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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五月中,明朝廷戶部正式下達皇帝旨意,允許鹽商參與維護盤鐵,其所費可從鹽課中抽取最高不過三成的鹽斤作爲回報。除此以外,開中鹽照常施行。與這份旨意同時下達的,還有戶部一份嘉獎令,其內容是嘉獎兩淮桑氏,解國之危困。

此詔一下,兩淮沸騰。

然而讓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上下越發不安的事,接踵而來!

五月中,朝廷旨意下達,桑氏沒有任何舉動維護盤鐵,反而僱人在劃歸桑氏名下的靠海草蕩中大舉伐木;隨後,兩淮各地鹽商紛紛涌進鹽使司衙門,與朝廷簽訂契約;到了五月底,桑氏仍舊沒有任何維護盤鐵的舉動,反而……旗下竈戶全部撤離煎鹽場,直有廢棄的勢頭!

所有這些事情,肖全安實在坐立不安!

六月初,桑氏大管家桑貴親自給鹽使司衙門送來了文書,說是桑氏已經擇定六月初六這一日開竈煎鹽!

到了今日,一年已經過了一半!這一年的鹽課能否如期繳納,沒人知道!桑氏,還真他孃的氣定神閒!

肖全安天天在衙門裡來回踱步,伸長了脖子等六月初六的好日子,只要鹽場一開始產鹽,他的日子就好過了!

六月初五,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肖轉運使、錢同知,以及何文淵鄭重其事,提前一天抵達富安。寧悅、清漪等一衆女眷自然而然留在了揚州。也正是這個機會,樊清漪在長達五年的安分守己中解放出來,暗自指示自己新僱來的丫頭婆子大肆出門活動,而那位深得何府上下信任的秦嫲嫲卻被她冷淡了。

六月初六一早,何文淵坐着小轎來到桑氏名下的草蕩。

記得弘治十三年的夏天,當時的揚州知府康文祥強行攤派徭役,令桑氏夾在鹽政和民政之間爲難,他爲了維護鹽政的穩定,親自帶領着少筠丈量桑氏草蕩,因此有過一段秘而不宣的生死至交。對這一片草蕩,他心情激盪。

然而一下轎,他呆了。眼前景象,說是改天換日,也絲毫不爲過!

極遠處,是隱約可見的海平面。目光一寸一寸的往回拉,是一寸一寸加深的震驚!海邊的一整片灘塗全部平整過,所有的草蕩清掃一空,那種新草割去留下的青草味還那樣的濃烈,但眼前已經全無一絲雜草了!巨大的、空蕩蕩的池子一個接着一個,宛如耕者耕犁下的田地!接天連日,那樣的氣勢、那樣改天換日的氣派!

正驚訝時,桑貴引着同樣目瞪口呆的肖全安上來,對幾人拱手笑道:“大人還請將就些帳篷的粗陋,一會卯時三刻,小人主家就該點火開竈了。”

何文淵回過頭來,赫然發現桑貴腰間一根白帶子充當腰帶,身上的衣裳竟是麻布所裁。披麻戴孝?何文淵因問:“府上治喪?怎麼披麻戴孝起來。”

桑貴笑笑,正要拱手答話,那肖全安就十分着急的插話:“不是開竈點火?這地方,哪有一口竈眼?桑貴,你桑家可別出什麼幺蛾子!真弄出事情來,害了這一大家子不算,還連累本官督辦不力!”

桑貴又笑,媚眼一飛:“是,小人一家的命比大人您賤一些,可咱們這腦袋還想多在脖子上多擱個幾十年呢!大人還請稍安勿躁,天熱,小人早就備下了消暑的酸梅湯!”

肖全安臉上黑了黑,還要說話,何文淵卻一拉,生生把人定了下來。

桑貴一拱手,又去迎接別的客人。

卯時二刻,團竈的掌櫃、行商全部抵達,滿滿當當坐了三架帳篷。此時人人沉默不語,只等桑氏上演這一出震天撼地的大戲。

此時桑氏碩果僅存的長男桑少嘉素衣素服領頭而出,他一步一頓,額間素白的抹額勒着那一頭半白的少年白頭,愈發顯得那一張臉凝重而莊嚴。

一些舊曆鹽事的行商因此議論紛紛!昔日揚州府上鬥雞走狗、眠花宿柳的桑少嘉,如今,儼然一家之主、儼然鹽事大掌櫃!

