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十月,何文淵攜樊清漪啓程返京,這一年他收穫了一級品秩和另一個孩子;萬錢一年中第四次北上,賺着他料想的滾滾之財;而遼東的桑少筠,拖家帶口來到遼陽,開始她締造一個龐大帝國的步伐!
十月的遼陽城,堞垛之上雪跡斑駁,殘陽之下巍峨雄壯,如同天神俯臨。
“遼陽是遼東最要緊得地方!”,吳徵捂着大羊皮襖兒,坐在馬車邊,仰頭看着那直立高聳的城牆,嘆道:“孃的!我每回來這兒一見到它,心裡燒着了似的!這遼東的大都督怎麼就把這牆築的那麼高!”
少筠披着白狐裘,懷裡抱着宏泰,微微仰首時,殘陽雪光蕭瑟了她的臉。她緩緩一笑,然後低頭對宏泰說道:“泰兒,冷麼?進馬車去跟着鶯兒好麼?”
宏泰帶着厚厚的風帽,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埋在皮裘之中,說不出的趣致可愛。可他雙手緊緊抱着少筠,頭又轉過來埋進少筠胸前,那意思,是哪怕冷,也不願意離開少筠半步。少筠輕輕嘆息,自從這孩子跟回她身邊,就越來越粘着她,遠離片刻也不願意。
吳徵看見這對母子這般情形,不由得笑道:“聽說南邊人細緻,看你們果然如此。竹子,你這兒子雖然養在北邊,卻嬌嫩得很。照我看,小娃子,該大口的吃肉吃麪,身子才壯實。這一路上摔摔打打的,人就長大了!”
少筠笑笑:“吳大哥好意我知道,我也着實太嬌慣他了些。只是他爹爹去得早,他自小跟着我,苦頭吃了不少,他撒嬌我心裡就總是硬不起來。大約我要離了他,不聽見他撒嬌乖巧,不心疼着,他才能教好了。也罷,等遼陽裡頭的事結了,我不叫他跟着我,再給他請了先生,就好了。”
吳徵聽聞少筠提及遼陽,心中一動,連忙壓低聲音問道:“竹子,來遼陽……你總的給我打個底兒,究竟是爲了什麼?我這兒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
少筠一笑,橫了吳徵一眼:“我那兩個丫頭進遼陽許久了,天天給我傳信,說曬不出鹽來,不是滷水錯了就是鹽池子修的不合適。眼見入冬,想必杜如鶴大人心中着急,因此總得跑這一趟,何況,金州所今年煎鹽比去年實在是好了,也該跟杜如鶴大人交待一聲,多謝他的體恤!”
呃~吳徵失語!
話說,杜如鶴曬鹽不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偏偏你入了冬才進遼陽?而且你說啥?多謝杜如鶴的體恤?大約是真的應該多謝杜如鶴吧!多謝他這半年都不曾打擾金州所,反叫他們成功曬出鹽來!
這小娘子!真他孃的矯情!吳徵腹誹,卻不敢動聲色,畢竟出金州所的時候,少筠已經仔細的反覆的交待過是非,孫十三的前車之鑑叫他不敢輕易越雷池半步!
兩人正說着,少筠這一輛馬車就入了城。
入城之後少筠沒有直接去找杜如鶴,反而先到吳徵的弟弟吳海家裡借住。
等個人廝見過、安頓下來,少筠才把吳徵吳海招在一處,屏退旁人,細細說話。
“這位必定就是吳大哥的弟弟、吳海軍爺了!”,少筠看着眼前這高大壯實的如同狗熊一般的男子,笑道。
那吳海一拱手:“康家娘子!早聽我二哥說起過了!”
少筠一面點頭,一面拉着宏泰叫他聽話。而後又說:“早前許多事情,我請吳大哥讓你給傳信、打聽消息,說起來,都是一夥的人,卻沒能親自向你道謝!今日是還了這心願了。”
吳海雖然多次幫助少筠,卻十足是因爲吳徵的面子。老實說,他也並不知道他二哥在金州所究竟在幹什麼勾當。不過他二哥向來有些過人的念頭,爲人除了仗義疏財了一點也還算靠譜,加之這一年他二哥升了職銜,所以他也着實願意搭一把手。
少筠一面說還一面細細打量吳海,發現他目光頗爲坦誠,並沒有十足的戒備和十足的算計,因此放大了膽子,笑道:“如此,當着吳大哥的面,我還有事想請你幫忙。”
吳海看了他二哥一眼,有些奇怪,這康娘子好像也太自來熟了一點!但吳徵回覆了他一個極爲肯定的眼神,他知道意思,因此他一拱手,道:“康娘子你說!”
少筠點頭:“吳海大哥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下負責押運鹽斤的軍頭吧?”
“是!”
“那麼你素常的鹽都怎麼個走法?”
