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閒閒的撥着手裡沁涼的紫玉佛珠,垂着眼簾淡淡聽着。
侍菊則說:“秦嫲嫲送消息回來了,樊清漪動了胎氣,整日躲在房中,叨着‘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昨日容娘子出來,看來她應該是明白咱們全都清楚明白她的勾當了。”
少筠點點頭,許久之後方纔說道:“就讓她養着胎吧。鬼六拿了一千斤鹽,該說些什麼消息回來了吧?”
侍菊一笑,恍然明媚,卻有秋刑之煞:“鬼六早就放了風,當初路過漁村的大客商身上並沒有銀子!那郝華也姓郝,跟那郝老四同根的兄弟,卻不比郝老四那般愚笨,自然明白鬼六這消息背後的意思。”
少筠閉眼,瑩玉般的臉龐微微笑意。隨後她轉了話題:“阿貴那件事懸而未決?”
“自然地!”,侍菊笑道:“小姐開的底限是四成,阿貴一張口成了五成。這也自然,不然一下子亮了底線,這生意就沒法談了。官老爺一想到一半兒的鹽課都拱手給了鹽商,肉疼的不行,只在那裡磨着。”
“哼!”,少筠輕輕一哼:“既然如此,你讓小七去與鬼六說。一,往後有任何事,鬼六不想惹得官府惦記就別跑在前面,這個醒,我提着,就當是還他的救命之恩;二,讓他挑唆郝華,令人上岸策反竈戶衝擊鹽衙門。”
“小姐是想讓竈戶給鹽衙門施壓?可是,郝華豈會好好聽話?”
“那就得看小七和鬼六的本事了。”,少筠笑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鬼六爺這‘鬼’字白白得來的?”
侍菊點頭:“是了!就是要鹽使司那班人求着咱們把那五十萬兩拿出來救急,到時候桑貴自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五十萬兩幾乎是咱們最後的銀子了,短時間內蘭子也湊不到銀子了,這要用光了,日後維護盤鐵,怎麼辦呢?”
少筠嘴角一勾:“且先不要操心!眼下兩淮的頭等大事就是要把分成的事情定下來,我演了這幾場大戲,無非就是要旁人以爲我在圖謀什麼大事。”
侍菊深吸一口氣,表示瞭然,然後就說與鬼六一事自會交代清楚。
少筠看着手中因折射了陽光而顯得流光溢彩的紫玉佛珠,只覺得那星星點點的光也彷彿照進了心裡,情緒也跟着雀躍了些。
正說着窗外宏泰稚氣的聲音響起:“不許你來搶走我娘!”
少筠轉頭,透過窗戶一看,原來是一襲青衫的萬錢和一襲綠衣的宏泰,兩人一高一矮,都負手相望。
萬錢蹲下來,笑笑道:“誰說叔叔來搶走你孃的?”
“祖母和祖奶奶說得!”,宏泰皺着小鼻子、擰着小眉毛說:“祖奶奶說了,孃親的臥室不能叫男人進,尤其是像熊一樣的男人!要是進了,就把我娘搶走了,泰兒就看不到娘了!”
萬錢挑眉,耍把戲的從身後取出一支精緻的竹製彈弓來,眨眨眼,低聲道:“泰兒、你在北邊見過小王子穆薩沙射大鳥麼?”
宏泰咬着嘴脣,點點頭。
萬錢又笑:“厲害麼?”
宏泰嘀咕了半天:“小姨也會……”
萬錢徹底笑開:“人人都會,你想學麼”
宏泰扭了扭身子,滴溜溜的眼睛看着萬錢,嘀嘀咕咕的:“給、給泰兒……”
萬錢把彈弓送到宏泰面前:“上回說過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要什麼,就堂皇問,別人給就給,不給自己也明白,記得?”
宏泰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叔叔,這個也可以射鳥?”
“可以。”
“那給泰兒吧!”
萬錢伸手把宏泰抱起來:“叔叔告訴你呀,學會了才能保護你娘!你祖母祖奶奶的那些話都是哄你的,你想呀,你娘要是不是要你了,把你丟給你祖母祖奶奶就行,何必帶着你?再說了,有叔叔給你好玩的,多一個人疼你不好麼?”
