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十月十六日,黃道吉日,宜嫁娶。
兩年多之後,衆人頭一回穿上了大紅色的吉服,喜氣洋洋的聚在一處,慶賀容娘子改嫁老柴。
容娘子原本是個扭捏而不甚大方的女子,可如今,她沒有蓋上紅蓋頭,只是莊重的穿了一身紅色松江細布繡迎春花的吉服,拉着年方五歲的慈恩,半垂着頭,走出過去陰霾,走向另一段人生。
老柴很高興,主動舉着酒杯對吳海說道:“吳三弟,來,咱們猜兩碼,喝幾盅。”
吳海哈哈大笑,扶着老柴的肩膀:“柴哥哥,喝醉了今晚怎麼洞房喲!別介!要猜碼,小七,你替你師傅猜着!”
“哎!”,小七站起來:“師傅,我替着您,省得師母埋汰我!”
容娘子含羞帶怯,半擡起頭來:“沒有的事!”
吳海和他大哥都哈哈大笑起來,老柴也紅了臉,大手一揮:“去去!小兔崽子,沒你摻和的事兒。吳三弟,難道你還怕我不成?”
吳海那裡禁得住老柴激他,當即挽起袖子、隔着桌子和老柴猜起來。衆人看着他兩一聲高一聲低的叫嚷着,都帶笑觀戰。
少筠坐在一旁,看着穿了紅綢衣裳的宏泰,安心安定。
到了宴席結束,少筠想拉着侍蘭說體己話,少箬卻將侍蘭打發出去了。少筠見狀索性坐下了跟少箬說話:“姐姐,想是對我有話說?”
少箬嘆了口氣,又有些猶豫的:“也沒有什麼,總想問問你圖克海在京城裡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少筠心中暗歎,若是有什麼消息,她明知道少箬緊張,豈會不及時說明?少箬,究竟是關心則亂了。她笑開:“姐姐,不用擔心的,沒有消息,未必是壞事。”
少箬沒有言語,可她心裡怎麼也鬆不下來。她知道少筠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來維護她們母女,可是戶籍落爲奴籍,卻是無從更改的事實。當初樑師道心灰意冷,其實是決意就死。而她也是一心陪伴,因此從未考慮過她還有活着的一天,還有日夜惦記丈夫兒子、擔心女兒的一天。如今,一切都是事實,可她,即使再穿綾羅綢緞,即使再是披金戴銀,也始終無法堂堂正正做人,所以,金山銀山,堆砌得再高,也擋不住人生長恨水長東!
“姐姐!”,少筠無法不擔心,伸出手來握着少箬:“這些日子你雖然勉力打理家務,可我看得出來,你日日都這樣憂心。而我……卻實在無能爲力爲你、爲姐夫做些什麼。”
少箬笑笑,神情悽楚:“筠兒,無論你做些什麼,很多事情,都不能像舊日那般了。”,說到這兒,少箬呢喃道:“依稀我想起昔日你房裡的樊清漪來了。當日少原弟弟說是非卿不娶,我爲了家中安寧,曾經狠下心腸來對她說,她這一輩子,都絕無可能更改身份,只能事事低眉順眼、安分於一個侍妾身份。當日我高高在上,絕無可能想到,我也有今日,大約就是現世報吧!想到你姐夫、寶兒還有枝兒,永世不能翻身,我心裡……又何止是擔心他們活着還是死了那麼簡單呢。”
一句現世報,真是挖心刺骨。少筠有些喘不過氣來,難道當日她們錯了?是不是給予樊清漪一個正經的身份,這一切的慘痛就都不會發生?是不是這樣?
心底那些恨一瞬間翻涌出來,就好像深藏海底的龐然怪物突然劈開萬丈深海,惡狠狠的掀翻所有關於生命的悲憫、感動和愛,只剩下滿心的怒吼和手刃仇敵的慾望。少筠捏着拳頭,再一次告訴自己,不會的!那個女人!天生的歹毒、殘酷,她揹負着桑榮、侍梅、少原、母親、蔡波的性命,世間上所有惡毒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她之萬一!
少筠緩緩鬆開拳頭,逼着自己緩緩將心事再壓下去,然後抿嘴一笑,轉開話題:“姐姐,還有一件事,該向你說一說的。九月末的時候,我帶着侍菊找到了咱們家在北邊負責屯田的一位老掌故,按輩分算下來,是你我的表外甥女婿。”
少箬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忙振作起精神來,細細詢問:“怎麼說的?一直都聽爹爹和二叔叨唸,我娘在世的時候也沒少跟我說過,可惜姑姑管家,他是一概不讓我知道這邊的事情。”
“曾祖太爺的時候桑家就有三房人在北邊屯邊屯田。每房人名下都有一百傾田地,其中有一房是咱們正支的,也就是曾祖爺爺的兄弟。後來因爲土木堡那一戰,許多曾祖太爺定下來的規矩都變了,三房人漸漸不再種糧食,反而成了專門倒騰糧食的邊商,和兩淮桑家越發疏遠。時至今日,屬於咱們正支的這一房人,已然絕後,只剩下一位堂姑姑的外孫女婿,還勉強看着安錦巷的一所小院子。”,少筠輕輕解釋:“好歹是一家子的親戚,大伯爹爹和姑父在時都常常走訪的,我既然來到這兒了,也不該缺了這份禮數,所以讓小七把人找出來了。只是我這些日子也都在尋思,這位親戚斷了後,是不是該過繼一兩個子侄給他當兒子?一則是親戚的情意,二則是免得這邊的人脈關係都斷的乾乾淨淨。”
“嗯”,少箬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是心不在焉。
少筠有些奇怪,又輕輕推了推少箬:“姐姐,怎麼了?不合適麼?”
