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宮。
當女帝和陸晨以及幾名工部負責覈驗的主事官一同走進宮殿大門，看到裡面的景象時，不由得怔了怔。
衆所周知，之前滄溟聖王率軍擊潰洛京城內的禁軍，助女帝登上權御天下的寶座時，無極宮就是其中一處戰場。
滄溟軍鐵蹄所過之處，除了禁衛軍的累累屍骨以外，還有一片又一片的碎石瓦礫。
鐵騎衝鋒所造成的破壞力，在徹底擊潰禁衛軍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對無極宮這個象徵着姜氏無上君權的皇家重地造成了不小的損傷。
雖然沒到頹垣斷壁的地步，但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修復的程度。
但是現在
放眼望去，由青石、方磚鋪成的地面平整無比，之前動工時隨處可見的坑坑窪窪，滄溟鐵騎鐵蹄踐踏留下的凹痕和裂縫，此時卻看不到一丁點蹤跡。
沿着地面中央由蒼雲石鋪設的道路一路看去，盡頭處，潔白無瑕的白玉石階映入眼簾，石階中央，鑲有一塊長方形的巨大石雕。
在這塊又大又厚的石雕上面，雕刻着九條騰飛的巨龍，張牙舞爪，出沒於流雲之間。
每一條巨龍都雕刻得極爲精妙，栩栩如生，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巨龍隱於其間一般。
濃郁的靈氣在周圍環繞，指甲蓋大小的密集銘文不時閃過一抹流光，整片區域莫名充斥着一股莊重肅穆的氣息。
九龍玉階上，雄偉的無極宮巍峨聳立。
大殿四周，古樹參天，綠樹成蔭，紅牆黃瓦，金碧輝煌，盡顯皇家氣度。
無論是宮殿還是地面，亦或者是宮牆、綠植等等，此時已經完全看不到一絲戰爭留下的痕跡，甚至比之未經戰火時的無極宮還要氣派幾分。
而在宮殿四周，四個方向的邊角處分別豎起了四座由紫玉堆砌起來的五丈高的四象柱，柱子表面鑲嵌着一枚又一枚上品靈石，周圍是用秘銀刻錄的符文所構成的無數法陣。
無極殿殿門前，此時已經架起一條三丈寬，三十三丈長的長廊，長廊末端連接着一處佈置了天象大陣的高臺。
那是皇帝昭告天地皇祇的地方，也是新元大典時，女帝俯視天下的位置。
看着不遠處那和之前巡視工地時相比變化極大的光景，陸晨頓時在心底驚呼一聲“臥槽”。
他自從上次過來開會，宣佈實施新章程，然後任命王琦和張旋取代徐三平等人擔任主事官一職到現在，都沒有再來這裡看過。
畢竟，除非不作爲，或者胡作非爲，不然工部要處理的公務還是不少的。
而且從無到有組建天工司之事千頭萬緒，他自然不可能着眼於一處。
反正該做的已經做了，無極宮的工程後面會如何，工程延期也好，及時完工也罷，無論什麼結果，他都能接受，自然不需要太過在意。
他預想到了各種結果，卻沒想到眼前這種。
“陸卿，你又給朕上了生動的一課呢。”
女帝看了好一會，嘴角突然揚了起來。
“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果然是朕的輔國良臣啊。”
聽到這話，陸晨不禁嘴角微微一抽。
他自然知道女帝指的是什麼。
之前周御史在朝堂上彈劾他的時候，他就說過，只要對百姓待之以誠，百姓定會報之以義，朝廷有窮時，而民力無窮極，他相信百姓一定會回報他的期待。
尼瑪，他那時候壓根只是嘴硬而已，心裡其實已經做好了工程延期的覺悟，而且那時候的他認爲，只要百姓營養跟上，體能跟上，正常作息，哪怕減少工時，最後即便不能按時完工，也不會逾期多久，甚至有機會按時完工。
哪裡會想到，當初在朝堂上所說的話，竟然真的成了現實。
果真是…仁者無敵麼？
如今無極宮的光景，毫無疑問已經印證了他當時的言論，甚至已經成了女帝這個明君所信奉的至理。
最關鍵的是，他好像…又莫名其妙做了件不得了的事。
“陛下，現在說這個還爲時尚早。”
緩過神來後，陸晨的臉色很快便恢復以往的淡然。
“無極宮的工程還未進行竣工驗收，說不定某些方面還存在疏漏，需要仔細覈驗一番才能做出判斷，而且，越是這種臨近成功的時候，就越應該小心謹慎。”
聞言，王琦和張旋頓時一臉欽佩地看着陸晨。
不驕不躁，任何時候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被外物和表象所影響，這是何等的優秀？