宏泰想了想,嘟嘴答了一句:“泰兒不喜歡祖母,常常說我娘不好。”
萬錢一笑:“那你娘好不好?我看頂好,疼你,又教導你。”
宏泰用力點頭。
萬錢轉身把人交給阿聯,哄到:“跟着阿聯叔叔,他教你!”
阿聯有點黑線。話說自己一個正經的文士,哪裡懂得這些個頑皮小孩的倒黴玩意?只是……他一個大男人也不能進了小竹子的竹園呀!皺皺眉,哄着宏泰找桑貴去!
萬錢走到門口,少筠已經迎了出來,笑道:“偏你還能哄着他!”
萬錢挑眉,挽着少筠的腰一同進屋:“他爹我都能哄,一個小孩,還不會哄?只是你聽見了?康家人朝他下迷魂藥了,這鬧不好又是一樁人禍。”
少筠搖頭:“他這樣的身世,註定惹是非的。那邊康老爺正經是一事不做,專做老夫子教導他學問八股!那日看了他帶回來的課程,一年到頭,也就堂官老爺休沐的日子能歇着。可一個位祖母、一位祖奶奶,全是溺愛,能給的給全了,不能給的也全給了。每日回來膩着我,非要我哄個把時辰才把那些奇巧淫技的玩意放下,我是真怕他把好端端的品性都學壞了!”
萬錢搖頭:“要是康家兩位太太總是挑唆他,只怕他最終會怨恨你我。要是防微杜漸,還得從兩位太太身上着手。”
少筠眯了眯眼,貓兒似的蜷在榻上,狀似不以爲意:“既然他要牽絆着我做媳婦,那也得擔當得起後果。”,說着纖纖玉指掩在檀口上,極其慵懶的打了個呵欠。
萬錢看在眼裡,只覺得嫵媚萬分,不由得走過去,撫着少筠的背,笑道:“都說春困,你這倦態,可以入畫了。”
少筠斜斜倚着,笑道:“也不知怎麼的,這幾日總覺得睏倦,一粘着牀榻就想睡過去般。若是坐着,又總覺得不如躺着舒服,連飯也多吃了,昨日容娘子還說了,我這病似乎大好了,只是這睏倦又不像是這麼回事。”
萬錢皺眉:“胡太醫什麼時候請的脈?”
少筠想了想,說:“也近十日了。舊日他說五日請一脈,後來見我日漸好了,便開了張更溫和的藥方,就吩咐十日一脈而已。果真他妙手,得他調理,也算是我的福氣。”
萬錢沉吟了一下,轉身吩咐:“侍菊姑娘,勞你讓小廝出去請胡太醫來,就說我說的。”
侍菊在外間答應了,萬錢則又說:“筠兒,昨日桑貴來找我,你知道?”
少筠妙目微闔,笑哼道:“他如今有兩個主子!”
萬錢伸手捏着少筠的耳垂,伏地身子逗她:“你這麼說,他心裡更難受了!他是真擔心你!筠兒,開中鹽朽木難雕,也罷了。但是再不好也是太祖留的訓話,你要掀倒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要惹麻煩的!”
少筠伸手捏住萬錢的手指,糾纏中媚眼如絲:“我不怕,我是康家的媳婦。”
萬錢搖搖頭:“我就說,康家這般待你,你還肯忍辱負重,必然不是因爲賢惠。”
少筠輕笑兩聲,語調如同胭脂般豔麗,語意卻如同九天玄冰般寒冷:“這兩個老巫婆,害死了哥哥!經歷那麼多事,依舊改不了那點私心,我何必憐憫他們?再說彩英!萬錢,你知道在那漁村裡頭,我經歷了什麼、柴叔、小七、阿菊蘭子都見過了什麼!我一點也不會憐憫那個被我打得皮開肉綻的賤婢!”
萬錢皺眉,擺正少筠的臉:“聽你的意思……漁村那個案子同你家跑出去的兩個丫頭有關?”
