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弘治十六年五月,萬錢同桑貴長途跋涉之後,抵達北山女真轄地。這兒,已經遠遠離開明帝國的勢力範圍!

如果說建州女真是做爲明帝國的屏藩而被特地培養,海西女真也只是出於中立地帶,那麼北山女真則真真正正與漢人鮮有接觸。

萬錢立在一處山崖邊,遙遙看着天邊翱翔的那一抹白影。那一抹白影,從他們進入建州女真境,一直到眼下,就不時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身後的馬隊正在緩緩通過山間小道,其中不時傳來女真嚮導的吆喝聲,夾雜着桑貴的幾聲漢語嘀咕。

女真人山裡的三樣寶貝確實值得他萬錢跑這一趟,可是他仍然覺得這遠不是他此行的終點,何況,天上那抹白影,讓他有點兒說不出的滋味。彷彿他走得越遠,那抹白影跟得越遠,他越能證明的越多——可是,他雖然想要證明,卻究竟不知道證明的究竟是些什麼。

不一會,桑貴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然後在他身後一步處停住:“爺,馬隊都過去了,咱們也該走了。那葛洛說,夜裡要過了這道山樑,否則容易有黑瞎子出沒。”

萬錢沒有回頭,一直盯着天上的白影。

桑貴有些奇怪,也順着萬錢的眼光去看,不由得說道:“爺在瞧什麼?我竟沒有瞧出來。”

萬錢無聲的咧嘴一笑,話語裡彷彿流淌着一股快意:“看見那點白點了麼?”

桑貴細細辨認,終於發現天際有一點幾乎不可辨認的移動的白點。他皺皺眉:“是什麼?隱約是北邊的大雕?”

“呵”,萬錢輕笑:“從建州跟到北山。”

建州跟到北山?桑貴一皺眉,心中依然察覺蹊蹺,忙又靠近半步,低聲道:“究竟是鳥麼?怎麼會!難道鳥也通人性?”

萬錢回頭看了桑貴一眼,又轉頭看了在前面待立的葛洛,然後揮手示意葛洛出發,自己才說:“那是一隻罕見的雪白海東青。我戍邊的時候聽人說過,北邊女真人能訓練海東青狩獵。白色,也是海東青中的上品。”

“也就是說!”,桑貴猛然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徐徐移動的馬隊:“是女真人?可他們跟咱們素不相識,怎麼肯……難道這葛洛……”

說到這兒,桑貴自言自語:“在建州衛,咱們事事順利,只可惜沒能見着杜如鶴大人。在海西,遇見葛洛,不費什麼功夫,他就說橫豎他要往北山探路,就做了一路的嚮導。可眼下看,北山哪裡需要探路?他本就熟悉的很!爺,這裡頭似乎有些太過巧合?”

萬錢點點頭:“這海東青不是葛洛的。”

桑貴想了想:“爺說的是!要是葛洛的,沒道理在建州就跟着咱們,那時候我們壓根還不認識葛洛是誰!”

“阿貴!”,萬錢直接吩咐:“看看葛洛這一馬隊運的什麼。如果是鹽,就能知道是誰。”

桑貴一愣,心底緩緩有些欣喜浸潤。如果葛洛運的是鹽,那麼,葛洛背後還能有誰?!

桑貴沒有更多廢話,拉着萬錢歸隊。

兩天後,是十五,斗大的月亮像只明晃晃的銀盤,遙遙掛在頭頂。都說月朗星稀,在明月的光輝下,星光都不在璀璨。但是眼前明亮皎潔的月,究竟沒有擋住所有的星光。星星點點的光亮,依舊惹人流連。

萬錢不大計較主人僕人的身份,所以守夜。他依着一蓬乾草,臨着火堆,拿着一把小匕首,藉着火光雕刻一截松木。

四處的猿啼虎嘯,四處的蟲鳴蟬唱,越發顯得萬籟俱靜。萬錢手上的匕首輕輕刮擦着松木,微微的聲響,叫他專注的遺忘掉所有的一切。

不一會,營地中一頂帳篷傳來輕輕響動,不一會,腳步聲傳來:“山裡不知道時日,沒想到今夜是十五。還是爺好記性,惦記着這個大月亮!”

是桑貴。

萬錢沒擡頭,只是身子動了動,在身邊騰出一個位置來:“坐。”

桑貴一笑,手裡的銅質酒壺遞給萬錢:“葛洛的馬奶酒。”

萬錢手上一頓,然後放下匕首松木,雙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酒壺,痛飲了一口:“多少年沒喝這個!”

桑貴笑了笑,又從懷中丟給萬錢一個小袋子,然後雙手揹着腦袋,斜斜躺在草堆上:“微微發黃,有些燒糊了的氣味,是遼東這邊用竹篾盤煎出來的東西。”

萬錢放下酒壺,拾起那個小布袋子,從裡頭拈出一點鹽巴,發現果然如同桑貴所描述的。靜默無言之間,他咧嘴笑開。

鷹隼俯視,千里護送,是怎樣的心思?

“從建州衛到北山,爺,有人是演了一出十八相送了!”,桑貴語調有些兒悠然,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油滑可惡:“可這還不止呢!那人的脾氣,究竟是捨我其誰的!葛洛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走這一趟緊張得很,他帶來的這撥人也警覺的很,好像就怕這一馬隊的東西丟在他手裡似地。大約是頭一回運東西進北山。爺!”

