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平對這位萬大爺有十足的忿恨,因爲他覺得從他下江南,注意這位名不見經傳、似乎沒有什麼後臺的萬大爺開始,這一切似乎就是一個局,一個太過順理成章又毫無破綻的天仙局。他不太明白,不過是前朝竈戶起家的一個小小鹽商,有什麼資本、資金對抗擁有朝廷背景的雄厚資本。他更不明白萬錢能夠及時抽身,乃是因爲花了足夠的時間來奔走於竈戶中。所以他很自然的懷疑萬錢給他設了一個局,這個局甚至還有桑少筠的背影出沒。他從來沒有想過橫亙古今的一句金圭玉臬:貪字得個貧!更不會放下讀書人驕傲的頭顱,去體會竈戶爲了保護自己聚集成團所擁有的力量。
萬錢知道元康平的心思,瞭解他爲什麼對他如此忿恨,但不會點醒元康平個中原因。對他而言,解決這類人、這類問題很簡單!銀子,足矣!
他沒有談話技巧,單刀直入:“元兄弟日前託人帶話,想要我的留碧軒。留碧軒小萬花了心思修整,還給元兄弟是不能夠的。”
元康平當即變了臉,惡狠狠的想撂些狠話出來,但萬錢沒給他機會:“但元兄弟想賺回銀子,小萬有個法子!”
元康平很疑惑的看着萬錢,扯着嘴笑得十分譏諷:“萬爺您好膽量啊!從我這兒坑去了萬餘兩銀子,又回頭教導我如何賺銀子?康平看來,賺銀子很簡單,萬爺您吃了多少,吐回來多少,就足夠了!”
萬錢抿抿嘴:“這事兒小萬不理虧,鬧大了,你背後的人物臉上不好看。小萬不來虛的,您要聽,我便說,不聽,我也不怕。”
元康平聽了這話,勉強找回一縷清明,沉吟半響,心不甘情不願的說:“你說!”
萬錢看了看窗外的那一抹淺綠,心中一軟,便覺得手上有些繾綣纏繞!他回過頭來,平靜說道:“聚富鹽莊兩層股份,請元兄弟拱手相讓於桑氏!”
元康平咋聞此話,涼氣倒吸一大口:“什麼?!”
“聚富鹽莊再無能耐翻新殘鹽”,萬錢清晰說道:“而且,只要有聚富鹽莊一日,桑氏就不會讓她的竈戶出來翻新殘鹽,契約白紙黑字。這個困局,損人不利己,但桑氏要借它來鞏固自家地位。”
元康平冷笑兩聲:“你當初明知道此種境況,卻仍將聚富鹽莊股份賣給我!可見你包藏禍心!”
萬錢搖搖頭:“開始我並不得知,但走訪過竈戶後才知道,兩淮翻新殘鹽的量並不大,一年下來,能吃得下聚富鹽莊眼下購入殘鹽的兩成已是勉強。你一定要,我讓給你,的確是不願自己在這裡面吃虧。做生意不願虧錢,人之常情。眼下元兄弟不必與銀子作對,去得罪桑氏。只要聚富鹽莊散夥,桑氏立即就能吞吐殘鹽。元兄弟談好價碼,不過三兩年,不怕賺不回銀子。”
元康平擰眉想了想,確實記得桑氏曾與鼎爺簽訂契約,只要有聚富鹽莊一日,桑氏就不能用本家的招牌出來翻新殘鹽!一念之間,元康平惡毒的念頭浮出來:“既如此,我便將這兩成股份轉讓給桑氏,豈不是便宜?我倒要看看桑二姑娘如何與鼎爺內鬥!”
萬錢搖頭:“小竹子的脾氣……我與她交手過幾次,知道她絕不會與鼎爺苟合!何況桑氏若有充足的銀兩購買你的兩成股份,事情不會到今日的地步。就算桑氏眼下有足夠的銀子,他也絕不會再趟這一趟渾水。元兄弟,別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好好想想,再晚一步,鼎爺向桑氏尋釁,鬧出事來,你得不到好處,咱們這些人也免不了敗壞鹽政的罪名。元兄弟別忘了,何文淵大人來意不明。”
咋聞此話,元康平渾身一震!確實!何文淵少年得志,擔當着巡鹽御史這樣一個看似卑小實則微妙的職位,卻沒有半點兒張揚,中間有什麼心思,外人實在難猜的很!然而,帝國言官尋釁滋事的本領,官場之上,無人不忌憚三分。即便是能耐如李閣老,也不例外。如此思量下來,元康平心中漸漸平了一口氣。這位萬錢大爺所作所爲,雖然叫他心生憤恨,卻不得不承認,這人其實有點心思。
而萬錢也沒有再說話。這件事情上他確實耍了一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元康平會恨他入骨,理所當然的事。不過,他要害怕這些,他就不進鹽市。所以此刻元康平不買他的帳,他也壓根不發愁。他之所以願意從中周旋,基本上……是爲了桑少筠。
鼎爺背後是張侯爺,當今皇后的親兄弟。這樣張揚跋扈的人物在江南吃了這樣的大虧,此事豈能善了?少筠雖然聰明,但仍舊顯得過於稚嫩。面對官府有理說不清是常有的事,何況耍手段也要看手段耍的圓滑不圓滑。若鼎爺果真要收買人命、推卸擾亂殘鹽市場的責任,桑氏難以倖免。但若桑氏能靠上足以與張侯爺抗衡的靠山,則萬事無憂!萬錢只需要在關節上一點,即可鋪橋搭路,他更相信,用銀子打動人心,無往不利。
兩人靜默許久,元康平平着語氣問萬錢:“果真將兩成股份拱手相讓?”
