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英從沒有睡過這麼長的時間,除了術後甦醒時的短暫幾分鐘,她幾乎睡了整整三天四夜。
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夢,而且反反覆覆,做的都是同一個夢。
那夢裡有藍天白雲,有雪山草地,她似乎又回到了藏地高原。
可是當她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去,都會遇到大大小小的湖泊。
那些波光粼粼的湖水很美,可是蒲英繞來繞去,卻只能在湖岸邊遊蕩,怎麼也找不到離開的路徑。
她迷路了,只能向曠野大喊:“喂——有人嗎?誰能告訴我,這是哪兒啊?”
很快,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她笑着說:“哈哈哈,這裡是‘不知所措’湖!是我起的名字,挺有範兒的吧?”
不知所措?
沒聽說藏地有這麼個湖泊啊?
蒲英看不見那少女,只覺得這個聲音好熟悉,趕緊追問:“你是誰啊?你能帶我走出這裡嗎?”
少女卻不回答她,自顧自地背詩:“……在山石組成的路上,浮起一片小花,它們用金黃的微笑,來回報石頭的冷遇;它們相信,石頭也會發芽,也會粗糙地微笑……”
蒲英循着那聲音的方向追過去,卻聽到它越來越小,似乎那少女越走越遠了。
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連光線也漸漸暗了下去。
蒲英茫然四顧,看不到出路,只得抱膝而坐,頹然地將頭埋到了兩胳膊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忽然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
蒲英擡起頭,在昏暗之中卻見到前方有一團金色亮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
她擡起手掌遮在眼簾上,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光亮。
終於她看清了,那騎在駿馬上的是一個身穿寶藍藏袍的男人。
逆光將他挺拔的身姿鑲上了金邊。襯得他彷彿天神一樣,英武不凡。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馮垚!馮垚!”
蒲英欣喜地跳了起來,向着來人飛奔過去。
隨着距離的靠近,那人的臉也從光影中浮現了出來,
沒錯!就是馮垚!
他還在衝着蒲英微笑,一如初次見面時的親切、溫暖!
蒲英越跑越快,馮垚也跳下馬,向她張開了雙臂。
終於,蒲英一頭撞進了馮垚的懷裡,感覺自己就像多年的遊子終於回到了家鄉一樣。無比幸福、滿足!
蒲英的臉貼在無比懷念的胸膛上。又甜蜜又酸楚地摩挲着。並喃喃地說:“你去哪兒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馮垚雙臂用力,將她摟得更緊,“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啊。”
蒲英忽然覺得這聲音有點不對。
她猛地擡起頭來,卻發現眼前人竟然變成了才仁堅贊!
“怎麼是你?”
蒲英大吃一驚,立刻鬆開他,並向四下張望,“馮垚呢?”
才仁堅贊沒有說話,只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後,就轉身離開了。
“哎,你別走啊!才仁,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你,你……你不是已經……”
蒲英又是慚愧又是狐疑地要去追趕才仁。
可是剛跑了幾步,她就發現自己不知怎地陷在了沼澤中。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根本跑不動了。
周圍的場景也變了,寒風怒號。昏天黑地,很快又雨雪交加起來。
蒲英越是用力地掙扎,身子在沼澤中就陷得越深。
那些溼冷的稀泥,很快就淹到了她的腰部。
她只覺得腰腿越來越冷,也越來越麻木,忍不住大喊起來:“馮垚!才仁!你們別走啊!快回來!救救我!”
每次,夢做到這裡,蒲英就會陷入黑暗之中,直到下一個夢的輪迴開始。
但是這一次,當她呼救的時候,忽然在黑暗中又看到了一束強光,似乎還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蒲英!蒲英!”
蒲英心裡一凜,知道這應該是自己擺脫夢的輪迴的機會了。
她拼盡全力,終於從夢魘中睜開了眼。
真的有強光直刺眼底!
蒲英立刻又閉上了眼,還本能地擡起手擋在面前。
“好了!她醒了!”耳邊傳來一個女人滿懷喜悅的聲音。
蒲英繼續揉着眼睛。
那女聲馬上說道:“蒲英,我已經關了電筒,你放心把眼睛睜開吧!”
蒲英依言慢慢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聚焦之後,發現眼前俯視自己的是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醫生。
她很面熟啊!
“唔?你,是……”蒲英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又幹又痛,嘴皮也有點張不開的感覺。
那醫生很快用一個溼潤的東西擦了擦蒲英的嘴脣,並叮囑道:“你剛剛醒,不用多說話。我現在給你做些檢查,你要是不能說,就點頭搖頭好了。”
蒲英的嘴脣抿了幾下,喉嚨也動了動,在適應了那些不適後,她對醫生微微點頭,但依然努力地說出了斷續而完整的句子,“你是,林,醫生!昨天,給,我,做,手術的。還有,在西藏,也是,你。謝,謝你!”