桑貴猛的坐直,斜睨着萬錢,好似看笑話,又好似有些羨慕,更多的是紅果果的嬉笑:“難道那人知道你要進女真,爲你先開好路?不然那雪白的海東青怎麼不離不棄,就在咱們頭頂上盤旋?”

手指中的鹽花有些粗糙,在掌心裡摩擦的滋味,輕輕的,不是溫柔,也不是粗糲,而是……一種存在感,真真切切的存在感,就好像那人。那人,不是疼,不是甜,不是撕心裂肺,不是生離死別,不是刻骨銘心,不是任何想象中愛情的味道,只是存在感。是他和她,無論離得多遠,又是否都在傷害彼此或者愛着彼此,都存在於彼此之中。那一刻,萬錢覺得他懂得她,不問原因,不問結果就能懂得的懂得,因爲他已經真切的感覺到,她一直都在。在他心裡,也在他身邊。

是喜悅的滋味麼?不是,時至今日,能否重聚,重聚之後是否能撥開沉冗的過往,尚是未知之數。然而,心裡已經不那麼空落!

“她肯一路相陪,”,桑貴看見萬錢不說話,便主動說道:“說明她絕無將我們趕盡殺絕的意思。她的脾氣……是極重情誼的。昔日姑太太逼了她十年,可她一旦翻過身來,仍舊不曾記仇,不然今日的桑家早已經灰飛煙滅,又怎麼會有少嘉少爺的改過自新,更不要說我能跟你北上。要說生意,北山女真能有多少人?一年能賣幾萬斤鹽了不起了。何況這兒與建州衛海西又是兩樣,韃子隨時出沒,風險太大。她在關內的曬鹽,已經是滾滾財源,用不着賺這一點蠅頭小利。爺,阿貴仍是那一句話,無論如何,我要等她回來的一天,這一天,一定會有的。”

萬錢擡起頭來,眼睛晶亮,亮的如同天上的明星。他拍了拍桑貴的肩膀:“我知道!”

桑貴一愣,渾身又一鬆。這半年,刀山火海里闖蕩,對的錯的,幾乎無從判定。可是一看到萬錢這一雙亮的刺眼的眸子,桑貴覺得,無論如何,他們又熬過一關!將來……將來的所有一定也都能熬過去!蒼昴在上,原野四合,銘刻的是這一場生死離別、千里護送,還有最後的風波重聚。

桑貴舒了一口氣,又躺回草堆之上:“爺,北邊有人蔘、貂皮和鹿茸,除了皇帝老兒,咱們漢人裡富貴的,也稀罕。我看咱們摸熟了女真人的脾氣規矩,也能從這兒收購了往南邊去,憑着這一回賣給程文運的大人情,這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你看如何?”

萬錢把手中的鹽花小心翼翼的拍回布袋子中,栓緊繫帶,然後放進懷裡。他沒接桑貴的話,又喝了一口馬奶酒,才說道:“在風雨安那兒,你不是要找紅毛子?我看行。”

找紅毛子?!

桑貴猛的彈坐起來,壓低的聲音幾乎都變了:“爺說真的?這北山女真已經是極北。要真有紅毛子,豈非是極北之極?”

萬錢一笑,全然無所畏懼:“北邊的紅毛子,我不知道。但是月港的紅毛子有多稀罕絲綢、瓷器和茶葉,你也是親眼所見。如果我們探知北邊確有紅毛子,他們又稀罕我們的東西,我們爲什麼不能、不敢做這生意?”

桑貴默然。

萬錢又說:“北上女真人這兒拿人蔘,咱們相當於是空手來的,倒騰東西回去賣了,一來一回,有一半的路費白費,不划算。如果我們來的時候滿載東西,先賺一筆,再收東西回去,又賺一筆。兩頭不誤,才能叫賺銀子。何況,要是咱們賺銀子不足,養不住風雨安,他往岸上劫掠,我們就算想跑遼東跑女真,也跑不了長久。”

桑貴思量,最後點頭:“道理這麼說沒錯,究竟是爺看得長遠。可這一路,風險太大。”

萬錢輕笑,丟開匕首酒壺松木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然後負手仰望蒼穹。

蒼穹浩淼,萬物淨空。

“筠兒在遼東開山劈石,生生逆轉遼東形勢,連女真三部都被她溝通成片。”,萬錢淡然說道:“我麼,我乘風破浪,新闢一條一本萬利的商道!”

新闢一條一本萬利的商道,賺來世間巨財,與你比肩於世上。

桑貴抿嘴,也一樣站起來:“好!你我男子,難道還輸一個女人的氣魄麼?當初那條絲綢之路,不就是咱們這些小商人一步一步的量出來的麼!我們就他孃的闢一條商道!”

……

作者有話要說:明代確實有一條商道,從福建出發,經過海路,向北一直抵達俄羅斯。蚊子曾在紀錄片上看到過,但是再查資料的時候,卻怎麼也查不到了。不過沒關係,我覺得挺合情合理的,就放這兒了。

萬錢和少筠,可能大家這段時間看的都挺鬱悶的,不知道這兩個人未來怎麼辦。可是我想說的是,正如這一章裡寫的,彼此有一種存在感,無論苦痛還是甜蜜,彼此都不能忽視,哪怕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我覺得這也是很美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