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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文祥一味想要心疼兒子,康夫人又時好時壞,康李氏則乾脆日夜痛哭,康府上下空有書香門第的名頭,卻無半分嚴謹做派,期間不免失禮於弔唁的香客。

所幸侍菊十分能幹,桑貴念着他爹、念着少筠,也着實幫了不少忙。

康文祥小中見大,對少筠又多了幾分深思。但他從未想過半城之隔的另一個男人會是什麼心情。

少筠走後,萬錢對着那份大紅冊子,一坐就是一個白天。等君伯來告訴他桑少筠堵在揚州城東門,以繼室夫人的身份爲康青陽招魂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天地是否已經顛倒。

三月十五,萬錢領着阿聯、君伯前來弔唁。

聽聞僕人的唱和,幾天來一直低着頭的少筠罕有的擡起頭來,那雙眼睛,千言萬語。

萬錢穿了一身蔚藍色的春泡,格外的明媚。他緩緩走進靈堂,取香、點香,一言不發鞠躬、上香。

少筠的目光追隨着他的一舉一動,靈臺一片清明,只有這道身影立在那逆光之處。

萬錢,你問我有沒有將來,今日這般相見,算不算答案?

萬錢上完香也並未理會康文祥夫妻,只是轉身,徐徐走到少筠面前,蹲下:“弘治十四年年初,你我說好,我從北京回來,便迎娶你。不料你家裡翻天覆地,等我從北京回來,你成了靈堂上的一具焦屍。我不肯相信,開棺勘驗,漁村查驗。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我一直相信你沒有死!”

“這四年,從南到北,我不怕人笑話我,一直追着你跑。許多人,包括你的管家都說沒準你真的改嫁了。可我、一直等着,等到你親自來見我、給我一個交代。最後我等到了,可我等到的不是一個明明白白的結果……”

少筠無言以對。

萬錢看着少筠的眼睛,看得到裡面蘊藏的眼淚、看得到裡面的不捨和悲痛。可他不明白!明明就是喜歡,明明就是想念,明明就是彼此心意相通,明明彼此扶持彼此相依,爲什麼還要把彼此都推開?

“少筠,當初何文淵大鬧兩淮,你家裡的奴婢出賣了你,後來你死裡逃生繞過富安,在博茶搭乘海盜船出海,抵達天津衛的豐財、進京,遇到康青陽。這些我都知道!我只問你,當初漁村一案,如何的始末?你告訴我、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想要如何,也告訴我。之後,我是去是留,問明白了,自然會做!”

少筠張了張口,忽然覺得渾身都痛!

那一天夜裡……澄明的天,璀璨的星,還有後面連回想都不敢回想的場景。當初究竟是怎麼送梅子和榮叔上路的,當初究竟是怎麼走過去的,後來是怎麼熬到今天的,少筠只覺得自己張大嘴巴,都不足以呼吸!

沉默、凝固了時間與空間的沉默!

萬錢這半生,知道人家沉默意味着拒絕,知道叫罵意味着不屑與憎恨。但他無從得知,自己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女人、方纔與自己翻雲覆雨的女人,這樣沉默着,究竟意味着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你鐵了心要跟你青梅竹馬的青陽哥哥是麼?你鐵了心替他未婚守寡是麼?你把這一家人的無情無義、自私自利都忘記了,一心念着你青陽哥哥陪着你十年,你要用一輩子來還給他!是不是?!”

少筠雙肩一垮,看着萬錢,連說話的念頭都像是陽光下的露珠,才發生又不見。

“那我呢?”,萬錢點頭:“我這四年,算什麼!”

少筠雙手撐地,想竭力站起。但是她跪得太久,一動都動彈不得。

萬錢慘笑一聲,突然覺得人生不過就是如此。人與人之間,不在於你用了多少心思、精誠,人家不要了,轉頭就走了,自己傷心,再傷,也是自己一個人。

站起來,轉身,一言不發,踉蹌着步伐,走開。

少筠大吸一口氣,想要伸手挽住那一片明媚的蔚藍,卻徒勞無功。

君伯一言不發,阿聯生氣,怒視着少筠,惡狠狠的罵道:“你對誰都重情重義!對我們爺就這樣狠心!罷了,從此後撒手!”,說罷甩手而去。

侍菊看見少筠木然,忍不住掉淚,哭道:“不是這樣的……君伯……別讓她傷心了……別再讓竹子傷心!”

君伯看着搖搖晃晃、跪都跪不穩的少筠,深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了一句:“二姑娘保重身子。”,隨後離開。

少筠低頭,雙眼一閉,眼淚流出的一霎,整個人癱倒在草蓆之上。

……

萬錢覺得自己不是傷心,只是茫然,就是天地之間只有自己的那種茫然。

傷心的事太多,看到多了,一句無非世道就能說完了。可他從未覺得這樣空虛茫然,好像心被人摘走了,再看這個世界,全部都是空蕩蕩的!

迷迷茫茫回到留碧軒,看到海棠,想到她,看到器物,想到她,看到衣裳,想到她。看到什麼,想到的都是她。思念是強大到無所不在的東西,明明他已經病得奄奄一息,它還四處氾濫,讓人無法拒絕。

疲憊和乏力的時候,彷彿有個女人扭動着柔軟的腰肢貼近他的身體。她溫柔的絮叨着些話語,隱隱約約,如同人的醉語,讓人想笑。

“她已經嫁做人婦,並未比紫鳶清白,爺,你何必爲她傷心?”