桑少嘉身後,小竹子桑少筠一襲白衣捧着一尊靈牌,上書“先妣桑門李氏之靈位”。少筠身後,枝兒捧着少原的靈位。枝兒身後,桑貴捧着桑榮的靈位。桑貴身後,侍菊捧着侍梅的靈位。

侍菊身後,桑若華攙着林志遠,菁玉拉着小女兒,跟着林江隋安方石趙霖及一衆桑家的竈戶,全都是披麻戴孝。白壓壓的一片,幾乎撐裂了衆人的眼球,原來今日不僅僅是點火開竈,還是昭告。

桑少嘉走到大池子前,環顧這天高地闊,想到這四年翻天覆地的變化,忍不住眼睛一閉,豆大的眼淚滾了一滴。睜開眼的時刻,他恍然想起早在五年以前,自己身子何等孱弱、何等荒唐!他撩起袍子,當着大池子鄭重三拜九叩的稽首大禮,然後揚聲說道:“我桑少嘉、淮揚桑氏第八代子孫,自小鬥雞走狗,比同紈絝子弟,真是愧對篳路藍縷的先祖!弘治十四年,我桑家家業一朝凋零,我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四年之內,從不懂鹽事至鹽場總催,熬得少年白頭!幸得父母師長、姊妹妻子不棄,終究沒丟下先祖的手藝、沒丟掉一位掌故竈戶!想我桑少嘉,雖然一無建樹,但今日跪在先祖面前、跪在家中那麼多屈死的亡魂面前,也終於覺得不那麼慚愧!”

話到這兒,少嘉從懷中摸出兩分文書,一一擺在大池子前的香案上:“告桑氏列祖列宗!桑家替朝廷煎鹽上百年,到了今日,終於得到朝廷一份嘉獎、嘉獎我桑氏與國共度時艱,並且獲得准許,佔有鹽課的三成自行銷售!從今往後,我桑氏哪怕不再辛苦運糧開中,也能真正憑藉手中技藝養活自己;從今往後,大伯二伯因運糧而喪命的慘事再也不會發生;從今後,我桑家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獲取鹽斤買賣,不必行賄不必守支!告桑氏列祖列宗!桑家少字輩的孩兒們,沒讓您們蒙羞!”

一句沒讓祖先蒙羞,令在桑氏一族感慨不已,繼而全數跪下。

少嘉這時候卻站起來,走到少筠面前,扶起少筠,笑道:“筠妹妹,咱們把二嬸他們的靈位歸位吧!這四年,二嬸等着你供奉的一柱清香。還有榮叔!”

少筠忍不住,眼淚洶涌而出。四年,她離鄉別井,未曾在母親面前跪過一跪!眼淚一路灑落,每一步都是這四年間披荊斬棘的記憶。等到那靈位至於香案上,母親昔日的音容宛在眼前。少筠跪下,扶着香案哭道:“娘、小竹子回來了!都是女兒不孝,叫你冤死了!”

一句冤死,感觸紛紛而落。桑若華第一個忍不住,當即嚎啕大哭起來:“二嫂!是若華對不住你和二哥了!”,一時間,衆人都放聲哭了出來!

一旁帳篷內安坐的何文淵真覺得無地自容!桑氏二太太的死,雖然是意外,但確實是他未能防患於未然的緣故!

而少筠雖然傷心,但悲憤更甚!她將母親的靈位放好,轉身,接過少原的靈位,沉默的放上香案,緊接着來到桑貴和侍菊中間,忍淚說道:“阿貴、榮叔……當日在漁村,爲了保護我、保護蘭子阿菊和侍梅,被賊人、被賊人開膛破肚!”

桑貴大張了嘴,霍一聲站了起來!

少筠含淚,冷冷睨着不遠處的何文淵:“開膛破肚!我、侍蘭侍菊和老柴叔親眼所見!他的腸子、血,流淌了一地!”

