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令儀話音未落, 就叫褚雲馳一巴掌拍在了頭上:“蠢貨!你難道想挾持帝王爲世家傀儡不成?便是有傀儡帝王,於你我何益?於天下何益?”
褚令儀叫他拍懵了,眨眨眼:“二哥……”
“你是說, 父親與叔父爲此煩惱?還想與崔氏聯姻?聯姻了做什麼?串聯起來握持朝政?”褚雲馳站起身來, “今上雖不如先帝有創業之功, 這些年下來卻頗有守成之勢, 朝廷威勢不比前朝那個空架子, 便是聯絡各大世家,還能造反不成!”
褚令儀一把拉住他:“二哥,你小點兒聲……”
褚雲馳一把甩開他道:“前朝內憂外患而亡, 外患來自夷狄,內憂呢?藩王割據!門閥自立!苞蔭民戶, 致使人口驟減!損公肥私者, 不過自取滅亡!你比我更清楚, 今上是有本事的人,且閭國公那老賊腦子怕是早就蘸着醬吃了, 此時不想辦法從中斡旋,還要幫着閭國公頑抗不成?我還倒咱們家就你腦子靈光,不想你這麼蠢!一肚子經史學問都讀給狗了!”
褚令儀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他不過是御史,沒事參一參看不順眼的人, 一下子叫褚雲馳上升到爲國爲民的高度, 實在沒法兒適應, 心裡還納悶兒呢, 損公肥私不是咱們世家大族一直在做的事情嗎?皇帝不是也在做嗎?你今兒個是叫聖賢附體了?細細一品, 卻從“斡旋”二字中聽出些貓膩來——從中斡旋!
褚令儀揉了揉叫褚雲馳拍疼的肩膀:“二哥是說……”
褚雲馳一臉看蠢貨的表情看着他。
褚令儀智商漸漸回籠:“二哥,你是說, 褚氏也好,朝廷也好,能從聖上此舉中獲益?”
褚雲馳這才輕嘆一聲,道:“凡有新令,難以施行者,何也?新令必然會觸及一部分的利益。而新令不行,便能萬事大吉了麼?我在寧遠邊地,見庶民淪爲蔭戶,屢遭盤剝。不是說朝廷勢強,百姓便能過得多麼好,只是,朝廷勢強,我等若位居中央,還能干涉一二,若朝廷勢弱,政令不出京城,地方勢力強橫,你能擔保這些大族能善待黎庶?褚氏所能庇護者,不過門下蔭戶,你可甘心?你細細想來,若與聖上對上,無非兩種結局,要麼聖上被壓制住了,要麼,聖上事成……”
褚令儀沒去過地方,對百姓生活知之甚少,聽他說了這一番,還有些怔忪,聽到最後纔回個味兒來:“若真與聖上支應起來,聖上事成,咱們自然是要吃虧的。若是不成……得着好處的也不一定是咱們。世家大族又並非只有我褚氏,誰不想分一杯羹。還有些後起之勳貴,只怕更沒個章法,想想與這些人虛與委蛇就噁心。”
褚雲馳嘆道:“削爵也不算壞事,褚氏若參與其中,反倒能斡旋一二,因勢導利,不然褚氏不上,自然有旁人上前,到時候就晚了。”
褚令儀想了想,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腸胃都又冷又燒,隨手擲了杯子:“我只憂心,世家淪落到與庶族寒門同堂……”
褚雲馳卻笑了:“你倒像是我爹的兒子。我一向與他不合,他總說我合該投胎寒門,腦生反骨,不配享這富貴,學這經史。我便回他:則士族何以起?非生而尊貴,非帝王之幸,不過也是寒門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不與寒庶同堂便顯得高貴了麼!”
