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課司交鋒之後,少筠沒有着急着趕回揚州,而是就地安置參與械鬥的竈戶。林志遠和蔡波陪同下,少筠幾乎認完了爲自家煎鹽的新老竈戶。毫無疑問的,方纔堂上的一番說辭,爲她贏得了空前的擁護。連方石也都執意跪在她面前,泣不成聲。她安慰了幾位長輩、吩咐他們去歇息後,又來到桑榮家中。
桑榮最是耳聰目明的,少筠來到他家裡,他就看不慣竈戶們都擁着她、巴結她的情形,一把掃帚把衆人都趕跑了,只留下少筠和林志遠說話。等到左右無人,桑榮腫着一張臉,逼視少筠:“小竹子!今天這事是你意料的?”
少筠一愕,忙說:“榮叔怎麼說!少筠怎會知道!”
桑榮哼了一聲,沉下臉來:“你頭一回我富安,我說過什麼?你要是敢拿了大宅門裡的手段來這裡耍,我替你爹打斷你的腿!你拿桑家的招牌給人家用是什麼心思?你拿了招牌給人家用還暗地裡吩咐我們不許我們出來給人翻新殘鹽,又是什麼心思?老榮頭是老,但煎鹽還沒煎得眼睛瞎!你挖了個坑給別人跳,就是把一幫老骨頭都綁在前頭。幸虧還沒鬧出人命,真鬧出來,你心裡過得去?!”
少筠心中一緊,只覺得眼眶一逼,眼淚緊接着就掉出來,她連忙當地跪下:“榮叔火眼金睛!小竹子用了心思不錯,可榮叔別生氣,聽我辯一辯好不好?”
老榮頭沒吱聲,只半眯着眼。
少筠掂量着,也不敢站起來就說到:“榮叔,轉運使大人爲昔日姑姑私收餘鹽的事情,早想把桑家一腳踢開了。家裡徐管家坑了我們多少銀子,只怕榮叔心裡也有數?再加上折色納銀,家裡實在是個空架子,連官府也不看好的。我拿家裡的招牌出去給他們用,是有冷眼旁觀的意思,可絕沒有要老掌故們摸着石頭過河的意思。我……我確實預料到聚富鹽莊的富豪們不知道殘鹽裡頭的深淺,會積壓大量的殘鹽在手,但我確實不能知道大傢伙竟能爲此打起來,更不能知道御史大人竟然有能耐調兵……”
一旁的林志遠聽了這話,也嘆氣,站起來對桑榮作揖道:“榮叔,小竹子這步棋是險,卻也是無可奈何。你想想,他若不這麼做,桑家百年招牌只怕就毀在我與若華手裡了。按說,與官府交道,還得有她這樣的城府才成!”
老榮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然後站起來,扶着少筠的肩,破鑼嗓子說道:“做人難啊!當年你爹爹和大伯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行當裡頭,虧死老實人、撐死壞了品行的人。老榮頭這一輩子,活到眼下,也不敢說你對也不對,橫豎不出事,我瞧着你這份精明,都寬容你。但是小竹子,做人若是沒了譜,老天也不賞你運氣,你知道麼?”
少筠心裡十分不是滋味,桑榮這兩句話比鼎爺當面罵她是小娼、婦還叫她難受。不自覺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她低聲說:“對不住榮叔……”
桑榮扶着她起來:“起來、起來!孩子你起來!我聽你說一句對不住,心裡就知道了。起來去歇着吧,鬧了一夜,連你也差點捱了官老爺的棍子,去歇着吧!”
少筠站起來,轉了身偷偷抹了眼淚,才笑道:“榮叔今日歇着吧,也該正經看看大夫。我這就去給榮叔趙叔幾位告個假,好叫你們歇一歇。”
林志遠微笑道:“很該如此,你去吧,我同老榮頭再說說話。你若累了,到家裡歇一歇。”
少筠答應了就轉身出去。林志遠舒了一口氣又笑着對桑榮說:“你這話說重了!小竹子有些心思沒錯,但她一個十五歲的丫頭出來當家,做成這樣子,十分難得了。你再說這話,她心裡不知道怎麼難受。你瞧,一下子她眼圈也紅了。哎,我真怕她扛不住了……”
桑榮瞅了林志遠一眼,慢慢的走到牀邊,脫了已經髒污的衣裳,躺倒牀上:“就你會心疼?”
林志遠又笑:“是!你是把她當閨女來疼。越疼越打,你對小貴子就這德行!幸虧小貴子也成才。可小竹子不一樣,姑娘家,心思細,你說一句,她再豁達,也要尋思半天。”
“好生囉嗦!”桑榮翻了個身:“你還不歇着去?”