少箬一震,猛地回過身來,卻是笑道:“筠兒,你方纔說過繼一事,我卻突然醒了過來!”
少筠有些奇怪的看着少箬。
少箬一笑,隱約有些興奮的樣子:“筠兒,咱們大房,自從我出嫁之後就算是絕了後了。如今……你姐夫的案子是證據確鑿的,我想我這一輩子,還有枝兒這一輩子算是沒了指望了。我不能不爲她打算打算。既如此,不如讓枝兒改姓桑,就說是我在遼東認下的妹妹,日後……日後靠着桑家,好歹比一個奴籍的身份強千萬倍呀!”
少筠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的:“什麼!姐姐!你叫枝兒改姓!”
少箬看見少筠的模樣,卻沒有泄氣,反而漸漸堅定:“命都快沒有了,爲什麼不能改姓?一定要跟着姓樑,日後怎麼辦?一個奴籍的姑娘,這條路要她怎麼走?筠兒,我不是開玩笑,你細想想裡頭就能知道我的打算。”
少筠搖搖頭:“姐姐,我只是擔心枝兒。你很該知道她的脾氣,她倔強,又不服輸,人還很聰明。那一會才五歲,恨樑苑苑恨得跟什麼似地,要叫她知道自己不能姓樑,反而樑苑苑姓樑,自己還得叫自己的娘做姐姐,她怎麼能願意?你這不是逼着她傷心麼?我又怎麼忍心看着你們母女……”
“筠兒,”,少箬堅定起來:“我只問你,她姓樑,她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還是她姓桑,老老實實做個竈戶,來得妥當?我已然是這般境況,可好歹,我酸的甜的苦的痛的都受過了,不枉這一世。可她,她今年才八歲!她不知道什麼對自己是好的,我這個做孃的要爲她打算,我寧願她恨我,寧願她難受,也希望她有機會和和美美的找到她的丈夫。”
聽到這兒,少筠清楚明白了,少箬已然下定決心。她還想張口再勸,可是道理已然擺在那兒,無從勸解。
少箬看見少筠難受,便笑笑,反而安慰她:“你何必替我難受?我回不了兩淮,不早已經是明白無誤的事情了麼?筠兒,你別爲我擔心傷心,我這一輩子,能有你這樣爲我千里奔波的妹妹,我就只剩下無怨無悔無遺憾。咱們兩姐妹,還需要多說什麼麼?”
少筠聽見少箬這樣說,心裡又好受些,勉強笑道:“姐姐,依我看也不必着急着辦,沒準哪天有什麼機會認識辦戶籍的人,若是能落個新戶籍,咱們再在這邊報個暴斃,你與枝兒也不必分離,也能回兩淮去。”
少箬淡淡的搖頭:“筠兒,落戶籍哪能這麼容易?京城戶部、金陵戶部,還有地方上都有魚鱗冊可對,你能買通一關,你還能三關都買通了?哎!這到底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可一未必可再。何必給你再添些負累?你自己本來就已經晃悠悠,叫人憂心了。我留在遼東,人家知道,也就不會懷疑枝兒。再者枝兒年幼,容貌有所變化,改姓,人家不會太過留心。日後只消說原先的枝兒不堪遼東氣候,死在遼東,這一個,是我思念過甚,在遼東收養的義女,養在桑家,替大房繼後,如此一來,落戶籍都是順理成章的,豈不是兩全其美。”
“姐姐……”,少筠很是無奈:“姐姐,別再說了,好麼?這件事,你容我再想想,也得讓枝兒自己願意了才能行,你……”
“我知道你心疼我。”,少箬搖頭:“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咱們再心疼,也得爲她打算了,不是麼?你放心,知女莫若母,枝兒只要知道我這麼做並不是不要她,她不會不聽我的話。你改日就讓我去見見那個表外甥女婿吧,日後辦這件事,可以讓他做個見證。”
少筠徹底失語,她已經明白,她攔不住少箬,而少箬所列舉的種種理由,正是他們可以卑微的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至於那表外甥女婿過繼一事,”,少箬又說:“依我看也不必找親親的子侄了,桑家散了,那些人那裡有什麼情意可言?你再把人家找來,人家不會感激你,你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處。依我看,小七人是極好的,替你奔波,敬重你、愛護你,能把你當做親人。就不如也別說什麼過繼了,做個禮數道場,讓小七認了這個乾爹也罷了。你說呢?”
認作乾爹?似乎不無不可啊!小七爲鹽引一事勢必要與商天華多打交道,既然如此,何不坐實這樣的關係,也就名正言順了。只是,這事總的做得合情合理方纔妥當!
……
作者有話要說:同樣一樁慘事,少箬的想法與樊清漪卻是不同的。其實蚊子並不知道若是枝兒真正落了奴籍,又沒有母親小姨的悉心教導,會不會變成樊清漪那樣的人。有時候我們說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但是很多時候需要看環境究竟如何。
不過蚊子這樣安排,已經是慘痛中找到的唯一比較合適的解決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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