褚令儀一揮手:“我忝爲御史,卻總說不過你。得了,少不得我還得回去勸勸我爹。”
“還有我爹,你也一併代勞吧。若是我說,他肯定要拗一拗,你且不要說是我的主意。”
見褚令儀點頭,褚雲馳也不再說了,慢悠悠地與他喝起酒來,酒早冷了,又重新熱來,兩人各懷心事,倒都醉得快,便也沒有回去,睡在了這別莊裡。
褚雲馳是休假中,褚令儀本該爬起來上班的,今兒個也任性一回,也是叫昨夜的事情鬧的心裡有疙瘩,索性曠工了。
他們倆在別莊睡大頭覺,禇靖家中卻是快要鬧翻了。
褚令儀還真是個有數的,說禇靖有意於崔氏還真沒猜錯,鄭氏一死,也沒人敢管褚雲馳,禇靖還不知道兒子跟侄子在別莊飲酒,徹夜未歸。
今日朝會罷後,特地邀請了崔璨一處飲宴,準備顯擺一下兒子給未來的親家看一看,崔璨也知他有此意,對褚雲馳衡量了一二也算滿意,便答應了禇靖。不曾想褚雲馳十分不靠譜地沒有出現,禇靖只得把大兒子拉出來擋一擋,着人火急火燎地去找褚雲馳。
崔璨還一頭霧水呢,褚鳳馳的閨女都滿地跑了,且元配活得好好的,給我看什麼?直到褚雲馳與褚令儀兄弟倆衣冠不整地被帶進了,崔璨才明白,老大是頂缸的。只是……眼前這哥倆兒一個帽子歪了,一個鞋只穿了一隻,看着這麼不像話呢,還容易讓人往很不純潔的方面聯想。又見褚雲馳給他行禮,還笑了一笑,才消了些氣。
人生的好看,還是有好處的。褚雲馳明明一副憊懶姿態,卻是自得愜意,眉眼流光,叫人看了也生不起氣來,反倒覺得有些不凡。若換個人,比如褚令儀,雖也生的斯文,一副軟趴趴的樣子卻叫人想抽他。
崔璨礙於禮數,還是挨個兒問候了二人,禇靖看兒子這打扮,差點兒暴起揍人,礙着崔璨還在,便硬是忍下了,也收了顯擺他的心思,把兄弟倆打發走了,又與崔璨說話。
褚二和褚七離了禇靖眼前,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我很困”三個字,於是又跑到褚雲馳的書房裡倒頭繼續睡。
前廳裡,兩個老狐狸誰也沒點破今日歡宴的真實目的,然而等送走了崔璨,禇靖再也抑制不住怒氣了,衝到褚雲馳的院子裡,把兒子加上侄子一起揪出來,劈頭蓋臉就打。
兩人身上都有宿醉debuff,一個都沒跑了,一人頭上砸出個包,褚令儀立即使出裝可憐技能,褚雲馳卻是鞋都不要了,一擰身,熟門熟路地翻牆跑了,留下褚令儀叫生氣的大伯父一頓訓斥,直到褚雲馳整好衣冠回來才轉移怒火。
褚令儀比禇靖更氣,嘟囔道:“自個兒跑了,沒義氣。”
褚雲馳卻彈了彈袖子,叫人給氣喘吁吁的禇靖擺了把椅子,很是規矩地給父親賠禮:“是我不好,惹父親生氣了。”
禇靖確實累着了,一看褚雲馳這樣子,跟方纔蓬頭亂髮衣冠不整的模樣判若兩人,分明是個芝蘭玉樹的好孩子,尤其被蹲牆角的褚令儀一襯托,讓禇靖下意識生出了一種“我兒子果然比老四的兒子靠譜”的錯覺來。可又一想他剛纔在崔璨面前那副德行,又板起臉來了:“你可知,今日貴客登門所爲何事?你如此胡鬧,壞了大事怎麼辦!”
哪想他幻覺中那個芝蘭玉樹的褚雲馳施施然打破他的幻想,很是氣人地道:“阿孃生前爲大哥求得好女,如今阿爹的眼神兒卻是不濟。”
褚令儀聽得眼睛一閉,心說哎呦我的娘咧,可算知道大伯爲啥恨不得一天揍你八遍了。
禇靖果然氣得差點兒沒蹦起來,頗有些老羞成怒:“你說什麼!”
褚雲馳眼睛一瞥:“阿爹是想與崔氏聯姻吧?我只說與你一句話。”
說到這裡,褚雲馳一笑,又對禇靖一禮,卻是把袖口束了起來。衆人不知他何意,卻見他退後兩步道:“此事絕無可能!”
說完,不等禇靖反應,轉身跑了,丟下了禇靖的怒罵與褚令儀的哀嚎聲。
街坊鄰居也有聽着動靜的,見褚家二公子從宅院裡跑出來,穩穩跳上門口的馬車揚長而去,皆是搖搖頭,顯然習以爲常——不用說,褚二又跟他爹吵架了,這不,馬車都是提前備好的,早就有準備吵完了跑。
至於內容,反倒沒人關心了,禇靖與他二兒子鬧彆扭不是日常麼,也就沒人把這話傳到崔璨耳朵裡,便是傳了,也不過哈哈一笑,道:“褚二當真疏狂放達。”
留下的褚令儀就沒這好運氣了,他大伯將他爹請過來,加上尚在京的五叔褚霆,三方會談□□大會開始了,被批評對象:褚雲馳,目前缺席,由其同黨褚令儀代聽。
褚令儀身爲御史,本身就是個話嘮,但是三個老男人加在一起也是很讓他吃不消,主要因爲面對的都是長輩,只能聽,不能對吵。褚七心裡早就把褚雲馳罵成狗了,可在禇靖發怒說:“豎子不堪重任!”的時候,還得苦兮兮地給褚雲馳說好話。
“大伯……二哥他不是故意同你作對。”褚令儀一五一十地將褚雲馳的分析說與禇靖聽了,禇靖一開始還罵呢,不知何時就漸漸地沉默起來。
五叔褚霆爲人寡言,此時卻突然開口道:“我聽聞了一件事,正是有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