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天華是個快五十歲的鰥夫,腰板已經有點佝僂,每天就到附近的小酒館打一壺酒,買一包醬花生,然後就過了一天。偶爾沒了銀子,他就出門一趟,再回遼陽,還是每天小酒的喝着、小菜的吃着,慢悠悠的過着日子。
今天他走近安錦巷,遠遠的就看見巷尾的一所破爛院子裡頭竟然升起了嫋嫋的炊煙。他長的幾乎成了鬍鬚的眉毛一掀,眼睛裡頭瞬間閃過了一絲驚訝。不過他腳步沒有變慢也沒有變快,仍舊是不緊不慢的踱回了自己的破爛家中。
院子里老槐樹下一襲玫瑰紫挖金雲錦披風,靜靜佇立。那披風領子漿洗的筆挺,穩穩的託着那女子的頸項。玫瑰紫原是濃墨重彩的顏色,挖金的工藝,雲錦的瑰麗,越發顯出那張側臉如同玉雕一般。那女子半垂着眼眸,腦後的髮髻上簪着一支工藝極其精湛的寫意壽字鎏金簪,其餘,一概首飾全無。身上濃墨重彩,頭上則深諳減法之餘韻,如是一來,整個人回味悠長、意蘊深遠——如同她突然間出現在他面前一般。
商天華並未理會樹下的少筠,只掃了一眼院子,知道有人打掃過,而屋裡的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壺酒、三疊小菜。
商天華走前兩步,卻正遇上迎上來的小七。小七拱手:“商爺!師傅託我問候您,一別十餘年,您別來無恙?”
商天華眉頭皺成川字,盯着小七問道:“一別十餘年?小子,十餘年前你還穿開襠褲吧?”
小七笑笑,看了看一旁巋然獨立的少筠,又拱手說道:“小七自然是晚輩!不過十餘年前的阿柴,總不算晚輩了吧?”
阿柴?商天華長眉一抖,彷彿有一股微風拂過般。
小七看商天華沒吱聲兒,又笑道:“若是十餘年前的阿柴也不算什麼,那四五十年前的桑榮,總該不算是晚輩了吧?”
“你是桑家人?”,商天華回頭橫了少筠一眼,眼光掃過小七之餘,自己徑直進了屋,坐在桌子旁,拿筷子撥了撥碟子裡的菜餚。
小七雙眉一擡,轉身之際,廚房裡忙碌完的侍菊一面解了圍裙一面走出來,說道:“商天華,你還不來見過表姨媽麼?”
表姨媽?那就是桑家人了!商天華輕笑一聲,外人以爲是譏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自嘲。他偏頭看了侍菊一會,笑道:“是也罷了!不過你們找錯人了,我這破廟,裡頭供的是泥菩薩,保不了你們過河。”
侍菊笑哼一聲表示迴應,隨手把圍裙丟在門邊,先招呼小七在一旁水缸裡舀了水給她洗手,然後去扶着少筠過來,纔對小七說道:“小七,叫表外甥女婿瞧瞧,咱們是不是來沾窮親戚的光來了!”
小七一笑,進屋坐在商天華身邊,又從懷裡摸出一錠一兩金子放在桌上,然後笑嘻嘻的看着商天華不說話。
商天華長眉又是一抖,面色卻絲毫未變。他放下筷子,撈起那錠金子,側着牙齒咬了一下,發現金子赫然留着他的牙印。他點點頭,又平靜的放下那錠金子,回頭審視着一路走來的少筠主僕:“兩淮裡頭桑家出事,至今已經快三年了,今天才有人找我,看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這金子是足金,一錠一兩,能叫一大家子心滿意足的過一年了。姑娘,既有這玩意,就甭認什麼親戚了。我窮,幫不上你。”
少筠淡淡笑着,輕輕走着,直至她坐在商天華對面,她才說道:“論年紀,我是你晚輩;論輩分,你該向我行禮。我知道你窮,可我更知道,窮的原本不是你。我來這一趟,我是想知道,我們桑家正支的最後一人是不是還窮骨氣。”
商天華聽了少筠這番話,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頭,連眼光都高高翹着,好像在睥睨什麼。
少筠沒有理會他,揮手示意小七,小七便乖乖的置了酒杯,給商天華倒酒,也給少筠倒酒。
女兒紅的香味何其醇厚!不過一瞬間,小小屋子裡瀰漫了濃烈的酒香,衝散了屋子裡常年的黴味!那味道,如同回憶中的滋味,一下子貫穿了商天華的鼻腔,直衝到他的頭上。他渾身一震,霍然起身,然後拉開凳子,一言不發的轉進了後堂。
留下的三人都不明白商天華要幹什麼,但是他們也早已經不是一驚一乍的愣頭青了,一路的風霜,早已經讓他們都學會收斂情緒,耐心等待,因此,少筠沒有說話,侍菊沒有說話,小七也沒有。
兩刻鐘後,後堂傳來了聲音,當三人的視線都投在側邊的小門時,三人眼中同時閃過驚訝!眼前之人,還是之前那個邋里邋遢的鰥夫商天華麼?!