“咱們鹽使司下轄並沒有太多鹽點,所以所產的鹽斤通通押運至遼陽鹽倉,再有朝廷兵部覈實分配,再發往各處。我平日裡只做兩樣,在鹽衙門裡領堪合引目等文書,往鹽倉裡支鹽,再押運發往遼陽西北面幾個衛所。”
少筠點頭,有些滿意,然後她話鋒一轉,單刀直入:“遼陽北面,是抵禦韃靼的前線,又與兀良哈部接壤。據我所知,遼東每年銷售全國各地私鹽,數量不下十萬斤,只怕就是那些蒙古人真金白銀的買的吧?吳海大哥,你素來負責押運鹽斤至前線,中間經手什麼,我恐怕都能猜個五六分!”
聽到這兒,吳海突然變了顏色,轉頭盯着吳徵,就好像是吳徵出賣了兄弟一般。吳徵也是瞠目結舌,猛地搓手,又對少筠叫道:“這怎麼話說的!竹子!這可不是小事!這可不能胡說!”
少筠並未理會兩兄弟的這種表現,只是笑着說道:“我本竈戶出身,祖上參與開中,是正經的開中商人,南來北往的鹽事,大約瞞不過我去。何況我也不是官府,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吳海大哥,這半年我與吳徵大哥共事,如何爲人,你只問他便知。我今日不避諱什麼直截了當的說,只是要吳海大哥明白我是什麼人,值不值得幫忙。假若你掂量清楚了,請你幫我辦兩件事!”
吳徵聽了這話大舒了一口氣,忙對他兄弟解釋道:“康娘子……哎,這半年……兄弟,不瞞你,我們辦了件大事!若這大事辦成了,咱們兄弟大好的日子在後頭!幾十年兄弟,我小時候不肯坑你,現在也不能夠,只有一心想着自家兄弟的!竹子這爲人極好,日後你就能知道!”
吳海踟躕了好久,很是猶豫的說道:“康娘子,我二哥的人,熱心腸,我也知道。但你剛纔說的話,我不該說是也不該說不是!這裡頭道道兒太多,牽涉的人從上到下。我說了,你一個女人家也擺不平,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
少筠款款一笑,再說到:“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吳海大哥,杜如鶴爲官如何,你比我清楚,這些年你們在他眼皮底下小心翼翼的,辛苦了吧?海上來的鹽、陸上來的鹽,只怕要遠離杜如鶴的耳目才能拆分運至邊關、然後出關。這些事情,真的,你不說,我心裡還是有一把算盤。只是你說了,不是連累別人,而是幫了你自己!我今天明人不說暗話,只是要託你兩件事,第一,你告訴我,如今遼東,誰是最大的鹽商,第二,我想搭你的路子見一見遼東都司裡的程文運大都督。如何?”
少筠說完,整遐以待。
吳海十分不確定,看吳徵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吳徵背上一背的冷汗,勉強吞了口唾沫,定了定神,纔有空尋思少筠那兩個要求。這小娘子心裡頭究竟都打什麼注意呢!爲什麼要麼不張口,一張口就是叫人兩股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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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徵又吞了一口唾沫,喘了口氣說道:“康娘子,竹子,這事兒……爲難我兄弟了!連我聽着也着實爲難!”
少筠搖頭:“兩句話的事情,有多爲難?兩位吳大哥,相比於此後你們所能得到的,這兩句話,字字千金!”
字字千金!
少筠清晰地看得到吳海的瞳孔一縮,她笑笑,看了吳徵一眼,意味深長:“吳海大哥有顧慮,吳徵大哥應該是明白清楚的。字字千金!步步千金!”
吳徵一愣,終是有些明白過來,忙推了推吳海。
吳海呆了呆,然後雙拳一握,咬牙說道:“這裡頭的事,我只在這裡說,出了這屋,我一概不認!去年年頭兩淮有位大人物進了咱們遼東,他一來,海上陸上的走私商都成了小蝦米!如今經遼東走的貨,都是這位爺的!隱約聽聞,這位爺從海上來,海上有一整支船隊,比朝廷的艦艇還厲害!這位爺一出手就是幾萬斤的鹽。就是那鹽馬馬虎虎,不比咱們煎的好,但便宜呀,買的人照樣喜歡。我不敢太過打聽,但也能猜得出來,這裡頭利潤豐厚,大都督漸漸的都不愛跟別人打交道!”
少筠點頭:“那鹽,你能私底下給我弄一小袋麼?也不用多,比荷包大一些的一袋子就足夠了。”
吳海想了想,笑道:“這個倒不十分爲難,我一會給你弄一袋子!”
少筠聽到這話便滿意的站起來:“我不用你承認什麼,我也權當沒聽過什麼!吳海大哥,既然你願意告訴我,想必這第二件事,也不會太過爲難了?”
吳海聽見少筠如此通透,心中稍稍安定,便笑道:“搭路子麼,這個反倒不難!一年到頭,想吃這一碗飯的人不少,通過我搭路子的人也不少,我給你說一聲就行。不過成不成,不是我的事兒。看在我二哥的份上,我多告訴您一聲兒,如今這路子更不好搭!這位從海上來的爺,把咱麼這兒上下餵飽了,大都督就未必稀罕了!”
少筠一笑,不予置評。
餵飽了麼?這天下間還有吃飽了銀子的?稀罕,她桑少筠倒要見識見識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也沒什麼要說的……