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宅爲迎接兩位小姐回家、爲治喪,十分忙碌。桑貴身爲大管家,裡外一把抓,又是外間殘鹽生意、北面通商,又是富安竈戶日常煎鹽,又是家裡重新購買丫頭小廝,忙的腳不沾地。
萬錢看見他時,他正斜倚在內帳房裡頭咬着筆頭,算着帳。
姿態有些兒混不吝的樣子,可斜掛在嘴上的那抹笑容,多少有些落寞!萬錢不吭不哈,隨意坐在下手的圈椅上,又伸手到了盞茶,徐徐喝着。
桑貴嘿嘿一笑:“我說爺,我們小竹子還守着孝呢,你這大搖大擺的出入內幃,康家老爺子知道了,血都多吐兩鬥出來!”
萬錢盯着桑貴看了許久,忽的一笑:“你那婆娘不讓你碰吧?”
桑貴一僵,那滿不在乎的笑怎麼也掛不住了。過了許久,他彷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在意的偏開頭:“爺,您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何必笑話小貴子我!”
“少筠回揚州,頭一個找的人是我,我們一塊兒連房門都沒出,呆了好幾天。”,萬錢有些憨:“即便這樣,我還心大心小,怕她心裡沒有我。”
桑貴罕有的嘆了口氣,徐徐放下手中的筆:“旁人自是看得明白,知道竹子心裡有你。你弔唁過康家少爺後,竹子就犯病了,我還能不知道麼。只是換做自己……我只疑惑,當初我爹……難道是竹子她們放火的?不瞞爺,這幾年,我連見也不敢見我娘,就怕她問起我爹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眼下二小姐回來……我歡喜,可心裡也亂成一團麻。我爹、阿菊……太多的事,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
萬錢微微頷首:“榮叔的案子,得重審。”
桑貴驚訝的擡起頭來看着萬錢:“那案子……不是板上釘釘的事?”
“是鐵定的事!”,萬錢接話道:“但死的是榮叔和侍梅,爲何少筠要放火?她回來後,我不止一次問她,可她從來不說,不僅不說,而且連提都不能提。這案子,恐怕不簡單。”
“爺的意思……”,桑貴想了想,問道:“這案子沒完、若是能重審……”
“這案子能重審,你那婆娘心結必解。”
桑貴慢慢站了起來,到了一半,復又坐下:“這事兒,真是藤連蔓!昨兒不是告訴爺,那孫知府已經判決了樑苑苑那案子麼?這官,可真是狠!樑苑苑那個小院子的東西收刮一空,獨獨剩下兩百兩銀子。他不敢找何文淵的晦氣,搪塞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理由,放過何文淵去了,又因此說三小姐也沒錯了。”
“何文淵怎麼說?”
桑貴搖搖頭:“何文淵可真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今天一早,我就聽聞樑苑苑扶着自己的老媽子,又寫了一份訴狀,正經是狀告竹子和三小姐的!說是冒名頂替、流刑犯離開流放地什麼的,橫豎就是咬着三小姐的身份不放了。”
萬錢擰眉,隨後說道:“少筠不會不知,也不會不考慮,你反而不用操心這事。不過這時候你聽我一句,雖然認準少筠是你主人,但忠僕得提醒着主人,有事你得讓我知道。”
桑貴點頭:“這沒二話說的!就算竹子日後怪我,我也得記着爺的恩情。何況我知道,萬爺是真爲竹子好。”
聽到這兒,萬錢站起來:“你忙,我得走了。”
桑貴立即站起來:“這就走了?不等二小姐起來?”
萬錢笑笑,沒說話,擡腳就走。
桑貴送了兩步,又遇到一名丫頭急衝衝上來找他:“桑大管家,小少爺要往東街請安問好去,您好歹給派兩個小廝跟着呢!”
萬錢搖搖頭,笑着走了。桑貴哎喲一聲,叫苦不迭:“小姑奶奶!沒見我這兩日讓人給採買丫頭小廝?這家裡頭辦喪事、又要伺候小姐老爺,哪裡一時半刻能找到這麼些人!小少爺少請兩日安不行?孃的!非得這時候添亂!”
小丫頭笑得眼睛像月牙兒般的彎着:“這話您敢給二小姐說?不然對侍菊姑奶奶說?這兩位可都說了,小少爺不能少了康府的禮數,省得康府那三位心裡不痛快,又是咱們家的罪過!”
桑貴臉都黑了,操起算盤作勢要打那丫頭:“臭丫頭!擠兌到我這兒來了!要出門還不趕緊的!不把小少爺安置妥當了,看你侍菊姐姐怎麼收拾你!”
小丫頭往後一躲,吐了吐舌頭,轉身跑開了,只留下一句話:“求大管家了,趕緊給咱們叫上小廝、備好馬車!我這就去請小少爺的奶媽,一會就能走!”
桑貴搖搖頭,卻不得不立即丟下算盤湖筆,跑出去安排人手。
……
午飯的時候,桑貴總算是把這一大家子安置妥當——前堂少箬的喪事如常進行,那些人管什麼事,都安排妥當了;內幃裡,三小姐仍舊住着昔日大小姐住過的北園、老姑爺在東院靜養,竹子帶着宏泰暫住在竹園;老楊找了人牙子,容娘子幫着物色了一些丫頭小廝,緩解家裡人手的緊張,桑貴也趁機重新安排了各處的管事,等等……
如此一理,西街仁和裡的桑宅不僅僅恢復了生氣,還立即井井有條起來。
午飯過後,桑貴抱着一堆賬冊,親自來到少筠房中。
少筠一看他手中的本子,不由得笑道:“這會兒急巴巴的來做什麼?才說你早上千頭萬緒才理出個頭來。”
桑貴嘿嘿一笑,把賬本子放在桌上,推到少筠面前:“早前在康家、後來萬爺來,我都沒能有機會和二小姐說上兩句貼心話,如今……管了這四年了,我是江郎才盡!二小姐回來了,您容我偷懶兩天!”