萬錢一臉誠摯:“殘鹽不翻新,兩成股份不值一兩銀子,雨季一來,衝得一分不剩。元兄弟在聚富鹽莊一退股,聚富鹽莊就要散架。屆時,元兄弟拿着兩成股份所佔的殘鹽交給桑氏,談攏價格,一樣回本,不過是換個合作伙伴。這事要看時機,要看對象,其實非元兄弟莫屬。”
元康平想了想:“你是說,趁着鼎爺還沒有動作之前,先發制人,與桑氏定下盟約?”
“是!”
元康平笑了笑,又看了看軒窗外那一葉扁舟,意有所指:“原來何御史所說非假,萬爺非要留下留碧軒是爲迎娶佳人!”
萬錢抿了抿嘴,接話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桑氏知道自己一年能吃下多少殘鹽,她能合作的人,只有你。”
元康平微微一擰眉,終於徹底明白。確實,這法子換到鼎爺身上就行不通。因爲桑氏吃不動那麼一大筆殘鹽,吃不動之後,必然又是一番勾心鬥角!元康平最後點頭:“你確信桑氏會同意?”
少筠會不會同意?會的!因爲她是個……小妖精!桑氏折色納銀之後再無餘銀,如果不適時介入殘鹽,來年開中鹽如何周全?少筠雄心勃勃要重回兩淮製鹽運鹽頭把交椅的位置,沒有開中鹽這朝廷側目的名頭,萬萬不能!萬錢笑笑,十分的憨直誠實:“信我,小竹子會點頭!”
元康平點頭:“好!你說,我該如何做!”
萬錢如此這般的說了兩句,元康平豎起了大拇指:“萬爺,我稱呼你一聲爺,也是心悅誠服!”
……
過了午飯時分,少筠與何夫人盡興而歸,此時少筠和清漪手裡都各捧了一大束荷花,偏又在小碼頭上遇着了同樣盡興而歸的芷茵、梅英兩人。
梅英看見清漪婷婷嫋嫋、少筠臉上紅暈未消,再加上何夫人微微而笑,組合在一起,十分悅目,不禁笑道:“呀,夫人嬌,筠兒俏,還有清漪似水淌,這是什麼模樣?”
少筠走上來:“兩位也盪舟去了?可盡興了?”
芷茵一面挽着何夫人,一面笑着說:“自然盡興了!又有船孃好小調,又有清漪妙曲兒。小竹子,你摘那麼多荷花幹什麼?”
少筠正要說話,那邊清漪細細柔柔的接到:“小竹子的胭脂水粉都有丫頭們打理呢,手邊的侍菊,調香制胭脂,十分在行。今日荷花這樣好,香氣也十分清冽,可不是好東西麼?”
芷茵聽了這話,不禁繞着少筠打量:“叫我瞧瞧你平日裡都做些什麼!你那一手的女紅,還有丫頭會調香制胭脂?”
少筠淡淡的看了清漪一眼,然後對芷茵笑道:“你還聽清漪胡沁呢,不過就是瞧見花兒開得好,忍不住淘氣唄。要說花兒粉兒胭脂的,我在你閨房裡頭看見的纔是大陣仗呢!叫人瞧了你那張臉蛋都忍不住想掐一把!”,說着作勢要去捏芷茵。
如此一打岔,幾人都呵呵樂開,唯獨梅英悄悄的瞧了清漪一眼,抿了抿嘴。
而後幾人說說笑笑,回到煙波閣。
這時候的煙波閣又是另一番景象。李淑芬幾次想和樑苑苑湊成一處說說體己話,但每次才說了三兩句話,康李氏總會帶着康夫人的話來找樑苑苑,要麼要見哪家夫人,要麼要樑苑苑增減衣裳,總之就是細心體貼的叫李淑芬壓根沒法和樑苑苑說上兩三句話。看了這景象,一堂的客人都誇讚康知府家妻賢子孝、老幼和睦。樑苑苑張口不能言,只能眼睜睜的悶死在康夫人身邊。反倒是少箬看了這樣子,暗自舒了一口氣!樑苑苑那脾氣,只怕還真得康夫人這樣有身份有手段的女人明裡暗裡管教一番,才能學乖!