他一根濃翠近黑的翠玉簪攏住一把花白頭髮,他兩道長眉梳得整齊,氣勢萬千的擱在臉側。他眼睛狹長,裡頭精光滾動,他剃掉了橫長的鬍鬚,留下兩撇八字鬍。他身穿一襲藍色半舊的松江府細布右衽長袍,腰間玉帶瑩潤,足上鞋履威風。端得是儀表堂堂、威風八面!
商天華手裡託着一份陳舊文書,來到少筠面前,撩起衣袍,下跪行禮:“甥女婿商天華拜見表姨媽!”
小七咋舌。侍菊則笑着扶起商天華:“商爺,何必拿阿菊的話當真!您快請坐吧!是咱們來晚了!”
少筠含笑點頭:“商爺快些請坐!如阿菊所說,是我來晚了。”
商天華站了起來,長眉卻又抖了一下,表情頗爲嚴肅的說:“話不能這麼說,按輩分,你受我這個禮,並不爲過。”
少筠沒有再接話,只是伸手作請。
商天華也沒有再囉嗦,大方落座。他先拿筷子吃了兩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稍微把方纔在後堂醞釀的話理出個話頭來:“一家子的親戚,從曾祖太爺那時候算起,你我還是一家兄弟。我聽到兩淮那邊出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籌過銀子的,可……也沒多久,就聽說老桑家全散了。哎……”
少筠一路聽着,一路淡淡的笑。就在聽聞商天華的兩聲喟嘆時,她突然覺得,心裡所有的愛恨都淡了,否則爲什麼當初那樣慘痛的事,如今聽在耳裡,就如同聽着別人的故事一般,淡漠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信與不信,不在於商爺說,也不在於我聽。”,少筠說道:“我是桑若暉、桑二爺的女兒,桑少筠、小竹子。商爺大約猜得到吧?”
“小竹子麼!”,商天華一面喝酒一面說:“猜得到!早十年前,你爹爹你大伯來的時候,那一會,我岳母還在,岳母的大伯還在,這宅門裡頭,誰不知道兩淮少字輩裡頭有幾個孩子,何況你小竹子、竹葉子還是少字輩裡頭的拔尖?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多年後,這宅門已經賣得只剩下這所小院子的時候,還有故人找上門來,而且還是二爺的心尖尖小竹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說到這兒,商天華將他放在桌邊的陳舊文書推到少筠面前:“我也不想問你兩淮的事情,我也不想奇怪你怎麼就死裡逃生,又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隨手拿出一錠金子。不過對老桑家來說,我究竟是個外姓人,這份文書……我替你們保存了十多年了,是該交還給你們。”
少筠掃了那份文書一眼,沒有說話。侍菊笑笑,拿起文書看了看,又傳給小七。小七看完了,笑道:“原來是老桑家的邊商勘合文書!”
商天華輕笑了一聲,沒有接話,卻把手裡的女兒紅一飲而盡。
“商爺何必這般說話?”,少筠把玩着手裡的酒杯,笑道:“要是商爺想把這份文書交給桑家人,這十年間,每每遇見北上的姑父,都不曾交託,反倒等桑家落敗了才交?”,話到這裡,少筠擡頭看着商天華,眸光清澈,卻分明有逼視的意味。她也沒有理會商天華一閃而過不自然的臉色,繼續說道:“商爺你不是心灰意冷,否則何必一收拾衣冠,就煥發新氣象?你是看見小七拿出一錠金子,料想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特地出言試探吧?”