“爺!紫鳶自忖不是容貌醜陋之人,若論琴棋書畫,不比大家閨秀差……”

“爺……”

依稀那水草纏繞般的溫柔,依稀那甜美卻潔白的梨花香……

萬錢說不上主動還是被動,任由紫鳶纏着他,迷迷糊糊的滾了一回牀單。

隨後而至的君伯知道了紫鳶候在園邊,引逗了萬錢,不由得勃然大怒!當即三步並作兩步走,衝到萬錢的房門前,猛烈拍門!屋內沒有迴應,君伯氣得滿臉通紅,一腳伸去,踹開了房門,衝進去指着忙不迭要抱衣蔽體的紫鳶罵道:“賤人!如此妖媚禍害,豈能容於家室!還不給我滾下來!”

紫鳶楚楚可憐,牀上跪着:“紫鳶已然是萬爺的人!”

君伯眯眼,也不理會紫鳶,只留下一句話:“你最好穿好衣裳走開!否則我君伯立即拿了你的身份文牒,將你賣進青樓!”

紫鳶徐徐落淚,卻還是老實的把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好了退了出去。

君伯隨後打了一盤水進來,掩門,然後一面給萬錢擦身,一面老淚衆橫:“我知道爺難受、心疼。我君伯就是怕你糟蹋自己。”

萬錢一動不動,任由君伯收拾他——那麼多年來,他受傷,君伯從不避諱——他毫不在意的笑笑:“不就是個女人麼?我又不是沒睡過女人。”

“可這紫鳶的心思多歹毒,爺不也看得清清楚楚麼?”,君伯搖頭:“二姑娘脾氣是大,但是不乏仁心善意,從未害過誰。我不中意她唯獨是怕她這脾氣讓你受罪,我也沒看錯。可我看錯的是,爺你!”

“我哪兒錯了?”,萬錢自嘲:“我做得還不夠?”

“不是夠,也不是不夠。是君子寵辱不驚、君子慎獨也。爺在小人眼中,是頂天立地的爺,行動再荒誕不經,內心仍是小人敬仰的天。君伯這樣棒打鴛鴦,無非是知道,二姑娘之後,哪個女人在爺這兒,不過都是二姑娘的影子。所以事情沒到最後,君伯不想爺迷惑而惹禍。”

“最後?哪兒是最後?”,萬錢忽然抱住君伯的腰,一個大男人,像個幾歲的孩童,固執而稚氣:“哪兒是最後?君伯……阿放很難受……”

君伯拍拍萬錢裸、露的背,笑得如同自豪的父親,語氣又像是寵溺頑童的老僕:“君伯知道阿放難受……可是阿放要乖,要聽君伯的話。那二姑娘做康家的媳婦,不過是名義之上。事實如何,阿放與她同牀共枕這麼些日子,知道得最爲清楚,不是麼?阿放難受,難道她不難受麼?她可正經是個姑娘家,那個正經的姑娘家能忍這些個事情來?”

萬錢沒有放手,赤、條條的趴在君伯腰上,一句話也不說。

君伯徐徐說道:“依我看呢,二姑娘在漁村那一案正經是關鍵!爺若想心安理得的最終解決此事,恐怕得讓江蘇布政使或者揚州知府衙門重開此案。此案審結之時,桑氏昭雪,二姑娘心結自然而然解開。”

萬錢聽到這兒,坐起來:“君伯也懷疑當初漁村一案大有蹊蹺。”

“爺當初不也是這樣想的?爺與桑貴一起查探漁村,不是曾經懷疑海盜上岸上得如此蹊蹺?還有!這兩年阿明多番收集此案始末,他曾寫信告訴我,懷疑此案伏誅的海盜無法做下這等驚天大案。爺想想,伏誅的六人,能一夜之間□那麼多女子,且殺害那麼多人?”

萬錢一捏拳頭!當初在何文淵面前,他曾說過一些氣話,但是說到底,他不無懷疑!如今想來,少筠如此執着,必然事出有因!

想到這兒,萬錢開始有點鬱悶。孃的,一不小心被一個缺心眼的臭娘們大大吃了一回豆腐!他一言不發的扯了一件衣裳,隨意披在身上,然後走到門邊看了看紫鳶,說道:“喂!我不想苛刻你,你要男人,也隨你找,人家樂意就成,別再來留碧軒!”

紫鳶委屈的哭了出來。

君伯屋內捂嘴一笑,隨後而出:“紫鳶姑娘,我也不計較你勾引主人,你哭什麼呢?不要把青樓女子的做派帶到家裡頭來,不然那家正經人家都不容你。你聽我的一句,自己正經給自己找一家婆家吧,嫁妝,留碧軒給你備。”

紫鳶依依呀呀的哭着,怎麼也想不到,萬錢看着十分好說隨意,但無論她怎麼糾纏,他就是不肯讓她入住留碧軒。可是嫁人能嫁誰呢?有名望的人家,她進去就是一個玩物,連人都不算。家境殷實一點兒的,不在乎她有沒有嫁妝,在乎的是她曾被多少個男人睡過。真要嫁,恐怕只能嫁一個連字都不認識、也討不到老婆的農夫了。可是她又怎麼甘心?她明明漂亮、明明有才情……

作者有話要說:大熊也有難受糊塗的時候……不過大熊能走到今天,像親人長輩一般愛護他激勵他的君伯明叔等人功不可沒。

蚊子覺得最好的親人,願意讓你去飛,也願意讓你回來,也願意讓你去做最難的事,也會勸你不要太過爭強好勝。

至於紫鳶,沒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