然而就在她以爲可以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康李氏轉到了她身邊。少箬看見了忙拉了笑容出來:“喲!姨媽來了!”
康李氏一聽這話,心裡軟了十分!若按身份,堂堂四品誥命,用不着對她稱呼一聲“姨媽”!她拉了少箬的手,感嘆道:“如今你我結爲姻親,我本沒有餘地再如此說話。你卻還能想昔日一般待我,可見你不僅是個明白人,更是個重情義的人。”
少箬想了想,鄭重說道:“姨媽既說了這話,少箬少不得再說兩句!今日姨媽同康夫人一來,就叫小竹子這樣難堪,也叫苑苑這樣下不來臺,我這做姐姐、做繼母的,無論如何,也覺得不合適!姨媽,你與康夫人這麼些年過來,不累麼?何苦還爲難這幾個小輩?”
康李氏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竹葉子……一進了這圈子,哪說想停就能停下來的?你家苑苑……就當是我當着你的面數落她我也不怕,她太不懂事了!她瞧不上我,不肯稱呼我一聲,我難受,卻尚且能忍。但她如何對我青陽?好的時候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粘着青陽,不好的時候只管往她舅舅家去,丟下青陽不聞不問。自從知道青陽還留着筠兒的荷包後,三天兩頭指桑罵槐,尖酸刻薄的話說得青陽忍不住在我跟前哭!我是他娘啊,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再苦都沒所謂,但我受不了我的兒在我跟前這樣哭。苑苑她好,青陽沒準就轉過來了,但……我的兒是個有心人,攤上這麼個媳婦,你叫他過什麼糟心日子吶!往日家裡夫人不爲意,但如今親眼瞧見了青陽的模樣,也心疼得不行……”
少箬抿了嘴,又思量了一番,只覺得中間的意思十分的深,不禁試探道:“苑苑……姨媽你說這話是……”
康李氏看了看不遠處的康夫人和樑苑苑,又低聲道:“我能爲什麼?就爲我的兒子能舒心一點……”
話纔到這兒,少箬大怒!舒心一點?怎麼爲之舒心一點?與樑苑苑成婚不過兩個月,難道又真惦記筠兒?她幾乎按捺不住的站起來,最後緊握雙拳死死忍住,才勉強剋制的情緒,卻不免心中萬千思緒。康李氏看到這模樣自不敢再造次說話,許久之後意有所指的低喃:“我心疼我的兒,可我不只心疼我的兒啊!說起來……哎!筠兒這孩子眼下過的什麼日子!我妹妹夜夜睡不着,不就爲這閨女不上不下麼!”
少箬暗自氣得胸口疼,勉強撫了撫胸口,嘆氣道:“姨媽,我還稱呼您一聲姨媽!姨媽,您真爲筠兒着想?姨媽!”,少箬吸了一口氣拉了康李氏的手,懇切說道:“苑苑自小沒了娘,她孤傲些是有的,但我知道,她人並不壞!你只當疼兒子,就多教導提點她不行麼?我已與她談過,她會警醒的!”
康李氏搖頭:“竹葉子,宅門裡的醜事,我本不願多說!可你也不算外人了。你可知道,青陽一知道苑苑懷有身孕,便立即分了房,搬出書房。他是連瞧也不願多瞧苑苑一眼!夫人知道了,與我商議,只怕納妾是遲早的事了,苑苑攔不住!但我們爲孃的,總希望兒子能舒心一點,這竟是我與夫人二十年來頭一回同聲同氣!”
少箬倒吸一口涼氣,樑苑苑啊樑苑苑!你竟然把事情搞到了這個地步!眼見自己最擔心的事變成了現實,少箬驚得手腳冰涼,最後好容易喘勻了氣,才勉強笑道:“姨媽,此事……還請姨媽舒緩些!容少箬細細思量可好?”
康李氏點點頭,看着不遠處的樑苑苑,意有所指道:“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家,自然都想體面周全。若非實在沒了法子……其實,筠兒是我的親外甥女,家裡怎肯虧待?!”
少箬扯出一抹笑來,不置可否。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前面有人說康府一來就給樑府下臉,不知是要警告樑苑苑,說對了。可他們爲什麼敢這麼做呢?有原因,等着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