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泰如今兩歲半了,走路走得極穩,話也能說很多,童言稚語每每讓人捧腹大笑。
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宏泰給少箬請安之後,少箬順手掰了半邊月餅給他,摸着他白皙的小臉蛋說:“告訴你奶孃,就說是姨媽給的,今兒十五,不許忌口。”
宏泰聽了這話,好像聽明白了似的,很鄭重的點頭,大半個早晨抓着半邊月餅不肯撒手。他的奶孃哄他:“小少爺,咱們先放下,夫人說讓你吃,我一準給你留着,好麼?”
宏泰繃着一張小臉,抿着小嘴,只看了奶孃一眼,一句話都不說,只把月餅又往懷裡藏了藏。奶孃沒了法子,只好隨他去。
中午時分,少筠領着多日不曾回來的侍菊一齊進了家門。
宏泰聽見少筠聲音,捧着月餅就衝了出去:“娘!”
少筠十分好笑,忙矮□子抱着宏泰:“泰兒,想娘了!”
宏泰揚着笑臉:“娘吃餅餅。”,說着月餅就塞到了少筠嘴邊。
少筠一看,那月餅像是因爲拿在手上太久了,外邊的酥皮捏得不成樣子了。她心中一動,就勢吃了一小口,然後笑着說:“誰給你的?姨媽?真好吃,謝謝泰兒,你快吃吧。”
宏泰這才靦腆笑開,雙手舉着月餅,狠狠的啃了一口。
少箬笑呵呵的迎上來,拉着侍菊:“好可憐的小模樣!又怕奶媽給收走了,死死拿在手上。又惦記着娘,死死忍住不肯張口!什麼好東西喲!不就是一塊月餅!”
枝兒也拉着宏泰笑話他:“就是麼!什麼好東西,咱們揚州府上好吃的纔多呢!”
“哎喲!”,侍菊多日不見,笑臉明媚:“少爺能跟小姐比?逃難似的逃出來,也就這小半年,能添兩件鮮豔的衣裳,能吃點兒零嘴。”,說着就勢抱起宏泰,拉着枝兒,往屋裡走:“來,小少爺,阿菊疼疼你,給你帶好吃好玩的來!”
宏泰吃得香甜,壓根沒理侍菊那一茬,也幾乎忘記了要粘着少筠。
少箬看見此況,不由得又感嘆:“這孩子,自小就能看得出來脾氣、人品是真好!瞧瞧他惦記你的樣子來,活脫脫青陽的樣子。到底是緣分!就是這樣的身世,叫人想起來就傷心。”
少筠想起宏泰矜貴半塊月餅,也覺得有些傷心,只能笑着說:“小時候拮据一些,怠慢他了。要是在揚州府,自小也是綾羅綢緞包裹、金蓴玉粒養育的公子哥。也只能安慰自己,權當是磨礪吧。但願哥哥在天有靈,不會怪責我這個做孃的不稱職。”
少箬嗔了少筠一眼:“他爹就是沒吃過苦,所以才這樣不懂事的。你心疼他也得有個度,你瞧他粘你粘成什麼樣子了?日後回去,要打多少饑荒?依我看,吃的用的不能虧待,但規矩也要早早的學起來,別壞了他的好品行。”
“好好!”,少筠扶着少箬一塊進屋:“這事兒就交給姐姐了!如今入秋了,我給一屋子的人好好備着吃的喝的,你們只管養膘,孩子們,姐姐要怎麼管就怎麼管,我這個做孃的,保管一句話也不說,好麼?”
少箬好笑:“是呢,中秋了,一年又過了大半了。阿菊也回來了,蘭子卻不能回來,真是辛苦她了。”
“依我看,蘭子不回來也好!”,侍菊轉身出來給兩人打着門簾:“那什麼黑子白子的,我纔到都督府,人家就堵在那裡要等人了。呸!色心不死的!”
少箬挑眉:“是真看上了,還是圖新鮮?大都督拐着彎向我提過兩回了,我只推說你身子不好,沒法做主的。”
少筠嘆了一口氣:“所以索性讓蘭子去金州所了。辛苦是辛苦,但是省心。那黑子跟大都督沾親帶故的,又是大都督手下頭號先鋒,輕易也不好得罪了。怎麼,那黑子是認真在大都督府等着你呢?” щшш.ttκǎ n.¢O
侍菊答應:“怎麼不是!才下馬車,就看到人家給我牽馬卸車呢。一個勁的問我蘭子姑娘怎麼不見,又說過中秋的怎麼不回來,還說要替大都督給咱們送月餅來。哎喲,那把大嗓門,清明算是小巫見大巫了!震得我的耳朵生疼!想想蘭子平常話都說的斯斯文文的,怎麼受得了!”
“哎!”,少筠嘆氣:“快別說這個了,說起來就叫人發愁!好容易盼着你回來了,不說那些不等使的了!且聽聽你這大半年的過得如何了?”
侍菊一聽,忙笑嘻嘻的:“我還能如何?海蜇頭把我當閨女似的巴結着,就怕落了那點好處。我麼,他說什麼我答應什麼,橫豎就跟在金州所那時候一個管法唄!廖轉運使早已經發話下來了,管夠朝廷定額,就算少點也沒關係,餘下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就這樣,他們能不卯足了勁兒煎鹽?朝廷定額?早就甩在老遠的地方了。可見真真是銀子好使,稍微聞着一點味道,人人就都爭前恐後的。竹子甭操心這些個兵痞子,他們比咱們還知道怎麼混日子呢。”
少筠點頭:“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廣寧右屯衛這一邊是遼東有名的場子,巡鹽御史是年年都要來走一趟的,應該怎麼應付,他們也應該心裡有數。既然他們都明白,你也就不必時時下去了,我另外有事情要你幫我做。另外麼,姐姐挑的幾個小廝都不錯,能讓他們跑的就放手讓他們跑,該讓小七回來幫我。小七以後也不必再去海西那邊了,海西那邊留着容娘子和柴叔就行。”
侍菊答應了,然後又指着陸續被小廝搬進門來的物品笑道:“這些都是幾個場子的軍頭私下裡送的中秋禮,大抵是些海貨。另外麼……”,侍菊湊到少筠耳旁:“還有一小匣子的東珠呢!”