桑貴瞠目欲裂,侍菊嘴脣咬出鮮血來。

“那時!他便知有人有心殘害!”,少筠身子晃了晃,她嘆了口氣緩了緩,又說:“爲了我、他臨終前要我放火、放一把大火,燒乾淨他的冤屈、也送我們平安上路!阿貴!榮叔,死無葬身之地,那把火、是我放的!”

桑貴滿脖子的青筋全數爆出,眼睛凸着、盯着少筠:“是誰、是誰害了我爹!”

少筠一笑,眼淚滾了一行,卻是很冷靜的話:“那時,我發誓,我這一輩子,一定要爲榮叔洗乾淨身上的冤屈,我要告訴天下的人,不獨獨是朝廷上的那些大人們一片丹心可留汗青,我們桑家的老榮頭,也是鐵骨錚錚、一片丹心的!”

桑貴咬着牙,眼睛裡淌出淚水來,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日漁村一案,竟然慘烈至此!周遭的人,全數都呆愣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桑貴身子一晃,緊繃着的憤怒解開了,悲慟襲來!他抱着桑榮的靈牌放置在香案上,想到父親一輩子的耿直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不由得一聲悲鳴“爹!”

他身後的侍菊則一面哭一面把侍梅的靈位也置於香案上,哭着對桑貴說:“爹爹臨死前喝了我的媳婦茶了,阿貴,爹爹認我這媳婦!我一直爲他戴孝,也發誓一定要爲他討回公道來!可你不知道,不僅爹爹冤屈,與我一同長大的好姐妹,也這般冤死了!”

桑貴轉過頭來,看見侍菊嘴脣也咬破了,哭的一臉的蒼白,不由得抱着她,兩人說不盡的相思苦、離別淚。

少筠舉袖,抹去一臉的眼淚,微微揚起頭來,走到池子邊上,聲音穿雲射日:“弘治十四年春,仍在富安,家裡五位老掌故用他們一輩子的經驗告訴我,煎鹽,費用盤鐵、柴火,不若曬鹽!兩淮海水萬頃,若開闢一片千里鹽池,取至剛至陽的日光爲火,就能曬出雪花般的千里鹽池!”

猶若巨鼓耳邊猛然擂響!何文淵、肖全安、錢藝林全數猛然跳起!

少筠回過頭來,看着何文淵,冷冷一笑,復又對這天高地闊昭告:“那一年、弘治十四年!五位掌故不辭辛苦、不計報酬,就在這片草蕩試煉新法!可惜新法未成,我桑氏、家業一夕凋零!家裡的桑榮叔叔一片丹心,卻落得開膛破肚的下場!從那一日開始,我桑氏少筠就發誓,要爲你雪冤!今日!榮叔叔!你在天有靈,一定要看到!我們桑家少字輩的晚輩沒讓你失望,我桑少筠、要用着萬頃雪白的鹽滷洗刷你身上的冤屈、請你安息!”

字字鏗鏘、句句摧金折鐵,少筠雙手猛然一張,“轟隆隆”的巨響就在少筠身邊炸響!一條雪白的巨龍就在少筠身邊的巨型木桶中咆哮而出!那激盪的鹽滷落入鹽田的瞬間,激起千堆雪,也激得少筠渾身的素綾狂飛。

就在鹽滷入田的那一刻,那邊早已經準備就緒的少嘉攜着枝兒舉了火把,桑貴抹乾了眼淚,領着一羣精壯的漢子,舉了一條長達三丈的草龍。

草龍點燃,青煙直上九霄,一衆竈戶高呼:“天君在上,竈神乞聞!開竈了!”

一聲開竈聲勢壯!那“轟隆隆”的聲音由近及遠,一片蔓延!一瞬間,處於鹽池中間所有人的衣裳全數激飛,全數被這浩大的聲勢、這質樸而粗獷的響動震懾!

那一刻,何文淵目瞪口呆,卻清晰的明白了一件事,桑氏勢成,他自己究竟還是作繭自縛!

作者有話要說:萬頃鹽田、開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