林志遠搖搖頭,又囑咐一句:“我叫大夫進來給你瞧瞧,你別又推三阻四的,不然我讓小竹子進來親自伺候你。”,說着也就出去了。
……
這時候何文淵點的八百軍衛還沒有撤出富安,儘管沒有人再敢胡鬧,但整個富安還有些不同尋常的緊繃。也正因爲何文淵還在,鼎爺徐管家等人都沒再敢出聲,而賀轉運使心裡早就打起了鼓:究竟這位何文淵大人還有多少家底?他能繞開一省布政使獨立調兵鎮壓騷亂,這說明這位巡鹽御史絕不是尋常御史;他昨夜裡但凡開口,並沒有袖手旁觀的意思,而是偏幫着桑少筠,這說明御史有態度!是敵是友,遠不是當初設想的那般簡單!賀轉運使心思一轉,最後與樑師道一合計,沒敢再多插手富安事宜,連夜趕回了揚州!
賀轉運使一走,鼎爺一夥人真成了半邊吊,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當下裡參股的幾位人物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杯葛,一時三刻也整不出一個合適的結果。
這番變化,有些是少筠能預料的,有些則又是她所不能預料的。眼下她最要緊的事,還是趁機安撫自家竈戶。因此少筠從桑榮家裡出來後,就招來了蔡波,吩咐他找了桑趙林方隋的徒弟,親自向鹽課司的老爺說明了,讓他們暫時頂替總催的位置,最後又馬不停蹄的趕去了隋安家裡。
丫丫一面收拾她爹,一面嚶嚶的哭。少筠看見了又想起桑榮方纔說的一句話,心裡說不出的壓抑,連安慰丫丫都覺得自己實在太虛僞,只能抿嘴在一旁看着。侍蘭侍菊彷彿知道少筠的心思似的,一個拉着丫丫開解,一個親手去伺候隋安。不久大夫來診治,最後說是斷了肋骨,不十分礙事,只需靜養些時日,又開了藥方做了固定,才離去。這時候隋安悠悠轉醒,看見少筠和後趕過來的林志遠,竟痛哭流涕,直說自己錯了、對不住本家。
少筠十分忍不住,安慰了幾句舉轉了出來,留下林志遠等人細細安慰照顧隋安。
……
此時,草蕩中東風斜吹,竹林裡春陽斑駁,亭子下茶具齊備,中有一黑一白相對而坐,風雅已極。
何文淵收了乾枯的竹葉,小心控着煮水的火候,那壺水便不疾不徐的吐着白氣。不一會水好,何文淵手法極其熟練的沖泡着面前紫砂壺內的西湖龍井新茶,最後端了一小盞給萬錢:“萬爺請!”
萬錢微微皺眉,接過來一飲而盡。
何文淵看也沒有看他,只是左手三指輕輕托起茶盞,端至鼻端,輕輕一嗅,然後看了一眼茶色,最後才徐徐飲下那一小盞茶:“往日烹水皆用松木屑,今日看來,竹葉烹水也頗爲有趣。萬爺以爲呢?”
萬錢不以爲意,直接又給自己到了一盞茶,接連飲了五六杯,才說:“我不懂茶,只是渴了。”
何文淵連連看了萬錢好幾眼,才笑道:“聽聞萬爺在揚州置了一個大園子,正大規模翻新。伯安想起來在轉運使府邸曾有幸見證萬爺對桑二小姐的一曲鳳求鸞,只有一事不明……說起來,伯安下揚州不過區區幾日,卻正正瞧了一出西廂,不過這出西廂不是元時王實甫華麗鋪陳的西廂,而是唐時元稹字字血淚的西廂啊!”
萬錢皺着眉毛定定看着何文淵,好像是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一般。許久之後他又展開眉頭,似乎有些小心,卻又十分憨直的問道:“你是想說我對少筠是逢場作戲?”
何文淵忍俊不禁,微微笑道:“萬爺在賀府當衆求婚,轉背卻在桑二小姐那兒虛晃一槍,只怕會惹得桑二小姐不悅啊!”
萬錢微微紅了臉,卻十分憨直的回答:“我不愛看西廂記。”
“西廂~”,何文淵嘴角一掛,暗歎萬錢這點憨直完全不似喬裝:“花前月下的唱詞,確實十分華麗的,也難怪萬爺這樣的人物不喜歡。只不知萬爺平日裡除了上下打點,又喜歡什麼樣的消遣?聽聞萬爺豪氣也意氣,至今還包着一名美輪美奐的揚州瘦馬?真真好福氣!”
咋聞此言,萬錢眼中兀得閃過訝然,但卻又是十分誠實的:“我沒老婆,有時候也想女人。”
這話說得!真直接!何文淵喟嘆:“聽萬爺說話,真真口頰餘香。”
萬錢笑笑:“我不過就是一粗爺們。”
何文淵點點頭,狀似不以爲意的:“萬爺大約也在北邊呆過吧,說話都帶着那邊的氣息……”
話到這兒,何文淵突然停住,目不轉睛的看着來時路。
萬錢有些奇怪,便轉頭去看。原來一片碧綠之中,走來了一襲月白身影。她走得有點慢,似乎心不在焉;她微微垂着頭,似乎帶了些慵懶疲憊。
“是少筠……”
“是桑二小姐……”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卻不自覺得,連語氣也軟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嗯~週末我要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