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女兵方隊(二)2 女兵方隊 書包網

宗政重重地喘了口氣。

“我要講第二件事。我們連有個傳統,可以說部隊有這個傳統:新兵是孫子,老兵纔是人。我們部隊有許多優良傳統,但這個傳統,我們要改掉。新兵十七八歲,有的甚至只有十六歲,剛離開家庭,離開父母,心裡本身就有一種失落感,她們特別需要一種友情和溫暖填補離開家庭、離開父母的真空。她們剛到部隊,有許多地方不太懂,甚至可以說不太懂事,她們會任性,會撒嬌,有時會不講理,我們的幹部,我們的老兵,應該給她們更多的溫暖,更多的愛心,更多的寬容,對她們做得不得體的,做錯的事情,要給予耐心的熱情的幫助解釋,給她們一段適應的時間,讓她們感到部隊的溫暖。千萬不要動不動就訓斥,就罵人,甚至於罰她們。我們連有這種現象,甚至還有點嚴重,我希望幹部們、老兵們更多地關心新兵,新兵更快地成長起來,使我們全連團結起來,成爲一個有力的戰鬥集體……”

宗政擡頭望着天際那輪灰朦朦的月亮,久久地凝住神,一股蒼涼漸漸從心底涌起,慢慢地擴散到周身每個細胞。晚上點名讓他傷感到極點,他腦中莫名地閃出強烈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想法。面對風風雨雨的變化,他哀嘆,他激揚,他的心房汨汨地涌着鮮血。他有一股強烈地切開自己血管的慾望,渴望自己濃烈的青春之血,爲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流盡最後一滴,渴望把自己這一百四十多斤的血肉之軀在烈火中燒成灰燼。他心裡油然滋生出一種孤身跋涉茫茫無邊的大沙漠的悲壯。他坐在寂靜的大山腳下,揹負青山,望着遠處那幢他摯愛的五層女兵連大樓和遼闊的大海。他涌滿了激情。他在心裡大叫:我愛你們啊!可是你們呢?兩行滾滾的濁淚頓時流過宗政的臉頰。

宗政從衣袋裡摸出煙,抽出一支點燃。他猛吸一口,憋住,然後又徐徐吐出。他很少抽菸,可是現在,想抽菸的慾望強烈地衝擊着他,不可遏止。

漸漸地,他看到了他崇拜的李白穿着白色長衫,留着盈尺長鬚,從遠處向他飄來。李白鍾一樣的聲音傳了過來:

“宗政,你爲什麼不高聲朗讀我的《將進酒》?宗政,你好好讀讀吧!”

說完,李白騰空而去。

驀地,整個天宇間充滿了李白洪亮的誦詩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

請君爲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

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

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爲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宗政聽罷,嚎啕大哭,多年來數不盡的悲哀憂愁像打開閘門的洪水猛烈地襲向他心裡。他暢快地慟哭着,在這寂靜無人的大山腳下,只有黑夜,只有黑夜……

李白玲和紅紅準備上機值班。她倆值八點十五分到夜裡一點十五分的班。紅紅喝了杯奶粉,李白玲剝開一塊七十五克的巧克力。晚飯她們幾乎一點沒吃。李白玲把巧克力伸到紅紅嘴邊,紅紅搖頭不吃。

“哎喲,吃一點皮膚不會黑的。”

“你不吃我吃。”周毓瑋躺在牀上說。

她們走後不久,就寢音樂響了,今天好像提前放了。總部規定:營以下部隊和個人不準有錄音機。這就寢音樂就格外珍貴了。正播着“溜冰園舞曲”,一股清涼怡人的氣氛。

衛景寧換上從上海買來的時裝,嫵媚妖豔。女兵們也只有半個小時可以漂亮一下了。周毓瑋立刻哇地大叫,跳下牀奔過來,左右細看,機關槍似的問:“多少錢,多少錢?”

“八百二。”衛景寧臉上溢出得意和喜悅。

“給我也買一套。來,讓我試試。”

“你先幫我看看。”

“真瀟灑!”

“衛景寧──電話──”樓下有人叫。

衛景寧拿起軍裝,猶豫,又放下,衝出門,拖鞋拍打着樓梯。她看到宗政站在大樓門口,停了一下,放慢腳步,低頭拿起走道上的聽筒:

“誰呀?”輕柔的聲音,每個話務員都具備。

“有什麼事?”衛景寧有點不耐煩。聽了幾句,“以後再說,要睡了,再見。”衛景寧匆匆掛上電話。

估計又是一個追求者,宗政想。衛景寧步履輕盈走來,親暱地叫一聲指導員,怯懼地上樓。

“衛景寧,”宗政叫住她。衛景寧轉過身,眼神惶惶地盯住宗政。

“衣服很漂亮。”宗政誇獎着,很認真地欣賞。衛景寧體形很好,凹凸分明。

惶恐的眼神立刻消散,衛景寧甜甜地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以後儘量少穿。”宗政平靜地說。

甜蜜立刻繃住,衛景寧臉上暈出緊張的潮紅。宗政有點不忍,溫和地補充:“好嗎?”