昨晚上手術後蒲英雖然醒了,但還有點迷迷糊糊的,林醫生又戴着帽子口罩,所以直到現在蒲英才認出了她就是那個萍水相逢卻幫自己傳信的女醫生,對她的感激也自然是雙倍的真誠了。
“對,是我!”林醫生笑了,對蒲英精神狀態和意識狀態的恢復程度,感到很滿意。
她接着問道:“你告訴我,現在身上,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醫生不說還好,一說之後,蒲英馬上就覺得後腰那兒好像有烙鐵在燒一樣,很痛!
但她只是平靜地說:“腰後面,有點疼。”
“那是昨天給你動手術的地方,今天麻藥的藥力過了,你感覺疼也是正常的。忍一忍,慢慢就沒那麼疼了。實在忍不了的時候。可以用點鎮痛劑。”林醫生溫和地解釋道。
“嗯,現在還好,還受得住。”
蒲英說的其實也是實話,因爲現在的這種疼法,和幾天前她受傷時的那種疼痛,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本來,她已經運了硬氣功,準備在接住宋磊後,就地打幾個滾,應該可以化解那股力道的。
可惜她的運氣不好。不知道地面上正對着她的腰部。有一塊不起眼的堅硬圓石。
結果。在她腰揹着地時,自己幾乎都聽到了腰椎骨“咔嚓”一下斷裂的聲音。伴隨而來的腰部劇痛,讓她當場就就疼得休克了。
再醒來時,人已經在獅泉河鎮了。並發現自己的雙下肢已經沒有感覺,也不聽使喚了。
對這突然發生的巨大變故,蒲英並沒有歇斯底里地大發作,只是沉默地接受着醫生和隊友們將自己轉送後方的安排。
在總院看到聞訊趕來的孟副參謀長、滕教導員和梅醫生等人時,她也沒有哭,對他們的安慰只是點頭,卻不發一言。
接下來,她被冬眠了,這倒也讓她避免了再去面對領導和戰友們同情悲憫的目光。
那是看弱者的目光!是蒲英不喜歡的目光!
她是受了重傷。雙腿是癱了,上蒼是對她很殘酷,這一次它成功地擊倒了她的血肉之軀。
可是,蒲英不甘心認輸。
命運可以將她擊倒,可她絕不會被擊敗!
就算是癱了。她也絕不會是殘廢,不會是弱者!
所以,當林醫生給她做詳細的下肢檢查時,剛剛清醒的蒲英,就異常努力地配合着。爲了幫忙用力,將下脣咬破了皮都不知道。
林醫生滿意地發現,蒲英下肢的感覺和肌力,都比昨天手術剛結束時有了進步,更是比剛入院時的情況好了很多。
她受傷後的肌力就是零,昨天術後只是部分肌羣有了一級肌力。
現在,不但有反應的肌羣增多,大腿甚至可以水平地輕微移動了,這是二級肌力的標誌。而最鼓舞人心的是,她的第一腳趾甚至可以微微彎曲地一下,雖然這個彎曲度,要不是林醫生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來。
但這可是一個非常良好的信號。
林醫生向蒲英解釋道,她最初的症狀很重,是因爲傷處神經組織的急性水腫導致的。經過這幾天的治療和手術,急性水腫消退得很快,所以她現在的癱瘓症狀也改善得比較快。
過些日子,這種恢復的速度,會有所減慢……
不過,林醫生依然有信心,蒲英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應該可以恢復站立行走的能力!
“真的嗎?真的,還要三個月,才行?”蒲英的語氣雖然也很喜悅,但又明顯流露出還有些不滿足。
“啊?這你還嫌長啊!”
林醫生被她的話氣樂了,親暱地拍着她的手說,“你這個貪心的丫頭!我說的三個月,那是最理想的情況。如果你能在三四月裡重新站起來,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我,知道。不過,我,就是,太,想念,我的,戰友了。”蒲英回握着她的手,感激地搖了搖。
林醫生點點頭,又戲謔地說道:“只想念戰友,不想念別人?”
蒲英疑惑地看着她。
“呵呵,我檢查完了,也該讓人進來了——他大概在外面都等急了。”
林醫生直起腰,轉身衝着監護病房玻璃窗外的人招了招手。
平躺着的蒲英視線有侷限。她只聽到門開的聲音,和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才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林醫生,辛苦了!情況怎麼樣?”那人握着林醫生的手錶示感謝。
“不錯,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林醫生話沒說完,就看見馮垚已經迫不及待地撇開了自己,俯身到牀頭,一手握住了蒲英的手,另一手輕撫着她的額頭……哪裡還聽得到自己的說話?