少筠一聲冷哼:“有沒有關,很重要麼?何文淵當初是怎麼拿到賬冊的?阿貴應該知道是誰吧!可是蔡波最後死在漁村!可憐我姐姐,養蔡波養了四五年,等到我上來管家,鄭重推薦給我,希望幫我一把,可到了最後……害死她的人就是她的自己人!人心難測,哪裡只是‘難測’兩個字而已!”,說到這兒,少筠猛然咳嗽。
萬錢心疼,忙把人扶起來,一面撫背,一面暗自思量,賬冊自然是舊日的蔡管家出來的,可他被害。這就是說……何文淵最終能拿到賬冊應該不是蔡波直接給的,否則解釋不通!難道……漁村一案真是何文淵一手策劃?那那兩個婢子在中間又有什麼用處……
想到這兒,一貫聖火燭照的萬錢禁不住心中一驚!如果真是這樣,也難怪少筠如此處心積慮,如此心狠手辣!
“我娘是被活生生嚇死的!我弟弟原本不該死,也被生生害死的!我姐姐有罪,罪在煎鹽,可最後還是熬幹了!榮叔……我頭一回去富安就是見他老人家。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好也罵歹也罵,可是要不是他,我不知道要遭什麼罪!他們一個個,前一刻好對我笑吟吟的,下一刻就下油鍋上刀山般的慘死!”,少筠捏緊拳頭,輕輕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楚說道:“他們是冤枉的!他們是冤枉的!”
“知道!”,萬錢心疼少筠這般恨得入骨,恨得連自己都放不過去:“我知道他們冤枉!怎麼才解恨?吃其肉寢其皮好不好?”
少筠閉眼倚着萬錢,十分絕望:“吃其肉寢其皮……真要是這樣,我娘我弟弟也回不來了……”
萬錢輕輕抱住了少筠,下頜輕輕蹭着她的額頭,心底的話欲說還羞。
兩刻鐘後,屋外侍菊報稱胡太醫來了。
萬錢看了看懷裡的少筠,發現她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禁覺得好笑。他輕輕把人放下了,起身迎接胡太醫。
胡太醫把脈,越把眉頭皺的越緊,最後擡頭問萬錢:“夫人月信何時?”
萬錢張了張嘴,忽然覺得胸膛裡那顆心跳的也太不尋常了些。
一旁侍菊奇怪,要問月信,也該問丫頭,爲什麼要問大熊一個粗糙的老爺們!
萬錢覺得口乾舌燥,他舔了舔嘴脣,聲調也變了:“胡夫子……莫非、有孕了?”
胡太醫看了萬錢一眼,低頭,再看一眼,隨即說道:“似乎你也有所預料?”
萬錢覺得欣喜,他不住的搓手,笑容憨厚而笨拙:“也是……她也知道、我也知道……只是她這身子……”
胡太醫默默收了脈枕、合上了診箱,最後嘆氣道:“大夫醫人,藥在次、心在首。可惜從醫四十年,宮中伺候三十年,見過的病人,病在心,卻總是希望大夫以藥石治之,奈何奈何!夫人秉性,爺是知道的。先前老夫斷定夫人心肺相乘、彼此虛耗。如今心肺兩脈略見好轉,卻又遇上有孕,如此,原先的驗方要調整,只怕會耽擱病情了。”
“那就請胡太醫保住我腹中孩兒吧!”,胡太醫聲音才落,少筠的聲音浮起。
衆人以爲她睡着了,轉頭去看時,少筠已經睜開眼,淡淡的從容的看着胡太醫。
萬錢心中劇痛,以致指尖發抖。
少筠緩緩撐起身子,看着胡太醫笑開:“世間君臣父子的禮數,我全然丟下了,不過是個不貞不潔的女子。可是在我心裡,我與萬爺原有婚約,爲他生兒育女,便是我這一生求之不得的幸運。所以胡太醫,原先的藥我不要吃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兒健康平安的降生。”
胡太醫看了看少筠,最後轉向萬錢。
萬錢沉默,表情木訥,如同榆木雕刻。
侍菊嘆氣,先請了胡太醫:“胡大夫,無論開什麼方子,不如咱們外間斟酌?”
胡太醫想了想,點頭,隨着侍菊去了。
少筠朝萬錢伸出手來,淺淺笑着:“萬錢,你怎麼不來?”
萬錢動了動,最後還是熊一般慢慢挪到了少筠身旁,輕輕摟着她。
少筠擡起頭來,笑得有些平安,又有些稚氣:“你說你是喜歡丫頭還是喜歡小子?”
萬錢心中的百轉千回,卻只是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有一句:“少筠,爲你我、爲你我的孩子多考慮吧。”
……
作者有話要說:孩子……如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