少筠看見桑貴這樣子,不由得笑道:“你麼,還是這樣子,依稀舊日也是這般惹人嫌棄。不過這四年若沒有你,桑家該是怎麼個光景,我連想也不敢多想。或許人人都說我小竹子衣錦還鄉,可我心裡清楚,你纔是桑家宅門裡的頂樑柱。”
桑貴低頭,笑着搖頭:“二小姐這般說話,我真不習慣!”
“可不是麼!”,侍菊一面走進來,一面把手裡的一盤桂花糕放在桑貴面前:“二小姐要是這麼擡舉他了,他那尾巴還不翹上天了!”
少筠搖搖頭,拉着侍菊:“你坐下來,坐到阿貴身邊去。你們倆,一個左膀一個右臂,我桑少筠這輩子何等榮幸!”
侍菊看了桑貴一眼,紅了臉,半垂着頭不聲不響的坐到了桑貴身邊。
桑貴罕有的赧然,萬分的不自在,彷彿幸福來得太過突如其來。
“蘭子在遼東,離得遠,不能時時見面說話,”,少筠軟軟的說着,淺淺的笑着,十分的滿足:“可我知道,她心裡轉過來了。黑子將軍對她好,程家雖有些嫌棄她的出身,可她手上有那筆生意,也就有了憑藉,日後是不怕的,我心裡十分爲她高興。我們這幾個人,這一路……太苦了,看見她落個好結果,我很安慰,所以才越加想見到你們倆也能修成正果。”
說到這兒,少筠輕輕握着侍菊的手:“阿菊,別彆扭了,等姐姐的喪事辦過了,你就跟着阿貴過日子吧。”
侍菊抿嘴,掉了一串眼淚。她擡起頭來看了少筠一眼,轉頭看向桑貴,十分堅定的:“自回來,你找過我,我總不理你,你心裡定然十分難受。可我何嘗不是?爹爹是在我們面前歿了的,生前我喊他一聲爹,那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人,我怎會變?只是眼下這狀況,我便有心嫁你,這尋常家長裡短的小日子也是指望不上的。大小姐連着三小姐,二小姐連着外頭鹽事,不是三天兩頭能解決的事。不是我對你狠,是我對你的心,如同竹子對萬爺,都是一般的……萬爺能明白,你就不能麼?”
少筠嘆息。
桑貴也嘆息:“阿菊,我能跟萬爺比麼?何況,竹子怎麼對萬爺的,你不也看見麼?你連理也不理我,我以爲……也罷了,你日後當真願意嫁我、心裡只有我,就算學不來萬爺那胸襟,我也只好那自己那點胸脯肉先扛着了。”
少筠忍不住,想哭,又想笑。
侍菊則早已經偏頭再側,徐徐流淚。
桑貴掬菊在手,心裡叨唸,東風留春住,容易莫摧殘。
隨後,桑貴整了整情緒,告訴少筠這四年來家裡的賬務,又細細說了說富安竈戶的情況,這才說道:“這四年,開中鹽雖沒落下,但我慚愧,四年下來這鹽引不足一萬引,要是日後見了大老爺二老爺和我爹,我真是沒臉面了。唯獨殘鹽還過得去,靠着他,養着家裡的竈戶和老掌櫃是沒問題的。”
“最近兩年——竹子也知道的——還是靠跟着萬爺跑一跑水路,再有就是京城裡頭東珠皮毛人蔘的生意。雖然也有賺頭,但原本就沒有多少本錢,雖說萬爺不計較那兩個錢,但我也總不好時時揩油,因此這兩年來,手頭上存下來的銀子不過六萬兩。這一回朝廷有意招商,我找趙叔、隋叔他們細細算過,就這點銀子,連富安鹽場裡的大場子都維護不了五個,這筆生意,恐怕難做!”
少筠安靜聽着,最後才笑道:“昔日那件弊案,罰沒十萬兩銀子,族裡各人抽回本金,又去了七八萬兩,你手上還能有多少銀子可折騰?如今能有這個數,我心裡已經十分安慰。你也不必自責說是什麼江郎才盡。招商這件事,我已經有了打算,你呢,往日怎麼打算的就怎麼繼續打算着,餘下的,我自會周全下來。”
桑貴點頭:“竹子在北邊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兒。你有打算了,我只管聽着就是。只是我做下人的,也想勸一勸二小姐,凡事多想一想萬爺,你真要有什麼事,最難受的,還是他!”
少筠點頭:“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侍菊也笑道:“放心吧,你以爲竹子還是舊日閨房裡的小姐?”
桑貴點頭:“說的是!如今就是阿菊你往大老爺的堂上一站,那也是不一般的人物了。只是昨日我找你說句話,當着小丫頭的面,還臉紅,又不肯聽說我一句,鬧得我好生沒有面子……”
侍菊臉紅,啐了桑貴一口,正要說話,小紫慌里慌張的跑進來:“二小姐!快瞧瞧去,康府的人說小少爺不見了!”
……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沒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