而女帝則是笑了笑。
“陸卿一如既往地嚴謹認真，寵辱不驚啊。”
“陛下過譽了。”
陸晨隨口應了一句，然後對身後的一衆覈驗官說道：“事不宜遲，爾等現在就去核驗工程竣工情況吧。”
“是！大人。”
衆人毫不拖泥帶水，在拱手應下後，又朝女帝躬身新股，這才大踏步朝前走去。
覈驗官離開後，女帝再次開口。
“走吧，陸卿，隨朕去見一下那些被你的仁德所感的百姓，朕現在迫切想要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爲何在陸卿你實施對他們極盡善待的新章程後，會有如此驚人的成效。”
陸晨點了點頭，然後帶着女帝朝遠處那明顯經過修繕、條件比起剛開始的難民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的勞工營地走去。
別說女帝好奇，他也想知道這到底咋回事。
按照工部以往的卷宗記錄，以及根據諸多工程的經驗對民力做出的判斷，哪怕再怎麼壓榨，再如何透支民力，按照無極宮的工程進度情況，用原來的方式只能勉強確保工程完工。
而以原來對民力判斷的經驗作爲基礎，陸晨就算給勞工好吃好喝，讓他們的體力保持在全盛狀態下，照理說頂多只能按時完工纔對。
怎麼就提前了呢？
難道他們還能集體爆發小宇宙不成？
還沒走到營地，女帝便看到，即便不用幹活，即便沒有監視的小吏在一旁，還是有一些勞役的百姓們自發地拿着清掃或者打磨的工具，在清理營地周圍的犄角旮旯的同時，小心翼翼地打磨一些不起眼的石板上的棱角。
看到這一幕，女帝不由得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而就在這時。
“是陸大人！”
眼尖的趙大虎一下子就看到了正不緊不慢地走來的陸晨等人，頓時忍不住高呼一聲。
“陸大人來了！”
而他的聲音如同某種號角一般，頃刻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緊接着，無論是在休息還是在自發幹活的勞工，此時全都看向出聲的趙大虎，而後順着趙大虎的目光看了過去。
在看到陸晨和一個身着紅袍的女子過來後，當即面色一喜，然後紛紛朝陸晨跑去。
看到百姓們一臉激動地朝自己衝來，陸晨心裡莫名一顫。
隨後沒過多久，趙二虎幾十名百姓便衝到了陸晨跟前，然後和之前一樣，直接雙膝跪地，重重地朝陸晨拜下。
“小民趙大虎拜見陸大人！”
其他人也紛紛跪倒在地，有樣學樣地對陸晨行大禮，卻是忽略了一旁的女帝。
女帝雖然尊貴無比，照理說，只要有她在場的地方，所有人都必須先向她行禮，但只是平頭百姓的趙大虎等人壓根沒見過女帝，不僅不知道女帝長啥樣，連紅底金紋的赤龍袍都不認得。
更何況他們本就對陸晨極爲感激，在看到陸晨後，下意識地就會忽略其他，更不會想到權御天下、高高在上的至尊人皇，竟然會專程過來看望他們這些如螻蟻一般的百姓。
加上女帝沒有擺駕，這次出行極爲低調，這些普通老百姓哪裡會知道面前這個漂亮得不像話，跟陸晨站在一起就像一對才子佳人的少女，竟然會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陸晨微微愣神，看着面前悉數跪伏在地的百姓，眼神莫名晃動了幾下。
而僅僅是片刻的發怔，立馬就有數以百計的百姓跑了過來，然後一個接着一個跪倒。
“拜見陸大人！！”
他們的聲音很大，幾乎是竭盡全力地高喊，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稍微表達一下自己對陸晨那發自內心的感激。
“額…”
陸晨下意識地朝他們擺了擺手。
“你們起來吧，本官這不興跪禮。”
聽到他這麼說，趙虎等人便緩緩起身，然後一臉興奮地看着陸晨這個跟他們兒子差不多大，卻幾乎相當於救了他們一命，對他們恩同再造的絕世好官。
“陸大人，您終於來看望我們了！”
“陸大人，您的衙門還需要勞工嗎？俺們還想跟您幹！”
“在陸大人您的手下服勞役，小民這輩子第一次吃飽飯…陸大人，今後您若是需要勞力，小民一定主動報名！”
“陸大人，您老人家最近身體還好嗎？”
陸晨：“……”
見陸晨如此受勞役的百姓們愛戴，女帝的嘴角再一次翹起，眼中泛起一抹動人的微光。
衆所周知，在皇帝與修士共天下的大夏王朝，普通百姓的地位極其低下。