商天華笑哼兩聲,不否認也不承認,只說到:“你姑父十多年來北上,都曾走訪安錦巷。可是沒有用!他連運籌開中鹽都只是運籌的勉勉強強,我把這個文書交還給他,又有什麼用?小丫頭,我無兒無女,我還能幹什麼?你也不用管我什麼心思,橫豎你來了,我就該把東西交給你,這就對了。”
少筠笑笑,心裡不免在琢磨。商天華已經是老絕戶,沒有了他,桑家在遼東的人脈基本上就算是斷了。兩淮桑家出事,他知道自己無能爲力,他更知道桑家基本上已經全散了。安錦巷昔日四道馬車的風光還佇立在門前,可惜,路爛了,家族的根基也爛了,他也就徹底沒了希望。而今她桑少筠堂皇出現,他若再不捉住這個機會,他這輩子,沒準就這樣窩窩囊囊的老死在這破房子裡……
想到這裡,少筠軟了語氣:“商爺,給我說說北邊邊商的事吧?你一定知道的十分清楚的。”
“小竹子想的還是屯田的事吧?”,商天華想了想,慢慢說道:“不用想!那些地方,早已經常年踏在韃子的馬蹄下了。要說邊商、要說邊商,其實是同開中商人一體的。每年六月到九月,四個月的時間裡頭,邊商是幾萬兩、幾十萬兩的銀子壓在朝廷的糧倉裡頭,手裡拿着鹽引,夜裡頭壓根別想睡覺。只要手裡的鹽引終於換成銀票,心裡的大石才能落地。裡這頭有多少同行的勾心鬥角,又有多少與官府、與衛所的交道,這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事情。年景好,皇帝不讓人討鹽,奸猾的邊商能勾結糧倉,買那些低劣的糧食給糧倉換取鹽引,從而換取巨大差價;年景不好,他們就等着大都督向朝廷乞糧,等糧食北上,他們就跟着糧隊,就像是牛身上的牛虻,就等着押糧官員與他們私下交易,再換取鹽引。人要是黑了心、缺了德,什麼稀奇古怪的刁鑽法子都能想出來,橫豎就是爲了賺銀子。正正經經做生意,在遼東行不通!”
正正經經做生意就行不通麼?行不通,那就別那麼正經麼!畢竟亂像的源頭,從來都不在奸狡商人這兒。
少筠微微頷首:“所以商爺是不大作邊境糧食生意的,寧願白白拿着這份勘合文書,是麼?”
商天華嘆了一口氣:“不比當年了……邊商原本是爲了開中而存在的,可是……開中從根子裡爛了上來,又能怎麼辦?只是,你來了,我不能不記着你大伯你爹爹的恩。早前我籌不夠銀子去找你姐姐,已經是……”,說到這兒,商天華看着少筠,眼中有了一絲期盼:“小竹子,你來找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少筠看着商天華眼中的那一抹期盼,就好像是看到了將死未死的灰燼中最後一點星火,在瑟瑟寒風中,無力的閃爍着最後一點微光。她突然有些明白,開中鹽,不僅僅是她前半生最深的疼痛,也是她的父輩、祖輩、祖祖輩,心中最難以割捨的情節。依靠開中鹽,他桑家曾經輝煌了百餘年,這百餘年間,不僅僅是桑家的掌舵人風光,就算連商天華這樣的人,一樣留戀不已。所以,開中鹽壞了,最難受的,絕不是高高在上,從來以家國做藉口的何文淵之流,而是這一羣一直以之爲生的老實人……
可是,今天的她,所做的一切,卻僅僅只有一個目的!
她暗地捏了捏拳頭,仰頭朝商天華一笑,舉重若輕的姿態、雲淡風輕的語氣:“我想你帶小七出道,籌糧、收鹽引。”
籌糧、收鹽引?
桑少筠,難道你是要力挽狂瀾、解救開中鹽於水深火熱之中麼?
……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謎底在兩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