖個門洞……姐。”
“爲什麼。”
“對着樹林的門洞……”
耶律詢如嘆口氣,“你又不能去幫忙,這麼遠,看得到嗎?”
可弟弟固執的神情,讓她無法拒絕,她只得按照耶律祁指點的方位,在雪屋對着樹林的方向,挖了個門洞,讓耶律祁半躺着,可以勉強看清對面樹林的動靜。
門洞一開,就有風直對着耶律祁吹來,耶律詢如又嘆氣,悻悻地爬到雪屋外,憤憤不平地對天大叫:“老天!耶律姐弟都是情種,你爲什麼就不能讓我們得償所願!”
她的喊聲震得上頭雪崖簌簌響動,啪一下一大蓬雪落在她腦袋上。
耶律詢如拍掉頭頂的雪,憤怒地指着老天,“這輩子老孃不能了,下輩子我一定捅破你!”
……
密林裡被激怒的巨熊,站起來足有一人半高,景橫波仰頭望去如見小山,只隱約看得見那獸咧出的發黃的獠牙。
巨大的陰影覆蓋在頭頂,似乎搶佔了頭頂的空氣,她覺得呼吸有點困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停留,身影一閃,撞向巨熊,懷中薄刀唰地一亮,在雪地上依舊可以看得見那極光般的一閃。
她的速度可謂天下第一,熊果然沒能躲開,刀卻也沒能插入熊的肚腹——刀在那雪白的毛上,直接滑了過去。
她心中一沉——這七峰山雪谷的熊,果然與別的地方不同!
……
耶律祁一直沒肯閉目休息,雖然他知道此刻休息纔是最好的養傷方式。
雪林裡的陣陣咆哮聲,激盪得頭頂雪花一直在簌簌地落,雪珠子噼裡啪啦打在屋頂,平日裡聽着想必很有韻致,此刻聽着卻令人心裡發燥。
雪屋裡耶律祁盯着密林方向,天色漸漸暗了,隱約只能看見騰起的雪霧。
向來從容不在乎的耶律詢如,也微微露出點不安之色,卻沒有說話。
已經快半個時辰,不說和這猛獸搏鬥的危險性,單隻在這樣的天氣,進行這麼長時間的劇烈運動,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事。
又是一聲咆哮,驚天動地,屋子都顫了顫,兩人屏住氣息,等待下一刻的轟然墜落聲響,卻依舊沒有等到,片刻之後又是咆哮不絕。
耶律祁忽然坐起,按住胸口,向外就走。
他明明沒發出一絲聲音,耶律詢如卻立即撲過來,攔住了門口,“你不能出去,這種天氣你流血過多,已經很危險,回去!”
耶律祁一言不發撥開她。
耶律詢如沒有再阻攔,轉身就走。
耶律祁猛地抓住她衣襟。
耶律詢如轉身,兩人在雪屋門口對望,各不相讓。
密林裡,忽然又炸出一聲暴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