絕大多數百姓見到當官的，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對官員敬而遠之，幾乎都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只能自認倒黴，像夏言那種情況實在是少之又少。
愛戴什麼的，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而現在，陸晨如此受百姓愛戴，並因此在治國理政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在女帝眼裡，這纔是真正的輔國良臣啊…
至於那些修爲有多麼多麼高，在修煉上的學識有多豐富，對聖賢書的理解有多透徹，被無數修士推崇的所謂“名士”，女帝卻是越來越看不上眼了。
比如錢益謙、趙炳良之流。
這些人都是頗有賢名的名士，但是其在朝中的表現…實在是一言難盡，要不是實在沒人，他們的名氣也好有那麼點用處，加上刑部的職權並不大，不然她早就將這些人給撤了。
修爲高不代表能治國理政，尤其是對那些通過清修來提升修爲，根本不管百姓死活的庸官來說，這些人無論修爲有多高，對百姓都沒有多大的實質性益處。
像陸晨這種一心爲國，心懷蒼生，側重於濟世之道的修士，纔是國之柱石！
一念至此，她便下意識地湊近了陸晨一些。
“好了。”
徹底回過神來的陸晨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麼。
女帝這個正主就在身旁，他這個做臣子的總不能把女帝晾在一邊，於是便準備提醒這些百姓，讓他們趕緊向拜見女帝。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百姓突然仰起頭，看了看陸晨，然後又看了看女帝，紅光滿面的馬臉上陡然閃過一抹了然之色。
“陸大人，這位是您的夫人吧？果然……”
此話一出，陸晨面色瞬間變了變，然後趕忙出聲打斷道：“閉嘴！”
突如其來的厲喝讓所有人都不由得怔住了。
在他們的印象裡，陸晨雖然對那些庸官惡吏相當惡劣，時不時訓斥一番，但對他們卻從未發過火，不然他們也不敢如此親近陸晨這個三品高官。
而就在他們心生疑惑的時候，陸晨接着說道：“陛下在此，爾等還不速速跪下！”
聞言，衆人頓時大驚失色，尤其是最先開口的那個勞工，此時卻是瞬間反應了過來，而後臉色陡然變得無比煞白。
“陛下…陛下！”
幾乎所有人都傻眼了。
不過在強烈的求生意志下，他們幾乎瞬間反應了過來，而後朝女帝重重跪下。
“草民拜見陛下！”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上千人同時高喊，洪亮的聲音瞬間響徹無極宮的每一處角落，就連在進行竣工驗收的核驗官都嚇了一跳。
“都起來吧。”
女帝淡淡道。
“謝陛下！”
衆人忐忑不已地應了一聲，而後顫顫巍巍地站起身。
只有那個說錯了話的百姓依舊跪伏在地，不敢起來。
“陛下，草民草民”
他張了張嘴，嘴巴卻直打哆嗦，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的他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這下完了啊！
我這破嘴，怎麼就說了這種混賬話！怎麼辦？陛下不會誅我九族吧？
會不會牽連到陸大人？
然而，就在他驚恐不已，心裡浮現出各種絕望無比的念頭的時候，陸晨卻站了出來，擋在他面前，對女帝拱手說道：
“陛下，爲人君者，當有包容天下的氣度，此人雖口無遮攔，言語無狀，對陛下胡言亂語，但念其事先並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並非有意爲之，也無冒犯之念，還請陛下大人大量，莫要與他計較。”
聞言，一衆百姓頓時感動不已。
陸大人果然還是那個陸大人，爲了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平頭百姓，竟然不惜向定然已經盛怒不已的陛下求情。
這是何等的仁義，何等的愛民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