衛景寧擡眼看了宗政一眼,點點頭。宗政看到溼潤的眼神。

“快上去吧。”

經過一陣浸滿香氣的喧鬧,熄燈號幽幽地從遠處傳來,大樓很快平靜下來。宗政看了會兒英語書,提着手電查鋪去。

三班宿舍,大燈已滅,手電還亮着,衛景寧還沒洗完。剛纔欣賞時裝晚了。她緊張得手有點發抖。

“哎呀,你先鑽被子,等查完鋪再洗。”

周毓瑋在被窩裡催她。

門外響起宗政的腳步聲。衛景寧貓一樣竄上牀溜進被窩。

宗政改不了指揮員那套刻板嚴肅的作風。他的手電認真地掃過每個鋪上人的臉。以前,他可受過一次驚嚇。那天夜裡快十二點了,他放下英語書,正準備再查鋪去。門外周毓瑋急促敲門:紅紅不見了。他的腦袋驟然變大,翻身下牀。機房,伙房,廁所,能找的都找了,沒有。宗政脊背透涼,冷汗直冒。那是快過年的時候。他又查一遍,紅紅牀上還是空着。奇怪,第一次查鋪還在呢!在大學時宗政一直被認爲智商極高機靈過人。教員對他的評價是:在絕境下,能突然發出意想不到的和邏輯毫不聯繫的念頭,絕處逢生。這就是宗政的智商和機敏。宗政對周毓瑋說,我們真傻,紅紅就在宿舍。果然紅紅在李白玲懷裡睡得正香呢!周毓瑋剛想推醒她們,被宗政制止了,他臉上流過一絲滿意的微笑。第二天,紅紅找宗政,羞而怯懼,她說她一個人睡太冷了。

查完鋪,宗政去舞廳。

李軒帶着隊伍到達俱樂部舞廳時正好是七點半。當李軒擡腕看錶時,站在黑處的俱樂部劉幹事大聲說很準時。

“我們可不敢遲到,那次晚到可沒兩分種,沒把我們訓死。”李軒轉向隊列,“立定,左邊一排進舞廳!”

少尉李軒來自貴州省一個偏僻的小縣。父親是稅務所所長,母親是個商店營業員,家境一般。李軒從小就愛幻想,小學時她幻想到北京去看毛主席紀念堂,中學時她有點思想了,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她幻想到北京、上海去。可要出去唯一的路就是考大學。從此,她拚命讀書。由於天資不高,再加上家庭又沒有一個讀書的環境,儘管她讀書很刻苦,但還是連續兩年落榜。她變得心灰意冷,哀嘆命運捉弄她。就在她二十歲這年秋天,部隊到她家鄉招兵了!這實在是絕無僅有!自她記事到現在就沒招過兵,更何況還是招女兵。李軒想,這是菩薩可憐她,給她的機會。她想她一定要當兵!決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父母也很支持她的想法,全家一致決定:不惜任何代價讓李軒去當兵。報名的人數比錄取名額高出一百倍。各路地頭蛇各顯神通,進行激烈較量。她父親也使出了渾身解數。首先把她的年齡改小到十八歲,然後,開始用錢打通各個關節,一次就給縣武裝部長五千元錢。當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疲憊的父親告訴李軒她被驗上時,李軒激動得滾下了熱淚,當即給父母和哥哥下跪磕頭,說定要報答她們。第二天去人武部拿入伍通知書時,部長見李軒頗有姿色,讓她晚上去,說要單獨考考她,然後纔可發入伍通知書。李軒是個聰明人,脊背頓時冒出了冷汗。她父親和哥哥一聽,立刻火冒三丈,說晚上一起去。晚上全家出動,哥哥在腰上別了把菜刀。部長見來了那麼多人,責問:“你們來幹什麼?”李軒的哥哥抽出菜刀對準部長的辦公室桌角猛劈下去,一大塊木頭落地,一把揪住部長的衣領:“你這狗雜種,爲了李軒當兵我們傾家蕩產,爲了你這五千元錢,我們三人賣了三次血。你要敢碰李軒一指頭,李軒要是當不了兵,我滅了你全家!”說完一把把部長推回座位。部長嚇得面如灰土,在哥哥的菜刀下,拿出了通知書。臨別前,李軒哭得很傷心,說對不起全家。父親說:“小軒,一定要幹出個樣子來!”說完眼裡噙滿老淚,母親哭得更悲慟,什麼話也講不出來。哥哥說:“小軒,哥對得起你了,哥以後再難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