有趣的是蒲英的表情,那副震驚迷茫的樣子,是怎麼回事?
林醫生不知道,她這是以爲自己又在做夢了!
蒲英雖然幾天前在總院見到了梅醫生,但她沒顧得上聯想到——馮垚會因此知道自己的傷情,更加不會想到他會不顧一切地提前回國!
所以。當見到那個最不可能出現的人,披着一身夏日清晨的燦爛陽光,突然出現自己的面前,還用他溫柔得殺死人的笑容看着自己……
蒲英當然以爲是夢境重現了!
她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那個“不知所措”湖!
驚愕之下的蒲英,身體僵硬,沒有任何動作,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馮垚。
馮垚看出來她大概是被自己的意外出現嚇到了,不禁又是一陣心疼。
他將蒲英的手背貼着脣邊,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握緊她的手。再看着她的眼睛。溫柔而堅定地說道:“是我。我回來了,回來陪你。別怕,有什麼,我們都一起面對!”
蒲英沒有反應。可是牀旁的心電監護儀,卻突然“嘀嘀嘀”地警報蜂鳴大作。
剛剛繞過牀尾準備離開的林醫生,緊張地回過頭,發現儀器顯示蒲英的心率從剛纔的60一下飆升到90,血壓的數值也是不穩定地躍升着。
“蒲英,你哪裡不舒服?”她急忙回到牀頭檢查,擔心是出現了什麼術後併發症。
馮垚也被那機器的蜂鳴聲嚇住了,不時緊張地看着林醫生和蒲英。
這時,蒲英卻喘了口大氣。整個人緩過了勁。
她對林醫生抱歉地笑了笑,“我,沒事。”
林醫生還是不放心地查看了幾處引流管,發現都沒有問題,再看到監護儀的各項數值漸漸回落。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她順手關了警報提示,然後取笑蒲英:“看來,特種兵的心也不是鐵石做的。”
蒲英抿着嘴不說話。
“好了,你們小兩口慢慢聊吧。我去把外面的人攔下,因爲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能見那麼多人,不能太勞神了。”
林醫生走之前,又衝馮垚擠了擠眼,“小夥子,你也悠着點!”
馮垚對這位沒有一點架子的名醫的調侃,實在是個哭笑不得——自己剛纔明明什麼都沒做嘛!
不過,他之前還多少有些緊張和擔憂的心情,也林醫生感染得放鬆下來。
他低頭看向蒲英,正和她的眼神撞上。
此刻蒲英的黑眼珠裡已經不再有陌生,而是變得親近,還有一種特別的光采,讓她的眼神特別攝人。
馮垚被那眼神吸引,慢慢地垂下頭,喃喃地說:“我好想你,你呢?”
蒲英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又被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只能眨了眨眼。
下一刻,馮垚的吻已經落在了她的脣上,只是輕輕地潤溼了一下她的,就離開了。
他擡頭看了看監視儀,見那些數字這次似乎沒有再鬧騰,這才湊到蒲英耳旁,悄聲說道:“我怕了它們了……所以,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再來……溫習,好不好?我要看看這大半年,你有沒有忘了我教給你的東西……要是忘了的話,我可要罰你的哦!”
久違的情話,讓蒲英的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咦?你幹嘛臉紅?我說的是那些軍事教材,這半年來,你一定忘得精光了吧?”馮垚點了點蒲英的鼻頭,“你的小腦袋裡,在想什麼?該不會是想到什麼歪處去了吧?”
看到蒲英不依地捏起拳頭要捶自己,馮垚呵呵笑着接住了她的拳頭,“小心點!不如你現在先記下,等病好了,再揍還我?”
蒲英卻將他的胳膊拽過去,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纔不!我纔不要欠賬!有什麼仇,當場就要報!”
馮垚疼在胳膊上,樂在心裡,因爲蒲英的活潑讓他很放心。
曾經他也暗暗擔心她承受不了這麼重大的打擊,但蒲英的表現,又一次給他驚喜了。
時間很快在兩人的打情罵俏之間過去了。
護士長帶着人進來要給蒲英做護理,馮垚這纔不得不應她們的要求離開。
蒲英已經可以進食了,她突然特別饞上次手術住院時馮垚給她買的粥。
馮垚知道那家粥店的東西是出名的難買,可能會去比較長的時間,於是在臨行前,他讓宋磊幫忙守一會兒蒲英。
監護病房內雖然一切有護士負責,但是萬一臨時有什麼需要呢?
馮垚離開時,還覺得蒲英手術後的第一天,一切情況都在最好的狀態。
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可是萬萬沒想到,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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