少筠挑眉,當即招呼新進的兩個丫頭:“小紫、清明,你們來。”
小紫和清明都穿了青色的襦衣裙,站在一起行禮時,模樣好生整齊:“夫人,菊姐姐。”
“侍菊帶了東西回來,你們倆歸置好,再把昨夜擬好的菜單跟樑夫人商議一下,就交給廚房去吧。”
兩個丫頭答應了,少箬也明白這兩主僕久不見面,要說些悄悄話,因此帶着孩子們和丫頭們就出了門。
只剩下少筠侍菊兩人的時候,少筠才說:“只怕你帶回來的東西不少是見不得光的,這麼矜貴的東西,小七怎麼來的?”
“關外也就是這些東西值錢了,小七到處跑,少不得見過這些。如今他漸漸有些閱歷,知道每年小姐都要花大筆銀子來置辦禮物送人,他便替小姐考慮了,免得真要送禮的時候還找不到這樣好的。依我看……”,侍菊想了想,笑道:“這時候把他調過來用,正是合適的時候。知不知道如今你心裡竟是什麼想法,不如就說出來參詳一番?”
少筠點頭:“如此很好!柴叔我是不敢調他回來的,倒不是小七比他能幹,而是海西一事,我要有個極穩當可靠的人看着,這道理就如同蘭子一定要寸步不離金州所一般。方纔聽你這一說,小七也漸漸有了大掌櫃的模樣了,真正是時候了。只是如今我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該請的夥計還得請,此事,我會再與姐姐商議。你同小七,要陪我辦另一件大事。”
侍菊一聽是大事,忙又挺直了腰桿,一副整遐以待的模樣。
少筠嘆了一口氣:“最早太祖時候就有了屯商,咱們家在永宣的時候也在北邊有屯田,爺爺、爹爹的時候,屯田上的夥計是年年有信有年禮回家的,到姑姑的時候漸漸就沒有了。榮叔陪咱們北上,就是惦記着北邊的屯田。我要辦的,就是這件大事。”
一聽到這個,侍菊大嘆了一口氣:“竹子,這事……不瞞你說,我與蘭子也都惦記着。但是……我這些日子就在兵營裡、穿着男人的衣裳過日子。海蜇頭同他那幫朋友們吃酒,我沒少在一旁聽,就是海蜇頭,我也專門向他打聽過。如今也算是太平盛世,聽聞皇帝仁慈,輕易是不許邊疆的軍衛動武的。但話雖如此,咱們大明朝的疆土比起成祖的時候,可是不能比了。按海蜇頭的說法,屯田的事,原本就是跟着兵衛走的,大明朝的刀槍打到哪兒,那兒才需要糧食,也纔有商人屯田。如今疆域有變,也不能指望還能像太老爺、老爺的時候。榮叔一句話說要‘盤迴來’,還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少筠淺笑:“不過你知道屯田最原本的意思是什麼?”
侍菊皺眉:“這個麼,大抵以前你就告訴過一些,跟開中也脫不了干係。只是,咱們爲什麼還要去碰?按我說,索性別再理會什麼開中也罷了,咱們吃那個虧還沒吃夠麼!”
少筠搖搖頭:“屯田是同開中一體的。屯田產糧,商人才能用糧換鹽引。開中開中,邊疆籌糧是一頭,兩淮換鹽是一頭,兩邊開,兩邊等重,才能平衡,朝廷才能將鹽課換成白花花的庫銀。你以爲我們只在兩淮吃了開中的苦頭,卻不知道我們桑家族人還有好幾支背井離鄉,紮根在北邊苦寒之地,支撐着大明朝的邊疆穩定。如今疆域不比昔日,桑家族人也早就成了一盤散沙,可是姑父年年往北邊跑,都盼望着能重新凝聚他們,可見還是有一些族人在北邊有些能耐。我接手管家的日子太短,尚未來得及打理這一面,不能認識這些人物而已。我料定,許多人早已經放棄依靠屯田耕種糧食度日,轉而變成邊商,直接從邊疆附近收購糧食、換取鹽引,再將鹽引賣給兩淮的開中商人。”
侍菊一面聽一面點頭,最後問道:“聽小姐這麼一說,我是明白了,可是這個,我們能做什麼呢?兩淮的開中商人早已經不願意響應開中,可以料想,邊商沒有了下家,日子也不會好過的。咱們總不能把咱們賺來的銀子再去補這個大窟窿吧?”
少筠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倒了一盞茶,徐徐的飲了起來。
桂圓紅棗茶!
甘甜馥郁的茶液在口腔中流轉,那滋味,襯托着遼東的天朗氣清,無比熨帖。
少筠飲了兩口之後,眼波一橫,含蓄中有一股捨我其誰的張揚:“是麼?阿菊,‘捨得’這兩個字何解呀?”
侍菊眉毛一擡,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裡頭滿是不解:“自然是有舍纔有得唄。小姐,你又打什麼啞謎?”
……
作者有話要說:盤迴屯田是不可能的……田都不在了還怎麼盤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